“好。”徐知凜低頭又打了幾句話,等收起手機,朝她鼓勵地笑笑:“別擔心,會順利的。”


    沈含晶艱難地扯出一個笑,不算輕鬆。


    這種時候心都吊著,其它的話,暫時沒什麽心思說。


    次日轉院,半周後,手術開始。


    沈含晶坐在等待區,手機震個不停。


    她也有點坐不住,幹脆出去接了兩個電話,一個是羅嬸的,另一個,來自梁川。


    電話那頭梁川很焦急,說聽到消息就想出國的,但手機卡護照都被父母拿走,一直把他關在家裏,今天才想辦法跟她聯係上。


    “晶晶,我過去好嗎?你把地址發給我。”梁川請求道。


    “不用了,我爸已經在手術,應該沒事,你不用跑。”


    掛完電話,沈含晶看著窗外,熟悉的紅頂屋和綠樹。


    其實是很不錯的國家,她剛來的時候也很喜歡這裏,畢竟是從小就向往的地方。


    莊重嚴謹的哥特式建築,一直憧憬的科隆大教堂,以及這個季節海德堡開綻的春花,歐陸風光,獨有的德式浪漫。


    到這裏留學,確實是圓了她的夢。


    可她來的時間點,好像有點不對。


    而且待過才發現,有些東西骨子裏剔不出去,歸屬感這種情感,永遠隻會屬於母國。


    難得出了太陽,沈含晶把窗戶開一條縫,伸出鼻子呼吸新鮮空氣。


    回頭看眼徐知凜,他坐在椅子裏,視線看的是手術室方向。


    春日照到眼皮上,沈含晶忽然想起那年保姆車裏,被嚇得說不出話的小少爺。


    白襯衫黑領結,像童話書裏走出的小王子,隻是看起來呆呆的,眼珠都不會動了。


    後來她被接進徐家,也常能看到他。


    他其實很忙,有錢人家的孩子,尤其是著重培養的,要上的課很多。


    除了學校裏的課,他還有各種輔助班,到家裏或者外麵,要學的更不止才藝。


    她對他很好奇,但不敢接近他,因為她們總說她身上有味道,不僅是楊琳江寶琪,還有已經記不清名字的女孩,父母都是做生意,或者學校醫院當官的。


    她那時候不懂,也覺得自己身上確實有味道,因為跟著羅嬸的時候她很少洗澡,怕占用洗手間,也怕浪費人家的水和香皂。


    住進徐家後,養父給她買了洗發水和沐浴露,她每天多用一點點,為了掩蓋味道,又偷偷給自己身上撲痱子粉和花露水。


    但用多了,又被說太香太衝鼻。


    可能有錢人的鼻子都很靈很挑剔,那些人裏不嫌棄她的,隻有一個徐知凜。


    他不會在她旁邊故意捂鼻子,不會推她搡她,甚至有他在的時候,她們也不怎麽敢欺負他。


    因為他是徐家少爺,徐家的東西徐家的生意以後全是他的,她們不敢跟他吵,怕被他趕出去。


    後來江寶琪去香港玩,帶回來一堆瓶瓶罐罐,其中有一瓶破了口,被扔進垃圾筒。


    發現是洗發水,她撿起帶回去,晚上用來洗頭發。


    後來有一天在客廳碰到,他說很好聞。


    她愣好久,才反應過來,是在說自己的頭發。


    那天客廳沒人,她壯起膽子問是什麽味道,他想了想,說是潮濕的柑橘調,帶一點丁子香。


    又笑著重複了一句:“是很香的味道。”


    她有點茫然,柑橘她知道,丁子香是什麽香卻不清楚,但他說好聞,所以她回去查了品牌和香味。


    看好久,因為真的好貴。


    於是她收起最後小半瓶,沒舍得用。


    她太窮了,暫時還買不起。


    可她買不起的東西,是別人可以隨手亂扔的垃圾。


    所以什麽是階級啊,就是抬頭看到被別人承包的璀璨,你知道自己這輩子可能都夠不著。


    於是隻好低頭,頭低多了,卑從骨中生。


    申市是很精致的地方,到處是她消費不起的東西,這座城市的高樓大廈像尖利的刀刃,經常能割破她的膽氣,讓她隻敢站著,怕說錯話,不敢多開口。


    但窮其實不算什麽,她怕的是被趕走,因為媽媽說了,要想辦法住進徐家,留在徐家。


    好在那時候她差不多能確定,自己應該不會被趕走。


    她發現名字雖然沒換,但換了戶口本,跟養父的名字在一起。


    養父是很好的人,送她讀書,還會給她零錢花,隻是他長得太高人也太嚴肅,工作又很忙,所以她不怎麽敢跟這位大人說話。


    除了考試結果出來,可以用試卷當話題,跟爸爸說兩句話,被爸爸摸摸頭。


    她好滿足。


    於是她知道了,成績一定要好,大人才會喜歡,會被誇,被看見,被挑到前麵去,不像以前,隻能在廚房在保姆間在車庫通道待著。


    隻是被誇的同時,也有煩惱。


    比如江家兄妹成績都很差,看不慣大人因為考試分數誇她,每回在旁邊做些怪動作,說些酸溜溜的話。


    徐家有些幫工也不怎麽好,為了討這些資本子弟開心,跟著說她字醜,說跟她這個人一樣,瘦得像鬼。


    她嚐試克服這些難過的情緒,每回他們嘲笑,她會把耳朵關起來,不聽也不看。


    但情緒可以被克製,隻是難過本身卻不會因為這個而減少。


    尤其是說到她媽媽,她很難受,很不愛聽。


    直到十歲那年,她看見江廷掉進水裏。


    水挺深的,江廷像條狗一樣掙紮,浮上浮下,應該快要死了。


    那時候她已經知道死亡是什麽,也知道誰都要死,但當她一腳把江廷踹回去的時候,在江廷的求饒聲裏,她忽然感覺好興奮。


    原來有錢人也那麽怕死啊。


    所以她欣賞夠了江廷的慘樣子,後來又幫他端飯進去,看他嚇得差點背過氣的樣子,開始有了輕蔑的情緒。


    原來再有錢也是庸人,沒用的庸人,外強中幹的,虛張聲勢的庸人。


    在有些恐懼前麵,也不比她這樣的窮人高貴。


    於是從那天起,再麵對這些所謂有錢有勢的人,她有了截然不同的心態。


    她想,媽媽說得對,當個自私虛偽的人不僅能活著,還能活得很好,很有意思。


    她開始享受這樣的狀態,江廷害怕的樣子讓她脈搏跳好快,還有那幾位千金,矯揉造作自以為是的樣子,她看得很好笑,覺得也不過如此。


    畢竟她隻要做點小動作,她們就能吵翻天,能絕交,能為了哪個明星更帥而摔東西。


    多幼稚。


    她當個旁觀者,覺得自己跟別人不一樣了,天天像在看戲,還沒有人發現她的改變。


    但慢慢的她開始不滿足,開始有了其它欲望。


    比如徐家小少爺。


    少爺念私校,特別貴的私校,裏麵基本都是要出國留學的人。


    學校和她們的麵對麵,但設施設備和環境都比她這邊好,校服也好看,跟西裝一樣。


    天天進進出出的,差別太明顯了,這邊的羨慕也太明顯了。


    經常有人站在教學樓往對麵看,看接他們的車多新多長,看有錢人讀書的地方,也看富家子弟們怎麽活動的。


    印象最深的那天,好像是運動會。


    有點吵,那邊在踢足球,有個同學剛好帶著望遠鏡,借她看了一會。


    兩個凸透鏡後,她在寬闊的專用的足球場上,很快看見徐知凜。


    他穿白色運動服,領口掛了條黑色汗巾,護目鏡拉在帽簷上麵,動起來的時候小腿肌肉緊實,跟腱繃出的線條很銳利,比江寶琪她們追的明星還好看。


    那天她心不在焉,放學以後,在家裏蹲到了他。


    他真的很愛運動,從足球場下來還拍著籃球,因為運動過,眼睛又黑又亮,那點汗流下來,掛在鬢角把頭發染濕。


    看見她了,他腳步停頓下,笑著跟她打招呼。


    溫柔的少年,有幹淨好看的手指,清瘦立體的輪廓,以及舉手投足間的教養感。


    他陽光開朗,對誰都客氣又溫和,也被所有人喜歡。


    不像她,有時候關起門來,自己都能聞到身上的陰暗氣息。


    可是怎麽辦,她好喜歡他,喜歡他細碎的黑發,一點濕漉漉的感覺,好像人也濕漉漉的,格外容易被接近。


    更喜歡他剛開始發育的樣子,聲音開始有點低啞,喉結的角度剛好露出一個尖。


    大概就是那時候開始,對他產生執念。


    所以中考以後,她毫不猶豫選了他們學校。


    後來她開始攢錢,花很多錢去買那款洗發水,讓那種香味成為她獨特的標誌,讓他每回聞到都會停頓一下,不自覺看她一眼。


    多一眼也好,她餘光都有捕捉到。


    可不巧的是楊琳也喜歡他,並且好像發現了她的心思。


    但楊琳太蠢了,根本沒拿她當回事,還嘲諷她癡心妄想,說她不知道自己斤兩。


    話確實不好聽,但她不覺得有什麽,甚至心裏隻有一個想法,命運不允許的,她偏要據為己有。


    並且她確定,少爺已經對她動了心。


    比如他維護她,指責江寶琪沒禮貌,再比如有時候在人群裏,他會下意識找她。


    他是學生會的人,各種活動都能看到他,而到同一間學校後,她有了充足的理由看他。


    可以格外認真,可以眼也不眨,沒人會覺得奇怪,畢竟都在看他。


    她喜歡他正式的語氣,端雅的姿態,喜歡他在禮堂發言時因為注意到她,喉結微微滾動的緊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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