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怎麽就能如此用心地思忖他的別娶,怎麽就能如此真誠地思忖她的另嫁。


    陸子期幾乎就要伸出手,握住眼前這個人,好好看一看,她到底怎麽做到的。為何朝夕相處十幾年,他從未發現,他的音音,也許,也許——沒有心。


    或者,隻是對他,沒有那樣的——心。


    不過是閃念,陸子期就輕輕搖了頭,不會的。他已在她的生命中紮了根,不會的。


    曾經的臨城公子,今日蒙聖寵的探花郎,從未無此無力地否認過一個念頭,從未有過如此虛弱的“不會的”。


    雲層一動,再次微微露出了山月,有淡淡光輝灑落山頭。


    陸子期看向對麵望過來的女孩,她的眼睛那麽幹淨,好像山間的溪流,澄澈,又好像一座藏著萬有的山,永遠讓人看不透,越是努力要看進去,越是讓人覺得胸口微微疼著。


    可卻束手無策,無可奈何。


    她的每一份嬌豔,都讓陸子期的目光沉暗,帶起不可抑的痛楚,可他卻不願移開視線,聽著她展望的——屬於他們各自與旁人的未來。


    可她偏偏要說:“哥哥,這是咱們的,可期的,安穩的將來。”隻要,他們誰都別犯糊塗。


    音音鼻間是山間鬆林特有的清冽,音音覺得有點像哥哥身上的味道,泛著涼意的清冽,好聞極了。遠離陸子期靠近帶來的壓迫感,反而讓她自如地一點點記著他身上的味道,她想,這樣就很好,於是她也這麽說了:


    “哥哥,這樣哪裏不好呢?”


    遠離顛倒是非,走最清晰最明了的坦途,哪裏不好呢。


    她聽到陸子期猶如鬆風一樣清冽的聲音,他說:


    “音音,你從來沒問過我——”


    他頓了頓,慢慢道:“可有心悅之人。”


    這一刻,陸子期不閃不避看過來,眼睛很亮。


    在這一切很好中,她考慮了所有,可是不考慮——人的心。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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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8章 “心悅?我不知何為心悅,很重要嗎?”


    “音音, 你從來沒問過我——”


    陸子期頓了頓,慢慢道:“可有心悅之人。”


    山間寂靜,好像萬物都在靜待, 都在陪著這個如玉一樣俊美的青年,等一個回答。


    好像過了許久,又好像隻是短短一瞬,這個美得猶如山間精靈一樣的女孩蹙了蹙眉頭, 慢慢道:“心悅?我不知何為心悅,很重要嗎?”


    她上前,仰頭望著怔愣的俊美青年人,真誠道:“哥哥待我最好了,最疼我,哥哥聽我的, 不要心動, 不要心悅。”


    青年挺拔高大,玉山一樣傲然而立,仰頭的少女嬌小柔弱, 蒲柳一樣似要攀附方才可生。


    可這一刻, 玉山卻似要傾倒崩裂, 而蒲柳卻兀自柔韌,似乎可曆滄海桑田。


    女孩的聲音很輕巧, 她說:“哥哥相信我, 這一點都不重要。”


    山間風動,雲霧輕繞,吹動少女的發, 吹動她漆黑的鬥篷, 吹動她內中碧色柔軟的衣衫, 她的眸子又美又亮,可以打動一切,蠱惑一切。


    她望過來的眼睛是那樣依戀而溫柔,可偏偏說的話,卻那樣涼薄,如刀。


    似乎心真的在汩汩冒血,不然何以公子的麵容一寸寸蒼白,麵白如紙。


    可他依然靜靜看著她,明明疼不可遏,卻無法轉目。


    他的音音真的很乖,她歪頭的樣子都透著乖,她問:“哥哥,相信我呀!”


    乖得讓人心碎。


    陸子期看著她,突然輕輕笑了,笑得自嘲。他抬頭去看天上高高的月,去看山林一望無際的黑,然後看定謝念音。


    啪一聲,是不知哪裏風吹落了山果,驚飛了棲息的山鳥。突然的動靜,讓二人站立這處顯得愈發靜了。


    音音用撒嬌的口氣,輕聲勸道:“哥哥,權勢和安全才重要,我可不想給三夫人翻盤的機會。”她既回來,就要徹底把謝家三房這對愛侶錘進土裏。這才到哪兒,無論是她和哥哥,還是殷家和太子,他們都行在一條看似鮮花著錦,實則烈火烹油殺機四伏的路上,如何站穩腳跟,才是眼下最要緊的事兒。


    她的哥哥不是有青雲誌?那就這樣穩穩走下去,音音喊哥哥,她說:“十年,最多十五年,我相信哥哥必主內閣。”她哥哥缺的隻是時間和機會。而無論是時間,還是等待機會,首先就要保障——安全。


    黑暗中,陸子期淡淡笑了一聲:“嗬,十年。”


    三十四歲大權在握的首輔大人,到時候想要什麽沒有,音音覺得哪裏不好了,嗬什麽嗬,她的哥哥呀,比世人都聰明,比世人都明白。


    “一切均有代價,沒有人能什麽都要。”音音的聲音愈發輕了,她就從來都不貪心。


    陸子期轉身,風吹動他的衣袍,他的聲音很靜,他問:“音音,小時候你喜歡花燈,喜歡好吃的點心,喜歡亮晶晶的一切,後來你喜歡練字,喜歡一日日耍鞭子怕被拘束,喜歡每一件有特點的器物,身旁人都以為你最是不安規矩好動,可哥哥知道,你喜歡安穩。”


    鬥篷中的音音輕輕一顫。


    “旁人都以為你膽大,其實你最膽小。”說到這裏望著茫茫黑暗隱隱山間的陸子期眉眼都溫柔了,他隻是沒想到,他的音音,這樣膽小,真是讓他恨得——,卻又憐惜得心都疼了。


    沒關係,在臨城他就已為她謀劃過一世安穩,如今不過是換了地方。她,怕。可他,什麽都不怕。


    陸子期輕聲問:“哥哥也沒好好問過你,如今,如今你喜歡什麽呢?”


    好一會兒,音音才開了口,同樣安靜的聲音:“壞人這樣多,我不喜歡他們踩在我頭上。”


    “嗯,”陸子期沒有轉身,“哥哥知道了。”


    他說:“至於青禮伯世子——”


    音音打斷他的話:“哥哥,世子中正平和,該是能相與之人,哥哥不妨多接觸一下,說不定就會覺得他還不錯。”


    陸子期冷笑一聲:“音音倒是還沒說,世子比我,如何?”


    音音一手緊緊攥著鬥篷,一手死死握著,顫得厲害,她垂著頭,讓自己穩穩站著,閉了閉眼,又睜開,慢慢道:“我說過了。”


    陸子期一向縱容她,這次卻難得不饒她,看著她的目光不帶情緒,麵上卻帶出一絲淺笑:“音音沒有說清。”


    他一字一句問:“比我,如何?”


    音音望著眼前人,鬆開了咬緊的唇,斷然開口:“他——”


    “是沈伯言!”陸子期突兀打斷,略低的聲音裏難得透出了人前從未有過的怒氣。


    他抬手按了按音音單薄的肩膀,平息了陡然激烈的心跳,一字一句道:“音音,我們之間沒有‘他’。”


    他努力把聲音放緩:“你可以稱青禮侯世子,也可以呼沈伯言,但是沒有——他。”


    陸子期拿開了落在音音肩頭的手,幫她仔細收緊了鬥篷,重新細細係好鬥篷帶子,伸手把她的兜帽抬起,護住她的發,穩穩為她戴上。


    這才俯身看著她兜帽內的眼睛,低聲道:“你的答案,我不想聽。”


    陸子期又緊了緊她的鬥篷,“音音,乖一些。”


    “你要的富貴安穩,我會給你。”


    “在那之前,你隻要乖一些。”


    他按住音音肩膀,慢慢把她轉向來時的路,探身在她身後耳側:“到那日,你可以試著,心動。”


    隔著鬥篷,他離音音更近,幾乎就像貼在音音耳邊一樣,聲音更輕,話說得更慢:“就像那日,在假山石洞內——”


    身下這人渾身一顫,腿都要軟了。


    陸子期穩穩扶住,待她平靜,才放了手,退開。


    夜風又起。


    淡聲道:“已經很晚了,去吧。”


    話落,淵虹出現。


    音音攥著鬥篷,沒有回頭,跟著淵虹朝著山寺處去了。


    明明一樣的路,大約是天更晚了的關係,音音總覺得比來時還難走,走得跌跌撞撞。


    眼看前方就到了亮處,音音說等一等。淵虹就等一等,音音從袖中摸出帕子。


    回到廂房,孫嬤嬤打量了一圈,欲言又止,最後什麽都沒說,隻囑咐音音快些睡下吧。


    橘墨重新打濕帕子給小姐擦手臉,突然驚道:“小姐,你的手心?”


    音音皮極嬌嫩,此時白皙柔軟的手心攤開,都是血痕。


    “哦,”音音看了一眼,“路上太黑,嚇的。”


    橘墨心疼極了,仔細擦過,拿出藥箱,抹了藥膏,嘴裏叨叨:“小姐自己不疼嗎?”她家小姐可是最怕疼了,結果這次不是她發現,小姐甚至吭都沒吭一聲。


    “你沒走過這樣黑的山路,太怕了,就不怕疼了。”音音解釋。


    一直到吹燈睡下,隻餘隔窗一盞小小燈燭,沒月亮的晚上,借一點光。


    橘墨看著床上小姐側身躺著,把臉埋入胳膊,不知在想什麽,她更加小心問:“小姐,哭過了?”她看出來了。


    音音淡淡道:“嚇得手都掐破了,還能不哭?”


    橘墨借著微光盯著小姐,總覺得小姐特別不對勁。


    “別看了,你是怕山裏妖怪變成你家小姐嗎。”這樣說著,音音就翻過身去,不給橘墨打量。


    “可是小姐,你難過了。”


    “難過?”音音側身,臉依然埋在胳膊離,聲音聽起來悶悶的,“我不難過呀。”她有什麽好難過的,一回來就給封了嘉怡公主,小舅舅如今是赫赫威名的鎮北大將軍,如今別說別人,就是謝家那一窩子人都要看她臉色,早晚給她抓住這位謝三夫人的貓膩。


    她有什麽好難過的。她這樣的都得難過,那旁人還要不要活了。


    “淨胡說,我一點都不難過。”依然是悶悶的聲音。


    聽著房外陣陣山風,音音喃喃道:“我不難過,我隻是同旁的千金一樣,到了年紀,難免傷春悲秋,為賦新詞強作愁罷了。”


    “過去這陣子,就好了。”


    音音很確定,時間會帶走一切。


    山邊,山風陣陣,吹開了雲,露出了月。


    青衫公子還在那裏站著,此時他能看清她回去的路,隻是路上空蕩蕩的,早已沒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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