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瑟,是我。”


    她煽了下眼睫,眉眼裏那充滿攻擊性的譏諷一霎消散。


    陸懷硯始終看著她,墨染般的眼似有暗火在燎。


    空氣裏仿佛有什麽東西在膠著著,直到手機一陣震動才打破這陣死寂。


    那是江瑟擱在床上的手機。


    陸懷硯垂眸瞥了眼來電,鬆開手:“你小姑姑。”


    那些隱而未宣的情緒就此沉寂下去。


    江瑟用沒受傷的手撿起手機,平靜接起:“小姑姑。”


    她接起電話的時候,一個穿著夾克的男人恰好從窗邊走過,在門外敲了敲門,低聲叫道:“陸懷硯。”


    似是認出來人是誰,陸懷硯看了江瑟一眼,拿過桌麵上的化驗單,起身走出病房。


    江瑟抬眼看著那扇闔起的房門,淡淡地道:“我沒事,應對得及時,已經沒什麽大礙。”


    她的聲音依舊虛弱,一句話說完,停了下,又繼續:“我這邊已經報了警。我猜猜,董事長與季女士是不是又想粉飾太平,將這件事無聲無息地壓下去?畢竟在他們岑家的宴會裏,怎麽可以出現前養女被人下藥的醜聞。”


    岑明淑沒否認,麵沉如水道:“你放心,這裏有我在,我不會善罷甘休。”


    江瑟垂眼笑笑:“您在岑家隻是個邊緣人物,董事長與季女士不配合,您就算同他們撕破臉也沒用。從前我還是他們女兒的時候,他們便沒有選擇我。現在我連女兒都不是了,他們自然更不可能為我出頭。”


    雲淡風輕的一句話如同一盆冷水頃刻澆滅了岑明淑燒在心頭的怒火。


    “我現在就去找他們談,瑟瑟,這次小姑姑在,小姑姑就在這裏。他們不給你出頭,小姑姑給你出頭。你等著,我馬上派人過去接你。”


    江瑟盯著被子上一處褶皺,說:“不必找他們費口舌了,也不用來接我,我一會還得在醫院做個筆錄。今晚,我就不去您那兒了。”


    岑明淑皺眉:“你不是很討厭醫院嗎?”


    江瑟抿了下唇角,她的確是討厭極了醫院。


    這刺鼻的消毒水氣味,這刺目的白熾燈,這滿目無力的白。


    當年也是在這間醫院吧。


    這間陸氏斥巨資用來攻克疑難雜症的教學醫院在北城有著最好的私密性。


    她被救出來後,陸懷硯便是將她送來了這裏。


    然而一回到這裏。


    那些憤怒,那些無從宣泄的憤怒就像斷了堤的洪水猛獸般在血肉裏肆虐。


    激烈的情緒在虛弱的身體裏翻湧,可江瑟的麵色始終平靜,連呼吸都不曾有過起伏。


    她伸手去撫被子上的褶皺,對岑明淑笑著說:“小姑姑,我已經不是十六歲時的我了。有些事,我能為我自己出頭。”


    -


    來找江瑟做筆錄的警官姓莫,與陸懷硯是舊識。


    陸懷硯八九歲那會曾經被老爺子丟到軍營裏操練過一段時間,老爺子專門給他安排了個魔鬼教官,莫既沉便是莫教官的兒子。


    這層樓是醫院專屬的vip區,兩人就站在樓梯間說話。


    莫既沉單手插在夾克的兜裏,懶洋洋地調侃了句:“大晚上的給我找事做,還是跨年夜,真當每個人都跟你一樣,不需要談戀愛呀?”


    陸懷硯沒搭理他的話,將化驗單遞過去,“岑家那邊怎麽說?”


    莫既沉手從兜裏抽出,接過化驗單,草草看了眼。


    “岑家那晚宴還沒散場,主人家根本不讓我的人進去。人那豪宅裏烏泱泱上百號人,還都是些有頭有臉的人,想進去查案還真不容易。話說回來,被下藥那姑娘跟你什麽關係?你又不是不知道這種案子根本不歸我管,興師動眾地把我叫過來,別跟我說沒關係。”


    陸懷硯淡淡道:“我要護著的人。”


    “護著的人?”莫既沉半開玩笑道,“該不會是你喜歡的人吧?”


    陸懷硯沒接茬,但也沒否認。


    這態度多少帶點默認的意味。


    莫既沉哪裏想到隨口一胡謅也給謅對了,詫異地抬了抬眼,見鬼一般:“你也會喜歡人?”


    瞥見陸懷硯看過來的目光,又“哧”了聲:“成吧,這案子我會跟進,我先找你那姑娘做份筆錄。”


    陸懷硯將人帶去病房時,江瑟早已經掛了通話。


    吊瓶裏的藥水走了大半,她的神態逐漸恢複如常,冷靜、從容、優雅。


    可陸懷硯在踏入病房時卻眯了下眼,微微側過頭,不錯眼地盯著她看。


    莫既沉拿出警官證,自我介紹了兩句,便開始問問題,同時拿出紙筆開始記錄。


    都是些中規中矩的問題,快結束時,他掀眸打量了江瑟一眼。


    這姑娘跟他接觸到的受害者很不一樣。


    過於冷靜了,並且條理十分清晰。


    按說她從被下藥到現在也才過了三個多小時,就算解了藥性,這會的思維邏輯也不該如此縝密清晰。


    他按了下自動筆的筆蓋,笑問:“江小姐是怎麽做到這麽冷靜的?不瞞您說,與您有類似遭遇的受害人我遇到過不少,很少有人能像你這樣,這麽冷靜地去應對,好像一點兒都不怕。”


    江瑟看著莫既沉,彎了下唇角,說:“我十六歲時被綁架過,大概因為這個經曆,我膽子比別人要大些,也多了些應對的經驗。”


    綁架?


    莫既沉眸光一動,“原來您是綁架案的幸存者,那當年綁架您的劫匪,都抓捕歸案了嗎?”


    “都死了。”基本。


    都死了?


    一樁綁架案裏,受害者沒死,綁架犯卻全都死了。


    還挺罕見。


    這樣一樁案子,他不應當沒聽說過。


    莫既沉張了張嘴,有意再問些什麽,陸懷硯偏在這時盯了他一眼,金絲眼鏡上一掠而過的冷光寒颼颼的。


    這是怕他勾起人姑娘的傷心事?


    嘖,不問就不問,反正回去局裏他也能查出來。


    莫既沉收起筆,說:“謝謝江小姐,您先好好休息,後續案子有進展了,我會再與您聯係。”


    他說完便識趣起身,離開前意味深長地看了陸懷硯一眼。


    病房裏安靜了一瞬。


    江瑟手機裏有兩則未接來電,一個是岑禮在她來醫院路上給她打的,另一個來自傅韞,正是陸懷硯出現在洗手間門外時打來的那通電話。


    可她誰都不想搭理,最好誰都別來煩她。


    退出通話記錄,她抬頭看陸懷硯:“你過來一下。”


    陸懷硯看了看她,抬腳走到病床邊,站在她身側。


    江瑟又說:“彎一下腰。”


    陸懷硯照做,緩慢地彎下腰,目光始終落她身上,看著她掀開被子,改坐為跪,插著針頭的手掀開他開了一顆紐扣的衣領,將鼻尖湊了過來。


    她閉上眼,幾乎貪婪地汲取著他身上那陣淡淡的沉香氣息。


    病態的,扭曲的。


    微涼的鼻尖從脖頸的脈搏擦過時,陸懷硯身體僵了一瞬。


    這個角度他看不見她的眼,正要低頭去尋,她那寒津津的鼻尖已經沿著他繃緊的下頜線來到他耳邊。


    “現在就帶我走,我不想留在醫院,也不想被任何人找到。”


    -


    大雪下著。


    黑色轎車風馳電掣般疾馳進這場望不到盡頭的風雪裏。


    陸懷硯往常回北城大都住瑞都華府,考慮到亞瑟鬧人,力道也沒個輕重,怕它弄傷江瑟,索性把人帶去了臨江的別墅。


    從車庫門進去客廳時,已過淩晨三點。


    落地窗外,跨年焰火依舊聲勢浩大,炸出滿天光亮。


    江瑟赤腳站在客廳的中央,大衣裏的手機嗡個不停,她懶得看手機,手摸入兜裏直接關機,之後將大衣脫下,走到落地窗前看煙火。


    陸懷硯從窗玻璃的倒影裏看她。


    她依舊穿著那條灰藍色的禮裙,線條優美的肩脖瑩白如玉,腰身掐得極窄,裙擺宛若一襲漂亮的魚尾,魚尾之下是更加漂亮的一對兒玉足。


    像黑夜裏從江水裏走出的一尾美人魚。


    江瑟看了會兒便沒了興致,從落地窗對上陸懷硯的目光,說:“我想洗澡。”


    陸懷硯下巴往旁邊的樓梯抬了下,“臥室在二樓,你隨便挑一間,我先打個電話。”


    他說到這便停頓了下,轉身從鞋櫃裏取出一雙全新的室內鞋,走過去將鞋擺在她跟前,說:“將就一下,等會就會有人送合尺寸的鞋過來,能自己走上去嗎?”


    那是雙男士鞋,尺寸很大,腳套上去時,仿佛是小孩兒偷穿了大人的鞋。


    江瑟點了下頭,緩步走向樓梯。


    鞋雖然不合腳,但她走路的腳步聲始終很輕。到拐角的小平台時,她步履稍頓,搭著樓梯扶手,輕描淡寫地往玄關瞥去一眼。


    男人長身玉立地掩在玄關的燈色裏,目光始終望著她這頭,微側的臉半明半晦。


    她遞去的這一眼很快便被他捕捉到。


    短暫的對視過後,江瑟別開臉,繼續往上走。


    陸懷硯直到人走到二樓,聽到她開燈的聲音才收回眼,拿出手機打電話,幾通電話打完,時間已經過去了將近二十分鍾。


    陸懷硯抬手看腕表,算著時間往玄關走,沒一會兒,門鈴響了。


    樓下的動靜江瑟倒是聽見了,卻並未理會,隻專心拆她頭上的發飾。因右手纏著紗布無法動彈,周身又缺力,她的動作屬實算不上利索。


    陸懷硯過來時,她正在同耳垂上的珍珠耳環較勁兒。


    受傷的那隻手肘撐在大理石造的盥洗台上,身體前傾,白生生的臉微側,對著鏡子去摘右耳的耳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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