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二公子,你不記得我了?那日,那日是你,扶.....扶住了我!那日,春日宴那日,二公子,還記得?”


    淅淅瀝瀝雨中, 謝念音與三夫人隔著細雨,遙遙相望。


    音音穩穩走過去,經過三夫人的時候她停了停。


    音音淡淡對三夫人道:“我父親心愛你, 那又怎樣?混了十年還是一個小小工部員外郎,從五品的官,在金陵連個小魚小蝦都算不上。你,被這樣一個無能的男人寵愛, 怎麽就這麽好得意?”


    三夫人再鎮定,也沒想到一個當女兒的能說出這樣話,她簡直驚悚:“那可是你父親!”


    而眼前這個邪惡的少女,卻像談論一個無能螻蟻。


    “他是呀。”音音答。


    她衝三夫人莞爾一笑,傾身低聲道:“我可是大曆天子親封的公主。要不你勸勸他,讓我痛快了, 也能讓他出息出息, 讓你受用受用。”


    “大逆不道你!”三夫人惱羞成怒。


    “我是呀,你才看出來。裏頭那人,給我娘提鞋都不配, 也就你處心積慮, 沾沾自喜, 到底是沒見過世麵,小家子氣!”音音笑得邪惡, “這些話我說了, 你告訴人去呀!我是一個字——”小嘴一嘟,慢慢道:“都不會認的。”


    “你告訴人去呀,我是一個字都不會認的。”這是三夫人曾說過的, 原話送還。


    細雨中, 音音微微抬著下巴, 挺著腰杆,臉上掛著不以為然的輕笑,繼續往前行去。隻留下三夫人原地氣到顫抖,而音音,連背影都帶著世家貴女的頤指氣使,帶著親封公主的傲慢。


    隻有身旁撐傘的橘墨才能看到,她家小姐一轉身,一張臉就抹去了所有表情,冷得嚇人,唇緊緊抿著,一向殷紅的唇都發白了。


    音音昂首走著,好像走在母親身邊,又好像變作了母親。


    一直到走出好遠好遠,音音才回了頭,看向身後謝家三老爺書房方向,可雨中早已什麽都看不見。


    她扶著一旁花樹,整個人都在顫,突然俯身,哇一聲欲嘔。


    橘墨慌忙拍著音音後背:“小姐怎的了?小姐!”


    好一會兒音音才抽出帕子抹了抹嘴,她說:“沒事,就是胃裏難受得很,想吐。大約,早上吃壞了肚子。”


    橘墨看著地上一攤水,沒有提醒小姐,她早上什麽都沒吃呀。


    小雨淅淅瀝瀝,淅淅瀝瀝。


    音音突然想起來了,那幅畫麵,是她見過的,不是夢,隻不過——,隻不過清冷如仙君一樣的謝家三公子懷中抱著的小姑娘,不是她。


    她是那個站在門外,黑暗夜雨中,遠遠看著的人。


    她看向這整個謝家,籠罩在雨霧中,高牆碧瓦。


    她說:“哥哥那邊遞來的東西,給禦史徐大人送去吧。”


    金陵自從年前,整個氣氛就緊繃起來,隨著禮親王倒台,一個個親貴骨牌一樣挨著倒下去。就在眾人惴惴不安,等著下一個的時候,誰也沒想到,這次被踢爆醜聞的是一向標榜氣節風骨的國公府謝家。


    謝家三房三夫人與謝家那個神仙般的三公子,早已成帝都佳話。三夫人更成了無數金陵女子心中勵誌典範,以卑微之身,顯大家風範,把整個謝府打理得人人稱道,又最是賢淑寬柔以待下,是金陵有名的善女子。


    尤其是有前頭那個剛烈刻薄的三夫人做對比,這位新謝三夫人的形象更是鮮明,就連百姓都傳說著這位新三夫人與三公子的故事。畢竟,這樣跨越地位的相知相許,再加上出身高貴的正妻從中阻撓,而俊美如神祇的貴公子隻心許一人,整個故事隻聽著就跌宕起伏,滿足了一切傳唱的條件。


    一切在這個春日的早上徹底終結。


    禦史徐元淳直指謝家縱容三夫人三大罪名。其罪一,縱其奶兄放貸,逼無數農家典賣田地兒女,幾無立錐之地,在外地侵占良田無數,短時間竟難以統計完全。


    其罪二,每遇荒年,縱容其奶兄家下人哄抬糧價,買賣人口,以發其財。


    其罪三,賣官鬻爵,賣出多地千戶校尉等官職,當前計達二十七人,年年上供金銀器皿。


    此一出,眾嘩然,百姓聞之,更是衝著謝國公府大門唾罵。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這位謝三夫人如何能做到?尤其是涉及到在地方賣官,別說三夫人,就是謝國公府都沒這個本事。


    在眾人還瞠目結舌的時候,謝三夫人與高首輔的關係一夜間人盡皆知,並很快被證實。十年來,種種不堪交易所得錢財,一部分流入謝府,很大一部分都入了高家。


    至此,整個金陵再次騷動。


    高家一黨當即采取各種手段反撲,首先就是徹底切割與謝三夫人關係,斥私生女之說乃無稽之談,是謝三夫人喪心病狂,借首輔夫人看重,狐假虎威,誆騙世人。首輔夫人更是親自站台,直指這位義女是農副救下的蛇,堪稱狡猾至極,蛇蠍心腸。


    罵得很是咬牙切齒,情真意切。


    高家有能力自救,謝家卻徹底完了,此時隻有背鍋被踩的份。麵對的不僅是禦史接連不斷的彈劾,還有來自高家一黨的甩鍋。


    謝國公府被摘了國公牌子,陛下感念謝國公府先人功勞,再者查證這些行為謝家屬實不知,不忍讓當年老臣後裔零落,才勉強留了謝府的地方,隻待謝老夫人西去,就收回府邸。此外,謝府子弟俱都革職不用。


    謝家大小姐與三皇子的婚約,自然也沒有了,就連嘉儀公主,也受其牽連,深居淺出。


    謝家三夫人與其夫謝家三公子,流放三千裏,此生不得歸。謝家大小姐跪求嘉儀公主,求同往,嘉儀公主如實上告天聽,陛下念其孝心,恩準同往。


    這日是謝家三口流放之時,謝念音坐在轎中遠遠看著,並沒有下轎。


    這場醜聞發酵至今,謝三夫人是徹底垮了,如今整個人都似乎瘋魔不清醒了,整日念念叨叨,一時笑,一時罵。也是,她所謀求,在一切到手的時候,轉瞬,盡皆成空。大約無論是誰,都得瘋魔的。


    反而是驕縱慣了的謝家大小姐,一夜間懂事起來。而謝安,依然是冷冷清清的,照顧著他的三夫人,言語間細致關懷,一如往昔。


    音音就這樣淡淡看著:這對真愛戀人,就到那蠻荒之地,開荒之餘,繼續他們偉大的相愛之情吧。至少在那裏,他們的愛慕真情,不會傷害旁的人。


    誰知正呆愣愣站著的謝三夫人突然發了狂,一把推開了旁邊扶著她的謝安,力氣大得竟讓謝安一個踉蹌摔倒在地。


    兩旁人都愣了,有人喊:“這人瘋了,快按住!”


    結果三夫人力氣大到,旁邊人根本按不住,就見她掙開,赤紅眼睛,拖著鎖鏈往前,然後突然停住了。


    所有人都愣愣看著。


    她衝著眼前人,兩目灼灼有光,臉上表情天真如同少女,麵上浮現紅暈,怯怯道:“二....二公子,你來了。”


    音音下了轎子,看向謝三夫人仰望的人,正是錦衣衛指揮使韓昱。


    韓昱一雙似笑非笑的眼,卻根本沒注意到這位三夫人,他隻是死死看著此時麵色白如紙的謝安,好像一下子徹底被人抽了筋骨,趴在地上幾次都沒爬起來。


    謝三夫人忙拉平整衣服,又仔細理了理發,帶動身上鎖鏈嘩啦聲,她卻好像除了眼前人,全然不知。


    這一幕讓所有人都說不出話,說不出的詭異。


    謝三夫人的眼睛熠熠生光,整張臉都發亮,她說:“二公子,你不記得我了?那日,那日是你,扶.....扶住了我!那日,春日宴那日,二公子,還記得?”


    謝三夫人滿目希望,語氣間都是小心翼翼。


    可韓昱隻瞥了她一眼,就要笑不笑道:“謝安,好歹管好你家夫人。”言語冷漠,不帶一絲感情。


    三夫人眼中光亮一下子熄了,整個人都好像徹底灰了。


    謝汝臻帶著陳嬤嬤上前拖她,謝安卻站在原地沒動。


    三夫人眼見自己就要被拖開,眼睛紅了,衝著韓昱喊:“二公子,是我呀!那日,你扶住了我!二公子!”


    可韓二公子已厭煩得轉了身。


    謝三夫人愈發瘋魔:“一定是殷二那個賤人!是她,是她勾引你!二公子,是她裝瘋賣傻勾引你!二公子,你上了她的當了!”


    韓昱陡然轉身,繡春刀倏地架在了謝三夫人脖頸間。


    眾人噤聲。


    就聽韓昱冰冷聲音道:“謝安,管好你的夫人。我再聽到她一句不敬之言,我要她狗命!”


    韓昱沒說對誰的不敬之言。


    可那一瞬間,無論是音音,還是謝安,都明白了。


    音音第一次認真看向韓昱,這位金陵人人道冷血,人人畏懼的錦衣衛指揮使大人。她想起了孫嬤嬤的話:那日春日宴,誰也不如你娘親出風頭,馬上紅衣,二小姐那天,可真美呀。


    原來,有人看到了。


    音音輕輕閉了眼,淚水順著她的頰邊滑落。


    原來娘親的人生,也曾有過可能,被人珍重。孫嬤嬤說,如果不是謝安贈了那枝桃花,向小姐表明心意,大約二小姐會嫁的人,就是韓家二公子吧。可二小姐說,韓二公子每次都嘲笑她,謝家三公子就很好,什麽都好,還覺得她好。


    音音的淚跌落在地麵。


    細雨又落,好像天都在哭。


    遠遠的,陸子期看著,有一瞬間他簡直想什麽都不顧,徑直穿過人群,為她擦掉頰邊淚,擁她入懷,告訴她:他在。


    可他沒動,任由雨水從他眼睫,從他臉上,滑下。他隻遙遙看著雨中無聲落淚的女孩,深深吸了一口氣,最後看了一眼,轉了身,冷聲道:“走吧,該收網了。”


    身旁錢多小心送上油衣,卻被陸子期擋開。他直接翻身上了馬,喝了一聲,朝相反方向策馬去了。


    沒兩日,金陵淅淅瀝瀝的小雨轉為了瓢潑大雨,金陵的春天在亂哄哄一樁接著一樁的鬥爭中走遠了,金陵迎來了熱烈的夏天。


    這個夏天,就連從來胃口很好的音音都清減了,一把細腰愈發不盈一握,一向嬌豔的眉目現出幾分楚楚。


    此時天色早黑了,雨正大,吹打得院中梧桐發出蕭蕭簌簌響聲。


    音音站在桌案前練字,今日的功課她還沒寫完。


    旁邊橘墨正歪頭看小姐的字,上次她可聽到了,連太子殿下都說他們小姐的字好呢,那個長得格外好看說話最是溫柔的吳大伴也誇呢。


    結果橘墨眼睜睜著看著小姐又團了一張字紙,這可是從來沒有的事兒,小姐練字最是心靜,可今日已是第二次寫壞了。


    音音抿唇,抬頭看了一眼外頭嘩嘩的雨,黑漆漆的夜中,隻有零星的燈光。


    她深深吐了口氣,重新鋪紙提筆,終於慢慢靜了心,一行行寫了下來,就在最後一行,才要落筆,就聽有動靜。


    音音驟然抬頭,黑影裏跑進一個人來。


    音音隻覺眼前發眩,還沒看清人,就聽來人道:“小姐,公子出事了!”


    第123章 正文完結


    “小姐, 公子出事了!”


    音音一把扶住桌案,眩暈還沒過去,就已發話:“備車, 出門!”


    清音院一下子亂了起來,孫嬤嬤急得什麽一樣,一邊看著外頭天黑雨大,一邊又知道這時候是萬萬不能攔的。淵虹還要說什麽, 可音音已越過她,連衣衫都沒換,隻來得及披上孫嬤嬤遞上來的鬥篷,就已進了雨中。


    橘墨跟著打傘,但小姐走得又快,天黑風大, 燈籠都打不住, 朦朧光亮中是雨線縱橫,哪裏遮得住,待她跌跌撞撞跟著小姐上了馬車, 兩人裙角鬢發都已濕透。


    孫嬤嬤尤扒在車窗邊, 緊跟著已動起來的馬車, 喊著橘墨:“給小姐擦幹,你要穩住!”


    音音好似一下子回神, 撲到馬車窗邊, 喊著偃月,讓把嬤嬤扶回去。孫嬤嬤聽到這時候她的小小姐,濕發亂在嘴邊, 還不忘說:“嬤嬤年紀大了, 吹不得風, 經不得雨,回去安心等我,不要緊的,不要緊的,一定不要緊的。”


    是說給嬤嬤,又仿佛是說給自己,一張小臉白得讓孫嬤嬤看著心一抽一抽地疼。


    她的小小姐扒著車窗,慌亂眼神一下子定在自己身上,問:“嬤嬤,是不是開年算過,說的是逢凶化吉。”


    孫嬤嬤忙點頭。


    她聽到她的小小姐說:“我隻求,他,逢凶化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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