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懷硯怎會聽不懂。


    他望著江瑟,鏡片後的一雙眼深邃潤黑,像剛調了水的濃墨。


    須臾,他提腳後退了幾步,靠在光影斑駁的圍牆上,淡聲說:“你繼續,我抽根煙。”


    男人說著就從兜裏摸出煙和一個金屬質地的黑色打火機。


    很快,一朵藍色的火焰在幽暗中亮起。


    煙草被火點燃,細娟似的白霧從燒紅的煙絲裏溢出。


    臉頰微微凹陷,陸懷硯垂下眼,剛吸進一口煙,煙氣縈繞在喉間的那一刻,兩根白得病態的手指倏忽穿過煙霧,在剛燒出火星的煙嘴上輕輕一掐。


    煙,滅了。


    涼風徐徐吹拂。


    她身上清淺的冷香伴著幾縷烏黑的發擦過他夾煙的指。


    陸懷硯緩緩籲出隻吸到一半的煙霧,隔著那層薄白的霧對上江瑟冷淡的眼。


    那雙眼很黑。


    是透不入半點光亮的黑,黑暗深處是灰燼般的冷寂。


    “不好意思,我討厭煙味。你這根煙在我這兒,還真抽不了。”


    女孩兒一麵毫無誠意地說,一麵用力地摩挲著右手的食指和拇指,像是在蹭掉什麽不潔的東西。


    陸懷硯還是頭一回被人硬生生掐滅手裏的煙。


    沒必要,也沒人敢。


    他那個圈子裏的男人,就沒不抽煙的。


    從前岑家設宴,陸懷硯與岑禮那些人在江瑟麵前不知吞雲吐霧過多少次,那會可從不曾在這姑娘臉上瞧出半點兒對煙味的厭惡。


    方才在酒吧,江瑟離去後,韓瀟一臉不解地問他:“哥,你跟岑瑟也算是打小一塊兒長大吧,怎麽她跟你一點兒也不熟的樣子?”


    他與江瑟的確談不上多熟。


    這姑娘在陸懷硯印象裏寡淡得如同一杯白開水。


    待人處事從不出格從不越矩,總是恰到好處。


    說好聽點是教養好,說難聽點是被岑家磨去了所有棱角。


    眼前的人依舊是那張熟悉的臉,可這會的她分明又是陌生的。


    從前的岑瑟可幹不來徒手掐滅別人煙頭的事兒。


    現在的她,似乎有無數小刺從她的骨肉裏冒了出來。


    陸懷硯拿下咬在嘴裏的煙,垂眸盯著她沒說話。


    黑如墨的一雙眼暗暗沉沉,不說話時,單是眼神便很壓人。


    樹下的秋千還在晃蕩著,夜風吹散了殘餘在空氣裏的最後一點煙味,取而代之的是一絲清淺的沉香氣息。


    江瑟眯了下眼。


    有那麽一瞬間,她覺得自己像一隻獵物,被人無聲探究。


    她一貫厭惡這樣的感覺。


    厭惡做一隻無法反抗的獵物。


    正要扭頭離去,陸懷硯冷不丁出聲。


    “岑瑟,鬧夠了沒?”


    他的聲音很淡,語氣四平八穩,仿佛在問著一件無聊至極的事兒。


    江瑟沒有避開他清冷黑沉的視線,濃密的眼睫緩慢扇動了下。幾綹月光穿過泡桐樹層層疊疊的葉,照在她清豔的麵龐上。


    “鬧?”


    月色下,她很輕地笑了。


    是陸懷硯熟悉的那種仿佛丈量過的微笑。


    但襯著她眸子裏濃濃的嘲弄,這笑容充滿了攻擊性。


    “陸懷硯,你連我的姓都叫錯,哪來的臉問我認不認識你?還有,”她聲嗓很輕,甚至帶著笑意,“我鬧沒鬧夠,與你何幹?”


    第6章 誰都別想來打擾她。


    墨灰的天,黯淡的月,還有涼膩如綢的風。


    女孩兒墨黑的眼比這涼夜更冷更暗。


    後來陸懷硯再想起這夜,想起那兩根白得病態的指與薄霧後那雙冷若寒星的眸子,他赫然發覺他的某些壞習慣多少與這一夜有關。


    譬如明知會惹她生氣也要將她削蔥似的指尖放嘴裏輕輕啃咬。


    譬如在她沉默時低頭去尋她的眼,用近乎暴烈的視線直抵她眸底,去探尋她藏得極深的情緒。


    但此時此刻,陸懷硯隻當她是起了大小姐脾氣,倒沒因她的話起半點慍色。


    依舊垂著薄白的眼皮,一語不發地看她,麵色疏淡。


    空氣裏一陣死寂,僵持間,院裏的燈倏地一亮。


    又有人進來了。


    “二姐!”是江冶。


    少年沉著臉大步流星地朝她走來,旋即挺直腰杆擋在她身前,十分微妙地擋住陸懷硯看著她的目光。


    “沒出什麽事吧?”


    江冶嘴裏問著話,眼睛卻緊緊鎖住陸懷硯。


    那模樣瞧著,就像一隻即將炸毛的大貓。


    江瑟望著少年繃得緊緊的背,麵色微頓,須臾,她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溫聲說:“沒事,跟從前在北城的舊識敘了會舊。已經敘完了,走吧。”


    江冶神色稍霽。


    方才進來時他就察覺到了,這男人與便宜二姐之間的氣氛不對付。


    本來是想過來給江瑟撐一把氣場的,可走過來後,他才驚覺對方有多高,人家懶懶散散靠在牆上居然都比他高幾厘米。


    大概是因為矮了一截,他這邊的氣場明顯比對麵弱不少。


    江冶莫名有點不爽。


    拖腔帶調地“哦”了聲:“以後要再有人找你敘舊,記得換個場子,老爸沒在後院裝監控。”


    江瑟眼底閃過些什麽,頷一頷首,笑說:“成,回去吧,我累了。”


    走沒兩步,想到什麽,又指了指泡桐樹後頭的一道木門,對陸懷硯說:“那裏也有個門,陸總要是不想回酒吧,可以從那裏走。”


    話說得極溫和,聲音也是一貫的溫雅。


    絲毫瞧不出先前那番充滿攻擊性的話出自她口。


    陸懷硯望著江瑟離去的背影,將那根被她掐滅的煙緩緩插入煙盒。


    男人的麵色很淡,並未被江瑟方才那近乎冒犯的舉措與話語激起半點情緒。


    也就在這時,手機忽然震了下,微信裏多了一條消息。


    岑禮:【阿硯,你在飛機上見著瑟瑟了嗎?她去桐城的航班與你一樣。】


    陸懷硯淡漠掃完,手指微動,回了個:【沒。】


    退出對話框,正要摁滅手機,眼尾忽又掃到韓茵不久前發來的消息:【瑟瑟人也在桐城,你和阿瀟幫忙看顧一下,那孩子不容易。】


    不容易?


    想起方才江瑟掐滅煙頭時那雙冷漠的眼,陸懷硯輕哂,將煙盒放回兜裏,給韓茵回道:【她很好,您不必擔心。】


    -


    江瑟回到酒吧便在原先的位置坐下。


    江冶給她端來杯純淨水,瞅著她的臉問:“剛真沒被人欺負?”


    江瑟唇角牽起一點笑:“沒。”


    江冶動了動唇,想說些什麽,身後恰好傳來江川叫他的聲音,隻好將到嘴的話咽回去。


    “你要不想在酒吧玩兒了,跟我說一聲,我送你回家。”


    “好。”


    江冶又看她一眼,見她神色如常,便沒再說什麽。他一走,江瑟便立即從桌邊的紙盒裏抽出一張麵紙,吸了點兒杯子裏的水,慢慢擦拭右手。


    江瑟討厭煙味這事兒,連岑禮都不知道。


    她曾在一個密閉的空間裏,同時點幾十根煙,一遍遍讓自己對煙味“脫敏”。後來也的確脫敏了,再是煙霧繚繞的地方,她也能麵不改色地坐上半天。


    她允許自己厭惡,但不允許自己害怕,以厭惡做幌子也不行。


    小姑姑說她對別人狠,對自己更狠。


    說她不該挑在那個時候“脫敏”。


    江瑟會挑那麽個時機對自己“下狠手”多少與陸懷硯沾點關係。


    陸懷硯抽煙。


    談不上是煙癮,他這人冷情也克製,從沒見他對什麽東西犯過癮。


    抽不抽煙,端看場合與心情。


    長輩遞過來的煙,多半會抽,不抽的時候也會接下,在指尖鬆鬆散散地夾著。


    覺得無聊無趣時,也會抽。


    都知道他抽煙時不愛接話,旁人見他嘴裏咬著半根煙,再急的事也得等他抽完這根煙才敢提。倘若抽完一根依舊沒停,那說明,不必開口了,他沒興趣也不會去搭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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