串兒忍不住問道:“怎樣?”


    小姑娘點了點頭:“小舅舅說,那他就不是人。”


    屋中幾人:.....


    偏偏小姑娘還問陸子期:“哥哥,你說我舅舅說的對不對?”


    陸子期:.....


    過了一會兒他慢吞吞道:“極是。”


    音音笑了:“我看過了,哥哥有最好看的眼睛,是最好看的人。”那個“人”被格外強調,說完小姑娘果然鬆開了手。


    鍾伯終於鬆了鬆這些日子始終懸著的心。


    接下來的時間,所有人就見這個被少爺撿回來的漂亮小姑娘成了少爺的小尾巴,噠噠木拐敲在青磚地麵上的聲音,這噠噠的敲擊聲在哪兒,少爺必在哪兒。


    可小尾巴也會走神,這會兒鍾大娘端來的熱騰騰的糕就吸引住了她的視線,剛送進嘴裏她就回頭,卻發現陸子期不見了。於是本死氣沉沉的莊子,一下子充滿了奶聲奶氣的,“哥哥”,“哥哥等等我”,“哥哥呢,剛剛還在這裏的哥哥呢”“我這麽大的哥哥怎麽不見了”.....


    旁邊鍾大娘串兒忙拿著糕點哄:“大少爺有事,一會兒就回。”一聽這話音音剛剛被暖氣熏出紅暈的小臉一下子白了,攥在手裏的糕都鬆了。鍾大娘串兒見狀無法,隻得說了實話:公子去浴房,沐浴後就回。


    於是山莊人都見到這麽一幕,除了為公子提水的小廝,誰也不能靠近的浴房外,一個穿大紅舊棉襖的小姑娘啪啪拍著木門:


    “哥哥,哥哥你在裏麵嗎?”


    陸子期:.....


    帶出了少年的磨牙聲:“別拍了。”


    拍門聲果然立刻停了,過了一會兒小女孩小心翼翼的聲音:“哥哥別怕,我在外麵守著你。”


    陸子期:.....


    門外麵那小女孩還在說話,“哥哥,你慢慢洗,別著急”,“你們這裏的大米糕真好吃,又軟又香,一會兒哥哥出來嚐一嚐呀”.....


    音音把耳朵貼上了緊閉的門,貼了一會兒,“哥哥,要不我閉嘴,你吱一聲?你要是跳窗子跑了,我可喊人了!”


    內裏陸子期磨匕首的手一頓,隻得道:“閉嘴。”


    這次外麵果然閉嘴了。


    浴房內油燈跳動,昏暗光線下那些曾無孔不入的灰暗冰冷隨著門外奶聲奶氣的呼喚一下子都散了,連同周遭黑洞洞的四壁好像都不再讓人窒息地擠壓下來。屋內少年重新喘過了氣,他的額際都是冷汗,好像從一個走不出的噩夢跋涉而出,終於回到了當前,他能嗅到冬天雪的清冽。


    陸子期慢慢鬆開了握著匕首的手,扯過旁邊的白色布條纏繞住小臂。


    有血從纏繞小臂的布條上洇出,陸子期熟練地一咬布條驟然紮緊,血止住了。內室隻有一盞油燈,陰暗得很,少年人抬起黑漆漆的眼睛,不知在想什麽。


    然後他聽到外麵又試探性拍了一下,好像害怕擾人一樣立即停了,然後是小姑娘的聲音:“哥哥,我閉嘴了,你高興了嗎?”


    過了一會兒.....更小心翼翼:“哥哥,是不是也不能洗得太慢?”


    “米糕涼了可就不好吃了.....”


    陸子期突然覺得連自己的手中匕首都古怪起來,他起身撈起棉袍係緊,把匕首往靴筒內一收,陡然拉開門,看著門口穿著不合身的大紅棉襖的小姑娘,正想警告她再這樣跟著自己就把她直接從牆頭扔出去。


    卻見小姑娘往棉襖中一掏,朝他伸出手:


    “哥哥,吃不吃?”


    油紙包中是潔白的米糕。


    而她身後,有雪紛紛揚揚從天而降。


    那一刻少年身上孤絕的冷氣都淡了。


    這晚就寢時,鍾大娘把音音安排在大少爺房間的碧紗櫥裏。隨著一盞盞燈熄滅,整個山莊再次沉入寂靜中。


    但凡有一丁點動靜,碧紗櫥裏的小娃娃就從鏤空窗格裏往外打量,一定要確定人好好在床上躺著才行。


    夜晚很安靜,陸子期枕著一邊手臂,靜靜聽著夜晚的落雪聲。他知道碧紗櫥裏的小姑娘始終沒睡,陸子期也不管她,隻是靜靜躺著,聽著。


    終於,一心盯梢的小姑娘大約再也撐不住了,堅持著最後確認了一遍陸子期好好躺在床上,這次剛把小腦袋縮回被子裏,一沾枕頭,睡了。這時已三更天了,隔著屏風留下的最後一盞燭火早已暗了,不過一會兒燭火一跳,滅了。


    陸子期聽到外麵起了風,是北地朔風,呼嘯著。每當這時候,他都清清楚楚明白,隻剩下他一個人,他再也沒有娘了。他娘,就是在這樣一個北風呼嘯的冬天咽了氣。


    他娘死了,太陽還是照常東升西落,人人都照常過著日子。那個曾宣稱愛護娘親和他的人,早已有了自己新的家。


    突然,他聽到小女孩淒厲的哭聲,哭著喊娘。小姑娘喊娘的聲音在黑暗中是那麽淒楚,陸子期翻身而起,連鞋都沒穿,就往碧紗櫥裏來,黑暗中撞到了木凳,他卻都顧不得停一停,直到進了碧紗櫥。


    音音一下子撲進陸子期懷裏,哭著喊哥哥,她指著外麵,學著外麵呼嘯的風聲,“嗚嗚嗚,嗚嗚嗚!”


    “是風,不怕,是風。”陸子期安慰著懷裏的孩子。


    “是嗚嗚嗚!”小女孩死死抓著陸子期的衣服,黑暗中陸子期看到了小姑娘閃著淚光的大眼睛,她抓著他說:“哥哥,是嗚嗚嗚!”


    她的大眼睛被淚洗得那麽亮,她說:“然後我就沒有娘了。”


    小姑娘哭得淒楚極了:“我再也沒有娘了。”就是在這樣一個北風呼嘯的日子,她的娘親閉上了眼,娘親閉眼前說:“他對誰都冷冰冰,可偏偏贈了我梅花。”可娘歡歡喜喜嫁了人,後來才知道,連最初的這枝梅花都是旁人——不要的。娘親說,“音音,不要學刀棍,女子也上不了戰場,還白白給人嫌棄,還是做個會讀書的.....別.....給人笑話.....”


    黑暗中陸子期抱緊了懷中小小的身子,聽到她哭著說,“我再也沒有娘了,再也沒有了。”小女孩被困在這場朔風帶來的噩夢裏,沒有娘,就什麽都變了。


    陸子期身子微微發抖,一聲聲都是麻木而徒勞的安慰:“不怕,沒事的,不怕.....”


    黑暗裏的少年聲音很輕,很輕,終於說出了那句:“我也,沒有娘了。”


    說出這句話,陸子期悶了三年的悲愴,終於化作冰涼的淚,落在了懷中女娃娃烏黑烏黑的發間。


    這是三年間,陸子期第一次掉了眼淚。


    臨城人都說陸家大少爺心硬,他娘死了,他一滴淚都沒有。


    他有的。


    隻是那些活著的人,不配。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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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章 “音音喜歡,就是音音的。”


    碧紗櫥裏半夜驚醒的小姑娘此時正沉沉睡著,屏風後熄滅的燭早已徹底冷成一團,屋中寂寂,卻並不空蕩,陸子期能聽到音音沉沉的呼吸聲。


    他就那麽坐在門檻上,看著夜色由濃轉淡,看著天光破曉而出。


    破曉的光,落在倚靠門框的少年身上。他輕輕轉頭,去看身後的碧紗櫥,那裏睡著一個跟他一樣沒娘的小姑娘,喊他哥哥。


    陸子期抬手,少年的手在晨光下蒼白修長,他輕輕握住,好像要握住光。


    鍾伯怎麽都沒想到,這個天上掉下來的小姑娘居然讓自家公子振作了起來,居然開始關心莊子的賬目和事務了。


    剛剛聽到的時候,鍾伯慌忙應下轉身差點老淚掉出來。賬雖不好看,但隻要他們公子振作,一切都會好的。鍾伯看著陸家大宅方向冷笑,到底他們公子是陸家嫡出大少爺。


    而陸家,可是臨城數得上的大富之家。隻要他們公子跨過心裏那個坎兒,有些事兒,得想明白。


    如今鍾伯偶然進城聽上幾耳朵,這填房的新奶奶身後那一大家子可真就把陸家當成他們小少爺的了,再晚些,隻怕人人都忘了陸家還有一個大公子!


    轉眼就到了正月十五,臨城的元宵節出了名的熱鬧。這幾天串兒、鍾城包括跟他娘鬧了一場的錢多都高興狠了,他們公子要帶著他們一起陪著音音姑娘去看燈。用鍾大娘的話說,看看燈火熱鬧熱鬧,也算給音音去去晦氣,從此否極泰來。


    這幾日鍾大娘先把音音不合身的棉襖改了,又緊趕著用庫裏存著的布料給音音裁了一件小褂子。元宵這日,簇新的海棠紅斜襟小褂一穿,配上串兒用紅繩給音音綁的兩個小揪揪,又喜慶又好看。


    外頭鍾伯正在一輛半舊的馬車前安排人,就是這樣一輛馬車也是知道少爺要帶音音出門鍾伯提前跑到城裏雇的。莊子上早就不養馬了,畢竟養馬好大一筆嚼用。附近倒是有牛車,可再怎麽難,總不能讓他們家公子和音音真頂著風坐牛車去吧。


    看著半舊的馬車載著人嘚嘚出了莊門,後頭看熱鬧的幾個婆子這才敢說話。其中一個婆子心虛,這十來天大少爺又是看賬,又是見些麵生的人,今天三年不出莊子的大少爺甚至還出了門.....她瞅著旁邊踩著門檻正嗑瓜子的王大娘問道:“要是大少爺知道——”


    王大娘呸出了一個瓜子皮,不屑地斜了對方一眼,真是又想吃肉又怕燙著手:“知道什麽?真知道又怎麽樣?咱們不過就是給夫人那邊遞些消息傳個話,夫人那是誰!那如今就是大少爺的娘,娘想知道兒子的事兒,咱們做下人的還能不說?”


    王大娘旁邊的一個婆子趕緊笑罵了先頭說話的婆子兩句:“瞧你那沒出息的樣子,看著都替你臊得慌,說句沒規矩的話,大公子再是大公子,還能翻出什麽花來。”後一句婆子先習慣性往四周掃了一圈,這才壓低了嗓子說出來。


    “是我糊塗了。就看今兒,真是笑死個人,不知從哪裏找來這麽輛破馬車,別說陸家的公子小姐,我上次撞見夫人娘家嫂子的娘家人進城坐的馬車都比這強!”先頭婆子生怕被陸夫人知道自己不頂事的樣子趕緊跟上,她可真是不想在這莊子住下去了,就盼著王大娘到時候帶著她們離了這窮地方。就是到不了夫人院子伺候,給安排在陸家哪處,都比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強。


    王大娘把手中瓜子往圍裙兜裏一揣,笑道:“主子們都過節去了,咱們也過節去!我那有夫人賞的好酒,咱們燙得熱熱的,好好熱鬧一回。”天寒地凍的,一聽有好酒喝,幾個婆子老臉都樂成了花,搓著手就跟著往後頭去了。


    另一頭鍾伯已經護著馬車進了臨城,離著多遠就聽到城裏熙熙攘攘的人聲,看到城中燈火輝煌的熱鬧。


    到了人多的地方,音音靠得陸子期更緊了,一邊死死抓著他的手,一邊又忍不住透過串兒扯開的半邊車簾打量外麵。


    陸子期始終注意音音反應,他安撫地拍了拍音音穿得厚墩墩的小身子,好像隨意問道:“就是這樣的街上,把你帶走的?”


    馬車裏先還興奮張望的串兒一聽趕忙挨著鍾大娘坐了,關於音音被拐的事,除了一開始鍾大娘探問過,音音沒說出什麽,後來大家都不敢多問。


    音音挨著陸子期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小聲道:“比這還大,燈比這還多。”


    “比這還冷嗎?”陸子期接著問。


    音音搖頭:“這裏冷,家裏不冷。”


    鍾伯坐在趕車的位置聽著,跟他們早先猜的一樣,隻怕這姑娘就是南邊富貴人家出來的。南邊好些城市都繁華得很,是北邊比不了的,越靠近大曆都城金陵的城市越富貴繁華。


    “你這麽聰明,怎麽就跟他們走了?”陸子期似乎是真的納悶,揪了揪音音垂下的紅頭繩問。


    小姑娘摳著小手默了一會兒,才小聲道:“我看到了小舅舅,我就追,小舅舅不見了,我一回頭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陸子期輕拍著音音的手一頓,馬車外的忠叔也是臉一沉:這根本不是普通的拍花子,這就是有家賊。


    陸子期把微微發抖的音音抱在懷中,小姑娘窩在哥哥懷中再次覺得安穩了,才繼續道:“後來我就明白了,那天根本不是小舅舅。他們都說小舅舅再也不回來了,可我總不信。”


    問到這裏很多事陸子期已拚湊得差不多了,隻差一件,他抱緊懷中小娃娃,用更加隨意的口氣問道:“他們有沒有打你?要不要哥哥去打他們?”


    串兒豎起耳朵聽著,隻覺自己一顆心都揪起來,就連鍾大娘都是氣息一屏。


    音音的聲音卻沒有他們想象的畏懼,顯然這個問題比最開始那一個對她來說容易,“他們對我好,給我吃好的穿好的。他們說,——”說到這裏小姑娘頓了頓,好像在回憶他們說什麽,就聽小姑娘學著別人說話的聲氣:


    “這個好好養一養,用不了幾年就出息了。”說到這裏音音困惑問陸子期:“他們養著我到底要幹什麽呀?是像小豬一樣,養肥了再殺嗎?”


    小姑娘歪頭,問得一派天真。


    陸子期眼睛暗了暗,聲音卻更溫和,難得哄道:“他們是壞人,誰知道壞人怎麽想呢。音音以後都跟著哥哥,再也不會遇到壞人。”


    隔簾聽到大公子這句話,握著馬鞭的鍾伯長長舒了口氣,一直懸著的心這次徹底落下。


    又舊又薄的車簾內,音音乖乖點頭,縮在哥哥懷中覺得安全極了。旁邊鍾大娘引著,沒一會兒音音就從陸子期懷中爬出來,跟著串兒扒著車簾往外看了。


    她身後的陸子期靜靜看著。


    旁邊的鍾大娘雖是笑著,但心裏隻覺發寒,誰能想到這樣一個嬌養小姑娘,就差一點,隻怕就是淪落娼門的結果。到底是多毒的心,才舍得這麽害一個孩子?


    馬車到了臨城最熱鬧的大街,陸子期帶著音音下了車。人流擁擠,音音一下車隻能看到一個個腿,突然眼前一亮,她又重新看到了花燈和街兩邊的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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