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音想,她能做一個讓陸老爺滿意的孤女,怎麽就做不成一個讓未來嫂子滿意的小姑了?分寸二字,音音會拿捏得很,想到這裏音音衝哥哥笑,藏起心頭說不清來自哪裏的悵然。


    眼前這樣好的哥哥,終歸不能是她一個人的。其實這樣也很好,哥哥也不過是幫她習慣,總要有人排在她前頭,以後——以後總會有更多人排在她前頭.....這才是對的,接受這一點,總是讓人難過。可誰家沒有難過的事兒。


    音音點了點頭,給自己心中那說不清的悵然和難受找到了原因。


    “哥哥不用給我送東西了,”說到這裏音音臉上的笑更大了,“沒有這些東西,音音也知道哥哥是頂頂疼我的。”


    陸子期麵色平靜,卻用力呼吸,他聽到音音笑著說:


    “待我出閣,哥哥給我最多最多的嫁妝就是了,整個臨城都會知道我是首富陸家最受寵的千金。”假的又怎樣,就是假的,她憑嫁妝也能氣死那些真的。更不用說,她會有最盛大的婚禮,會有遠比真正的陸家大小姐更大的排場。臨城的百姓會像念叨她那個出格的及笄禮一樣,再把她盛大到出格的大婚念上更多年。


    人生如此,夫複何求?


    真是想想就痛快,痛快得都有些難過了。謝念音笑容燦爛,望著陸子期:


    “哥哥,這樣就很好很好了。”所以,不用覺得為難呀,不得不拉開距離,又生怕她受傷害.....她的哥哥,已經是世上最好最好的哥哥了。


    陸子期聽著她歡快的口氣,身後手再次不受控製攥緊,他卻規規矩矩地點頭。


    就按著這人間規矩,一步都不能錯。


    有時候縱容一點點,那看似堅固的圍欄就圈不住內中暗處早已不受約束的獸。


    可再是用盡全力約束,注定越牆而出的,始終攔不住。


    改變的契機,就在這個夏末秋初。


    —— —— ——


    夏末秋初,臨城書院裏鄉試備考已到了最後階段,如今就是學裏的先生也不要求學子再點燈熬油的苦讀了,更多的是帶著眾學子溫故,提醒諸生養好精神,多注意起居飲食。


    每年這時候,趙家杏園早開的菊花展,都是臨城一景,趙家也會借著這第一波菊花,舉辦遊園盛會。


    今年的杏園賞菊宴,因請了臨城書院不少學子,於秋賞之外又多了為鄉試學子送行預祝桂榜提名的喜慶意味。


    年輕男子們此時都聚在前方或賞菊,或賦詩,或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討論時事,或討論經義見解。隔著那片杏樹林,依稀能聽到遠遠的有年輕女子笑鬧的聲音傳來。趙家杏園出色,一在這滿園不計其數的杏樹,再就是麵積廣闊的水域。此時女子那邊,好些人都在水邊鬧著學鄉間女子采蓮。


    這頭,趙宏成剛剛送走了自家父親,來到陸子期小案前,忍不住道:“哥到底做成了多了不得的生意,我頭次見我父親這麽小心翼翼的模樣。”說是過來給書院年輕學子們祝酒,趙宏成後來看明白了,這就是他爹借機跟他陸哥攀談,老頭子幾句話打探完,回去的路上又是蹙眉又是恍然的,一會兒功夫臉上表情好幾變。


    最後看看他又回身遙看他陸哥,眼睛裏都是恨不得崇禮是他兒子.....還別說,在這一點上,他算是和他爹想到一塊兒去了,他爹想要崇禮這樣的兒子,他也想他爹能有個這樣的兒子,那樣崇禮就不是他陸哥了,就是他親哥了,豈不是更順理成章罩著他!


    他爹還對著他搖頭,他還想對著他爹搖頭呢。他爹怪他們九個當兒子的沒有一個像崇禮,他還怪他爹怎麽就不如陸老爺了,人陸老爺就養了三個兒子就有一個陸崇禮.....


    想到他爹那複雜又饑渴的眼神,趙宏成湊上前問:“上次你拿下南邊那兩條商路,我爹對著月亮歎了好幾晚,這次這兩天都沒月亮,他也不讓人點燈,黑燈瞎火坐在亭子裏感歎,把我給嚇得.....哥你悄悄告訴我,你又做成了啥事?”


    “不過是生意上的事兒,回頭再慢慢跟你說,最近你先把心思都放在秋闈上。”大約是剛剛送走了一波來寒暄的人,喝了不少酒,陸子期此時撐著頭,神態有些懶懶的。


    既然不說正事,趙宏成還正好也有閑事想打聽。上次遇到他妹子,明裏暗裏跟他打聽崇禮最近在外麵都遇到了什麽人,聽他妹妹那意思,好像從音音那聽到了些風聲。


    趙宏成見過生意人陸崇禮,見過溫潤書生陸崇禮,還真沒見過動了心的陸崇禮,別說見過,就是想他都想不出。


    想到這事兒,趙宏成的笑一下子就曖昧起來。


    陸子期瞥了他一眼:“好好笑,這個樣子看著眼疼。”


    趙宏成:.....


    他索性直接挨到陸子期旁邊,端起陸子期的酒壺給自己斟滿,正要做進一步打聽,看到來人,當即捅了捅陸子期的胳膊。


    陸子期抬眼,見來的是再也想不到的一個人。


    第55章 危機


    朝著他們來的, 是誰也想不到的一個人。


    一向冷肅不愛與人往來的徐元淳,此時執杯來到陸子期案前,驚得趙宏成忙起身, 這人雖是他眼中的木疙瘩,可卻是他們書院的金疙瘩,秋闈鄉試必中不說,甚至有希望一爭這鄉試的魁首。


    他看了一眼陸子期, 滿眼都是:他怎麽到這裏來了?


    雖說臨城坊間總把徐元淳和陸子期一起提,但陸子期和徐元淳卻是截然不同的人,活在截然不同的圈子裏,就是在同一家書院裏,二人也幾乎沒有交集。


    陸子期扶著桌案起身,臉上帶著的是麵對外人慣常的溫潤笑容, 等著來人先開口。


    徐元淳卻似乎來到這裏才意識到自己唐突, 他一向冷肅的臉竟罕見的紅了紅,這才頷首說自己是來預祝兩人桂榜提名的,說完仰頭把酒一悶, 把酒杯一傾, 以示誠意, 就轉身離開了。


    看得趙宏成愣了好一會兒才道:“看不出來.....這家夥還.....”他“還”了半天,到底是想不通徐元淳這一來到底為何, 隻好道:“還是個講究人。”考前還特意來給他們敬個酒。


    陸子期看著對方背影卻沒有說話, 眸光難定。他的視線順著徐元淳去的方向,看到了那一片杏樹林,如今已是一樹樹沉甸甸的杏子掛在枝頭, 再那邊, 就是年輕女子遊宴的地方。


    又一陣笑鬧聲遠遠傳來, 引得這邊好些公子都往那邊看去。


    趙宏成見陸子期也往那邊看,跟著望去道:“必是我妹妹又不知出了什麽玩的點子,有我妹妹在,鬧成什麽樣子都正常!”


    趙宏成伸手往案上盤中揪了一顆葡萄拋進嘴裏,吐了籽兒又道:“哥放心,憑她們怎麽鬧,都出不了岔子,裏裏外外使喚的都是我們趙家最得用的老人——”


    話音未落,就聽那邊動靜不對了起來,不少公子都站起身往杏園對麵指指點點。


    陸子期眉心一跳,也站起身,就見錢多白著臉往這頭快步來了。陸子期二話沒說,立即上前,錢多當即帶著主子就往前頭去。


    後頭趙宏成這才反應過來,差點一下子沒站起來,跌撞著抬步往前跟了上去。


    後頭一見這動靜,立即有年輕子弟眼發亮,興奮到甚至沒看清旁邊人是誰伸手拉住就道:“莫不是掉河裏的是趙家小姐和陸家那位小姐?你可見過陸家那位小姐,聽說比陸家真正的大小姐還要出眾,真就如此?”


    一時間書生滿腦子都是濕漉漉的千金輕薄的衣衫,話都問出來才看到自己拉住的竟然是書院中最正經嚴肅的徐元淳,對方壓根不接這個風流子弟的話,隻說了一句:“請把在下的經義筆記還回來,在下需要溫習了。”


    一句話就讓這書生腦子清醒過來了,離著秋闈還有一個月,他可全靠徐元淳的筆記呢。他父親的意思早就說明白了,但凡徐元淳能幫著自己取得一個好些的成績,有厚謝的,最少也得是百兩銀子起!百兩銀子,對於徐元淳意味著什麽,是不言而喻的。


    “徐兄——”這書生想提醒一句。


    哪知道徐元淳半點商量的餘地都沒有,不僅筆記要拿回去,連輔導都說自己實在有心無力。


    “徐兄可是要跟我家一同上省城的?”書生提醒,跟著他這樣的富貴人家,一切都是打點好的,徐元淳隻需安心備考就是了,不然他要擔心的東西可不是一點兩點。


    可徐元淳卻是油鹽不進,顯然主意已定。


    旁邊不少書生公子都呼啦啦往對麵河道去,嘴上說的都是救人,又有多少是懷著其他齷齪心思,這就實在難說了。本來呼朋引伴最愛看熱鬧起哄的風流子弟,這會兒被來自徐元淳的變故打了個措手不及,一下子慌了,半分去看出水美人的心思都沒有了。猥瑣的富貴公子隊伍,一下子就少了他這麽一個最得力的人物。


    女客那邊到底出了什麽亂子?


    —— —— ——


    就在不久前


    小姐們兩兩結伴上了一隻隻采蓮小船,音音本要跟趙紅英同上一隻,看到孫姐姐害怕,直接拋下了趙紅英,上了孫菲爾那隻小船。


    站在船頭,音音還在朝被她拋在岸邊的趙紅英笑,紅英直跺腳讓她們兩個有本事別讓她趕上,趕上了非跟她們兩個算賬不可。


    一望無邊的水麵上鋪滿碧綠的荷葉,點綴著一支支亭亭玉立的粉白荷花,小船往內中一蕩就沒了影子,隻能聽到年輕女子們銀鈴般的笑鬧聲。每隻船頭撐船的婆子都是趙家的老人,在這杏園中服務至少十幾年,從未出過岔子。


    音音和孫菲爾坐在船篷下,音音不時俯身拿手撩撥著碧清的河水,姐姐長姐姐短的跟孫菲爾說著閑話。


    突然孫菲爾道:“音音,我想看那邊的荷花,聽紅英說那一片是新近移栽的。”


    隻顧著扒著船舷往水底找魚的音音這才抬起身,一看他們的小船已離開其他人很遠了,趙家的這片水域極廣極大,她一下子竟不知她們這是到了哪裏。


    “阿婆,往中間劃呀!”音音朝船頭劃船的婆子喊了一聲。


    一直沉默劃船的婆子這時候張嘴卻說那邊有樹蔭是歇腳的好去處,手上更加賣力往與河道中央相反的方向劃去,音音還沒反應過來,就聽孫姐姐道:“那邊岸上好像有外男,咱們必不能從那裏靠岸。”


    音音忙往對岸看去,一下子沒看到人,但孫姐姐說有那肯定就有,孫姐姐說想看荷花那就去看荷花呀,音音再催婆子,這才感覺到不對勁。


    婆子看兩人警覺,猛地往對岸一撐船槳,腳底一個趔趄竟朝孫菲爾撞去。音音反應極快,一把扯住孫菲爾,就聽孫菲爾驚惶的聲音:“這婆子不對勁!”


    一聽這話,音音二話不說一腳就把還未站穩的婆子踹了下去。


    兩人還沒穩住,就見小船開始搖晃起來,竟是水中的婆子要把小船弄翻。這婆子力大又是好水性,顯然對小船結構熟悉至極,要不是音音敏捷,險險就直接翻了船。


    慌亂中,船還在往河岸方向漂去,這時候音音也看清岸邊確實有人,她趴在搖蕩的船上還在拚命去打開船底的婆子,就聽到孫菲爾惶恐的聲音:“是守備家的那位公子!音音,是他!”


    音音一下子明白,他們是被有心人算計了!此時她衣裳袖子都已濕透,臉上也都是濕漉漉的水,可那婆子在水底顯然比她更便當,這樣下去小船早晚要翻,挨上守備家那人,兩個人都得完。


    她豁出去不要臉了,又有哥哥撐腰,最多隻是名聲難聽。可孫姐姐一旦落水被那廝挨上,除了給他做妾,就剩下一個死了。


    “姐姐別怕!”音音聲音一下子凶狠起來,孫菲爾還沒反應過來,就聽撲通一聲,謝念音已經跳入水中,緊接著就是婆子的一聲嚎叫,極其淒厲。


    船還在往岸的方向漂蕩,孫菲爾扒著船舷要看音音怎樣,這時抬頭已能看清守備公子常建的樣子,他已下水要朝這邊過來。


    孫菲爾的聲音一下子淒厲起來:“音音快跑!快跑!”說話間,一向穩重的少女使勁拍打著船舷,孫菲爾的腦子已經徹底亂了,全身冰涼,一片恐慌。


    慌亂間她看到碧澄的水麵蕩開紅色,是血!


    “音音!”孫菲爾從未想過自己能發出這樣的聲音,淒厲得猶如梟鳥,愣是讓遠處才入水的常建嚇得一滯,才重新往河中來。


    船舷邊陡然浮出一個濕漉漉的小腦袋,孫菲爾臉上已都是淚,哆嗦的手胡亂摸著:“哪裏?血,哪裏.....”不就是嫁人,這一刻孫菲爾覺得不就是嫁給一個人渣——可不能出事,不能死,死了就百事休。


    “謝念音,別真出事——”謝念音更不能因為她出事,到底是哪裏的血,孫菲爾又怕又悔。


    音音冰冷的手抓住孫菲爾亂顫的手,也說不上誰的手更冷,她隻三個字:“姐姐,劃!”說畢,孫菲爾就覺得原地打轉的小船又動了,這次不是朝著岸邊,是朝著遙遙的中央那大片大片蓮花盛開的地方。


    她這才能聽到婆子喊救命的聲音,顯然那血是婆子的,孫菲爾恢複了理智。她聽到音音惡狠狠的聲音,對著嚎叫的婆子:“敢再靠近,這次就不是下你的胳膊,就是直接紮爛你的喉嚨!”


    果然婆子隻敢在原地嚎叫,不敢跟上來了。


    小船還在緩慢往中央移,孫菲爾拚命用手劃水,她知道音音正在另一側拚命推動小船。


    淚水劈裏啪啦掉下來,可孫菲爾甚至沒有時間抬手去抹掉,她看到遠處先還氣定神閑的常建這時候已加快了靠近的速度。


    她能感覺到小船更快地被音音推動,她甚至覺得她能聽到音音咬牙拚盡全力的聲音。


    孫菲爾活到如今,學的都是規矩,講的都是儀態,這一刻她忘了所有規矩儀態,以最難看的架勢趴在船上拚命用整個胳膊劃水,隔著朦朧的淚,她看著遠處那一片綠:劃進去!除此之外,再也不做他想。


    她甚至不再看身後逼近的那個虎視眈眈的男人,隻剩下拚命劃,拚命劃!


    顯然船側的音音亦是拚命,小船如在鏡麵,一下子快了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根本沒過多久,她們的小船滋溜一下鑽入了一望無際的大片碧綠荷葉中。


    孫菲爾一下子鬆了勁兒,隻覺得全身的力氣都沒有了,她扒著船舷小聲喊音音,可水麵靜靜的,沒有任何回應。


    孫菲爾本就慘白的麵色一下子變作死白。


    第56章 心意定


    “音音!”壓低的又急促的低喊。


    水麵安靜, 沒有回應。


    孫菲爾隻覺整個人都要癱軟,安靜的河麵和頭頂鋪天蓋地的荷葉讓人喘不過氣,她扒著船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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