座中更是好幾雙眼睛不時打量其中一位,自從年前那場奢華到讓諸人瞠目的陸園宴後,這人就一再嶄露鋒芒。


    又是如此清雋俊美模樣,但凡換個人,隻怕在這樣場合都避不開作弄,逃不開算計。


    可如今麵對此人,就是金陵城內最難纏的公子,也都隻敢裝模作樣試探其深淺,畢竟那位酷愛見血的指揮使大人可是皎如明月探花郎的舅舅。


    試探來試探去,這難纏的公子就差把探花郎引為知己了。無論你說什麽,就沒這人接不上的,話不多,但一開口就說到人的心坎上。


    陸子期此時坐在這幫金陵侯門公子中,先頭那幾個懷著試探的,這會兒都已經眼神迷茫,遙遙舉杯,還喊哥呢。


    旁邊這位侯門公子,本是最看不起寒門商賈人家出身的,這時候已恨不得拉著陸子期的手呼“陸兄”,紅著臉差點要掉淚,大著舌頭話都快說不清還剖白著自己:


    “到底是陸兄,比.....比旁人見事明白,弟.....這一顆赤誠想要建功立業的心,唯.....唯有陸兄一眼識破。”


    說到這裏,這位侯門公子幾近哽咽,擺了擺手,抹臉道:“兄.....兄弟什麽都不說了,都在酒裏.....酒裏,以後但有人與陸兄為難,陸兄言語一聲就是!”


    一旁趙宏成一來就被人灌得麵紅耳赤,虧有他陸哥在旁擋了幾回,此時突突跳的心才恢複正常,才慢慢看清了船上光景,周遭嘈雜呼喝之聲才重新入耳,聽得分明。


    他又灌下兩杯茶,小解回來,麵色恢複了幾分,這才在陸子期耳邊低聲道了句:“這些高門貴人.....跟咱們酒場上生意人喝多了.....也沒差多少。”


    沒來由的沮喪籠著趙宏成,隻覺午間吃的肉都膩歪在心頭,不消化一樣。


    陸子期重新推過一盞茶到他麵前,輕若不可聞哦了一聲,喝著樂聲管弦與喧鬧淡淡道:“都是人,能有什麽差。”


    茶杯溫熱,慢慢暖著趙宏成微微發涼的手,喝下去,泛著惡味的心頭慢慢舒緩過來,他懊惱:“我不如哥太多。”


    “見多了就好了。都一樣,沒什麽如不如的。”


    趙宏成握著茶盞,又喝了兩口。


    這才注意到,他陸哥手邊不是茶,是酒。


    他知道陸子期酒量好,別人是越喝越懵,陸子期從來都是越喝越冷靜。可平時無人勸酒的時候,陸子期麵前從來放的都是茶。


    “哥,心情不好?”


    陸子期淡淡回:“怎會。”


    趙宏成點頭,也是,他陸哥怎會心情不好,隻會讓得罪他的人心情不好。


    又有人抓著酒壺過來了,陸子期微微帶著笑,聽身邊這位醉醺醺公子說話,就見他略側耳,好似對方說的話十分要緊,每一句都該認真對待。


    本是不信邪,過來為難人的,結果最後心滿意足,搖晃著走了。


    陸子期看著他的背影,對方轉入屏風後,這邊就聽到裏頭樂女驚呼,亂了一陣,接著就是更大的笑鬧調侃聲。好一會兒,走調的管弦才重新正常。


    陸子期收回視線,不動聲色間細細把手擦了,拿起茶盞漱了口,垂下的眸中,沒有厭惡,也沒有任何感情。


    裏頭喧鬧聲一停,中山侯家二公子和首輔妻弟家大少爺挨擦著肩膀出來了。


    這嚴大少瞥了一眼外頭幾位中最安靜也最惹眼的那位,湊在中山侯二公子耳邊嘀咕了句什麽。


    中山侯二公子喝紅的眼珠子一亮,也是興奮過頭了,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當著諸人麵就問:“陸兄跟咱們——嘉儀公主果真相熟?”


    酒意混合著興奮,讓這句平常的問話都不平常起來,尤其是在這樣風月場合,當著一屋子酒色上腦的公子們,論理是不該提到任何大家閨秀的。


    可嘉儀公主這個名字,太招人了。好多人都想到那日驚鴻一瞥,蔚藍天下,憑窗看過來的絕美少女,笑容明媚燦爛。


    目光都朝陸子期看過來,中山侯二公子涎登登的臉,酒色上頭,嘴上沒把門一樣嚷道:“嘉儀公主美貌,無人能出其右,公主麵皮之白細——”


    趙宏成垂著頭,拳頭攥緊,太陽穴突突跳著。


    他聽到身旁人聲音清清淡淡,打斷了中山侯二公子後頭的話:“不過同為臨城故人,旁的不知,隻是聽說大將軍寵溺,陛下縱容,公主脾氣——不太好。”


    陸子期一開口,堂中酒色之意就仿佛一清。


    待他話落,就連醉得上頭的中山侯二公子都是一個激靈,忙嚷道:“失言失言!小子仰慕公主之尊,純是仰慕公主之尊!”


    說著往後喊道:“奏得什麽樂?就沒些正經清雅的音樂!”


    瞬間弦樂換了,果然清雅得很。


    中山侯二公子嘿嘿笑著往陸子期這邊過來,往案邊一湊,低聲道:“陸兄謹慎,怕兄弟我冒犯了貴人,我懂!有些事,隻能咱兄弟,悄悄說,懂的懂的!”一張喝得紅漲的臉,偏偏做出心領神會的樣子,朝陸子期擠了擠眼睛。


    撲麵的酒肉之氣熏得趙宏成差點喘不過氣,直接往後一仰,生怕給人看出不敬,趙宏成趕緊坐正,屏息不敢躲。


    餘光瞥了一眼陸子期,心道難為他陸哥是怎麽做到依然不動聲色的。


    陸子期看這人,沒說話,隻舉了舉杯。


    中山侯二公子更懂了,眼都快笑沒了,往陸子期這邊湊得更近:“陸兄想必見過尚在臨城的公主,倒是跟兄弟說說,公主——”


    陸子期仿佛聽得認真,隻右手輕輕叩著酒案,敲擊聲很是有節奏。


    中山侯二公子嘿嘿笑著,涎著臉等著是否能從這裏聽到些值得咀嚼的美人秘聞。


    這邊陸子期還沒說話,就聽外頭一陣鬧騰。


    二公子探頭問人。


    來人回說有人獻寶,是顆極其難得的夜明珠,不同一般明珠,呈的是淡粉色光芒,很得花魁娘子喜歡,這會兒旁邊兩艘船上的錦衣侯家小公子跟吏部尚書小舅子正爭著要買下這顆明珠。


    一聽是一向跟自己不對付的這兩人,二公子絕不可能讓他們在美人麵前露臉,噌一下站起來:“買!多少銀子,小爺我買了!”


    很快帶人加入這場搶買明珠的爭奪裏,三邊人馬爭得麵紅耳赤,借著酒意蓋頭,話越說越難聽,要不是隔著船,有下頭跟著的人拉著,隻怕當場就打了起來。


    雖沒打起來,這會兒也是隔著船鬥雞一樣,互放狠話。


    這邊船上人都跑出去或圍觀,或起哄,或助戰。


    一時間房內隻剩下座中的陸子期和趙宏成,麵對折身招呼他出去的一位官家公子,陸子期指了指身旁趙宏成:“我兄弟喝多了,這會兒起不來了,我照看些。孫兄快出去看看,可別真鬧起來,傷了和氣。”


    這個喝多了跑慢了的孫兄,拔腿轉身,加入看熱鬧的大軍。


    錢多從外頭進來,衝自家公子點了點頭。


    賣珠的不是旁人,是甲三。


    陸子期垂了眸,先還含笑的眼,一下子蒙上了寒意。


    他擺了擺手,錢多過來,聽後應了一聲,往外頭暗處去了。


    得,就是再貴的侯爺侯老爹,那張嘴惡心到了公子,也不能要了。


    再是貴人也該當心呐,畢竟,這總有夜黑風高的夜。


    第104章 花落誰家


    秦淮河上的熱鬧過去沒有兩日, 金陵城就逢著沒有月亮的晚上。


    夜黑風高,花樓後深長的小巷內,是拳頭砸在肉上的聲音, 還有麻袋下被塞著嘴巴人的悶哼。


    最後,陰影中的人掄起拳頭,兩拳砸在了對方臉上,伸手老練一摸, 衝身後人點了點,這才扔下麻袋中的人,往外去。


    幽幽巷口,靠牆處站著一個頎長的男子,見兩人過來,點了頭, 往裏頭深暗處瞧了一眼, 就帶人離開了。


    打人的兩人一出巷子就消失了,隻剩下頎長男子帶著身邊小廝沿著黑暗處往前,轉了兩個彎, 前方見了光亮, 是對挑擔賣餛飩的老漢和老婆子。


    挑著的燈籠, 照清了過來人的臉,人如玉, 世無雙。


    累了一天的老婆子笑著招呼:“郎君來了, 還是要清湯的?”


    來人笑得謙和幹淨,帶著錢多在攤旁雖簡陋卻擦拭得極幹淨的桌旁坐下,很快麵前就放了一碗滾湯餛飩, 蒸騰的熱氣熏染著這人好看的眉眼。


    婆子寒暄:“郎君又是讀書到這時辰?”


    陸子期慢慢用大嘴壺中熱水燙著筷子, 像平常一樣嗯了一聲。


    婆子嘴裏念著誰家父母能養出郎君這樣孩兒真是燒了高香, “公子人又好,脾氣又好,哎不知將來哪個小娘子有福氣.....”


    回到了冒著熱氣的湯鍋前,聲音小了些:“有些公子,胡鬧得很,這種時候鬧事的打人的,哎呦我可是都見過.....郎君就不一樣,第一次來,婆子我就看出來了.....”


    說著提高了聲音衝陸子期道:“不過小郎君呀,這麽晚了,在這兒吃了餛飩可趕緊回去——,跟兩位說,真遇到那些壞脾氣不講理的,管是誰,往那深巷子裏一拖,說打就打!婆子我可不是胡說,公子可別不信!”


    陸子期這時抬頭看過去,笑了笑:“信的。”


    有人哼了一聲。


    婆子老漢一下子噤聲,隻見熱氣騰騰。


    “來兩碗,多加辣子。”說話人有雙似笑非笑的眼,解下繡春刀往案上一放,也不講究,大馬金刀坐在了陸子期主仆兩人對麵,跟著的黑衣下屬也默默坐了,跟對麵錢多對了眼,錢多忙把頭埋進碗裏。


    “外甥,出來忙了?”韓昱笑笑地看著自己這個外甥,嘖了一聲,誰能看出來這樣一個人,下手那叫一個狠,他可是上去看了的,中山侯家二公子一嘴牙可沒剩幾顆了。


    “出來吃餛飩。”陸子期靜靜回,好像真的就是一個夜讀書的公子帶著小廝,出來吃一碗熱騰騰的餛飩。


    韓昱摸著下巴,瞧著對麵人,瞥了旁邊錢多一眼,又嘖了一聲:“這小子牙好,看看吃的這個香。”


    錢多肩膀一抖,把碗抱得更緊了。


    好一會兒都沒有人再說話,隻有騰騰熱氣,在這個春夜昏黃燈光下騰起散開,又騰起。


    末了,幾人起身離開,無聲行走在金陵城的夜中。


    到了路口,韓昱往陸子期身旁一湊:“外甥,你倒是跟我說說,為什麽。”怎麽就這麽大費周章把中山侯家的二少給打成這個樣,這樣的事兒一旦給人知道,他可什麽都別想了。


    好像知道韓昱所想,陸子期回了句:“不會給人知道的。”


    韓昱被青年這清淡篤定口氣一堵,道:“不就給我知道了?”


    “不會給外人知道的。”


    韓昱一滯,到底摸著下巴,笑了。早就說了,他這個外甥,有意思。


    “不過,為了什麽呢?”他這外甥可不是外頭那些小年輕,吃不得一點氣。就中山侯家這個二混子,看在他外甥眼裏,恐怕跟街頭的雞鴨路邊的柴火棍子,沒什麽兩樣。這人就是真說了什麽,在他外甥這裏,還不跟屁一樣。一隻鴨子呱呱呱亂叫,誰會真跟它生氣呢。


    陸子期淡淡回了句:“就是看他張嘴就煩。”


    反問道:“二舅舅,就沒有看見就煩的人?”


    他?


    韓昱當然有。


    偏偏那人他連套麻袋打都不屑打,在他眼裏,屁都不是的一個人,卻被——當成寶一樣。真的是每次看到那人的臉,就糟心。


    韓昱思忖:他怎麽就沒想到,直接一拳頭打爛呢?


    兩人分道前,韓昱來了句:“我說是什麽讓我的外甥朝韓家低了頭,原來是女人呀。”


    緊跟著:“真是蠢得夠可以的。”


    陸子期反問:“二舅舅覺得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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