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房間套上光腿神器和靴子,戴上帽子手套裹上圍巾,手裏拿著防寒服,邊穿邊下樓。


    楸楸有點餓得慌,步行個幾十米到三合院那邊,兩位姥姥在跟小輩們打麻將。


    人還是那麽多,和剛來那天沒有什麽不同,右手邊的屋子永遠傳出搓麻的聲音,彷佛死亡的氣息並不濃重,合家歡更上一層,像極了這幾天隻是在過年,大家吃嘛嘛香,一起做了團圓飯,一起包了餃子,而不是在等待一個癌症晚期的老人,在一天一□□著死亡走去,直到宣告死亡的那一天降臨。


    然而後來裵文野告訴她,因為訾姥姥認為麻將聲可以超度亡靈,像叮鈴鈴這種循環聲音易招魂一樣,搓麻時重複的劈裏啪啦,也是一種循環的聲音,且充滿儀式感。所以他們才會打麻將。


    楸楸不是很理解,她雖尊重訾姥姥,不過還是感到困惑,“那為什麽現在就開始打麻將?不是應該等人……那什麽了,再到靈堂上打,才是對的嗎?這樣才有用吧?現在人都沒走。”


    “因為對親人不舍,想要轉移死亡逼近的恐懼,以及麻痹內心的痛苦。”他說,“也因為大家聚在一起的日子長了,會感到無聊。”


    她帶著早餐在回小洋樓的路上,迎麵遇到裵文野出來,倆人又往回走。


    剛病過,也不好出去吹風玩耍,無聊的很,楸楸在客廳放了一部片子,邊吃邊看。


    直到人離奇地死了一個又一個,裵文野才看出這是一部恐怖片,再看楸楸,聚精會神地一臉淡定,偶爾會被突如其來大的聲音嚇個激靈,那是條件反射,其餘時候看不出恐懼的樣子。


    還有心情跟他吐槽,“全靠音效堆起效果來的驚悚恐怖片,不知道為什麽評分那麽高,居然有八分。”


    “你晚上可別害怕。”裵文野說。


    楸楸才不怕,她鏗鏘頓挫道:“山裏就有觀音,我還能死在她眼皮子底下?”


    平板裏播到凶手打開下一個受害者的房門。


    裵文野喝著豆漿,漫不經心瞥她一眼,不知道腦子裏醞釀著什麽,半晌嘴角微微上揚,冷不丁道:“我很久以前看過一個新聞。”楸楸不是嫌棄這片子還不夠恐怖麽?他決定給這部片子增色,“差不多類似的入室殺人案件。”


    “什麽新聞?”楸楸沒看他,注意力還在恐怖片上。


    裵文野慢悠悠說:“殺人犯某某,於一天深夜撬開一戶人家的鎖,入室把人全家都殺了,一家五口都沒放過。幾天後303的鄰居305聞到惡臭味道,報警,才將這起事件公之於眾。”


    “入室殺人,這樣的案件,自古以來很多吧。”楸楸擰著眉,注意力完全從平板上轉移了。


    裵文野一點頭,背脊抵著沙發,胳膊肘搭在沙發上,“是啊,不一樣的是,這個案件有續集。一家五口被入室凶殺次日,這時候凶殺案尚未披露,當地派出所卻接到四起報案。報案人聲稱今天早上醒來,發現自家門鎖疑似被人撬過和撬開,不過由於沒有錢財損失,警方不予受理。”


    “一周後,凶手落網招供,警察將凶手作案過程概述公布,這件事隨後上了當地新聞。結果你猜怎麽著?那天新聞播報,305,306,307,308在電視機前出了一身冷汗。據凶手自己所說,他當天不是隨機挑選一家倒黴蛋,他從308一路撬到303,是303自己足夠倒黴,撞上他的刀尖。”


    因他描述地繪聲繪色,楸楸眼前閃過好幾個相關畫麵,雖然她沒看過這則新聞,卻彷佛身臨其境,一陣毛骨悚然。


    她渾身打了個激靈,問:“303倒黴在哪裏?”


    聯合警方給出的信息和記者的采訪,303當天晚上夫妻倆吵架,整棟樓都知道,丈夫搬到客廳沙發睡覺,妻子在臥室裏反鎖房門。所以丈夫是第一個被刀的,睡夢中無知無覺被割喉,一刀致命。


    然後便是次臥的三個小孩,最大十一歲,最小四歲,手無縛雞之力,被害期間303的女主人感覺到聲音動靜,以為是孩子們不睡覺半夜悄悄出來偷吃零食,於是出來一探究竟——


    再對比其他人家當天晚上的情況,主播總結:請居民們保持警惕,夜晚睡覺一定反鎖房門,鎖的種類有很多,除平常的電子鎖,插芯門鎖,還有掛鎖,彈子門鎖,球形門鎖,搭扣門鎖,必要時還有門閂,防盜鏈。


    “啊,說起鎖,”楸楸想起來一件事情,似乎年代已久,此時才恍然大悟道,“難怪我小爸總是檢查我鎖房門了沒有。”


    “嗯?”裵文野看著她,示意她繼續說。


    楸楸仍在受衝擊,因為這件事的跨度長達近二十年。


    她說:“就是很小的時候……”


    很小的時候,大約是從記事起,她開始跟丁裕和分房睡。


    在那之前雖然睡在一個房間,不過是兩張床,也是為了方便照顧她,因為楸楸小時候身體底子弱,經常感冒發燒,睡相也不好,愛踢被子,愛掉下床,沒人注意到的話,她能在地上躺到明兒早上。


    分房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對一個剛學會跑的小孩來說,獨自麵對黑夜是一件很殘忍的事情,丁裕和也不打算跟一個小孩子用強勢的手段,所以有一段時間會在她床邊念故事書,等到她徹底睡著了再離開。


    後來她才知道,丁裕和等她睡著後,會在門外用鑰匙給她的房門上鎖,她可以在屋裏打開,但在門外沒有鑰匙是打不開的,當然這種程度,撬鎖也是可以撬開的。


    直到她開始上小學,他們搬到小學附近的公寓,據說治安很好,丁裕和給她買了一張新的大床,足夠她在床上來回翻滾。


    從那以後,故事書不再講了,丁裕和在她的房間安了鎖鏈,還加了門閂,一共三道鎖,要求她在睡覺之前,得記住反鎖。


    “我問他為什麽,”她說著,眼神空茫,仍有當時的困惑,“如果我鎖門了,他不就進不來了嗎?夜裏踢被子沒人管,早上起不來上學也沒法叫。”


    裵文野:“他怎麽回答?”


    “他說因為我長大了,男女有別。”楸楸回想當初的答案,“我那個時候聽進去了。因為學校也是這麽教的,老師還教了我們防性侵的口訣。丁裕和很在意這件事情,晚上他會敲門,我說進,他打開門又不進來,就看一眼,要我鎖好了門再睡覺,幾乎每次都這樣。”


    她的生活環境注定她不會居安思危。


    有幾次楸楸忘記鎖房門,在被窩裏偷偷看漫畫書,聽見敲門聲,心虛不敢理丁裕和,那麽丁裕和會試探性打開房門,發現門居然可以打開,就進來叫醒裝睡的她,楸楸本以為會被罵,結果丁裕和隻是叫她起來鎖門,鎖了就乖乖睡覺。


    楸楸覺得有點過於離譜了。


    她很信任丁裕和,且丁裕和從沒對她做出老師說不允許的事情,她要防的人根本不在家裏,如果她連家人都防,那為什麽她還要跟丁裕和共處同一個屋簷下?有很長一段時間,她都不能理解丁裕和這個行為。


    於是她問同學,在家裏睡覺會不會鎖房間的門。


    甲同學反問:“啊?你房間還有鎖?”


    乙同學說:“我會鎖,因為我爸媽進來根本不敲門。而且有時候就算鎖門了,他們也不經過我同意,拿鑰匙來開我房門。我好好跟他們說話,結果他們說‘房子是我們買的,你人也是我們養大的,吃我們的喝我們的,進你房間還要敲門?’,有一次簡直吐血,我正跟花花視頻聊天呢,我爸穿著條底褲就闖進來了。煞筆!”


    丙同學說:“別說房門了,我家衛生間鎖壞了,洗澡都能他麽的開門進來。讓不要進不要進,她說:‘你還是從我肚子裏出來的,你小時候我啥沒看過?我看看又怎麽了?害羞個什麽勁兒’,我去!”


    …


    於是楸楸又開始變得迷茫,因為在同學爸媽的襯托下,丁裕和簡直是個神人。


    但她還是不理解,如果是男女有別,一道鎖就夠了,而且丁裕和每次敲門都會經過她的同意再進來,根本沒有冒犯到她的意思。


    “更何況……我小爸是同性戀啊!”她一拍桌子,激動道,“就是因為確認過他是同性戀,我爸媽才會信任他,沒有在一開始就往家裏安裝監控的,不然哪個保姆住家照顧小孩、會不安監控的啊?就算後來知道是很好的人,但一開始也沒有建立起這麽深厚的信任吧?就算一開始就知道是好人,給予了信任,也不代表這人一輩子都是好人吧?說不定好到一半,突然動了壞心思呢?”


    她認為自己得出答案。


    “就是因為這個吧?說不定他看的新聞,跟你看的是同一個。”楸楸看著平板道,劇情已經播到凶手對這戶人家殺人滅口,找到想要的東西,擦掉指紋,匆匆離去。


    “說不定是同一個。”裵文野回想當年,“二十年前的新聞,給我幼小的心靈造成不小的震撼。”


    “我得問問他。”楸楸拿出手機來,有點激動。


    不止是十幾二十年的跨度帶來的新奇感,也不僅是解答了當年的疑惑,更重要的是,她想起丁裕和的好,感覺到一直以來被深深愛著,有點想哭,很想跟丁裕和說話。


    第77章 夢境


    ◎「交流情緒」◎


    跟丁裕和打完電話, 已經是傍晚。


    丁裕和話很多,她也話很多,兩個話癆湊在一塊兒,簡直不知時間為何物。


    一直到門板被叩響, 裵文野問她要不要吃飯, 楸楸才意識到天又黑了,再看時間, 六點鍾, 她回了一句‘吃, 稍等’,趁著穿衣服的空當, 想跟丁裕和多聊幾句。


    通話一直保持著免提,丁裕和將她這邊的對話聽得一清二楚,先說了再見,他要去接小男朋友下班了。


    “你小男朋友比我還大。”她說。


    “就大一點。”丁裕和說, “以後你見了他, 要改口叫我哥,我不想聽你叫爸。”


    楸楸撲哧笑出來, 不能自已, “行唄,老來初戀, 這麽寵。”


    “嗬,別說, 四十六才來第一春, 放全中國, 都是擊敗了全國百分之九十九的人。”


    ……


    掛了電話, 楸楸急忙穿好外衣, 碰見裵文野拿著水杯下樓。


    裵文野見她開心的樣子。


    “怎麽樣,問了嗎?”


    楸楸點點頭,嗯嗯一聲。


    “他說確實是因為看到了那樣的新聞,怕我被嚇到才沒說實話,因為我從小就容易做噩夢,是噩夢體質,我還做過關於關於拋屍的連環夢,但不是那種續集的連環夢,是隨著一次又一次的做著同一場景的夢,殺人犯從不出現,變成背影男,再變成有臉男……這個夢很有意思,我待會再跟你細說。”


    “說回正題,我容易做噩夢,這一點我小爸也是知道的,所以才扯了男女有別的幌子,剛好那段時間學校強調防性侵,所以他就順勢加強了我的印象。不過其實他把我保護的很好啦!我小時候根本沒有機會跟成年男性單獨相處的,就算是遇到的老師,也都是好人,某種程度來說,我是個特別幸運的人!我很感激我生命當中出現的每一個正麵形象的人。”


    話音剛落,她像是想到什麽,兩頰至耳根突然通紅,嬌羞道:“包括你。”


    “我?”裵文野與她並肩下樓,回想著倆人的過去,“我在你麵前,有過正麵形象嗎?”


    “亦正亦邪吧。”楸楸莞爾道。


    “邪在哪裏?”裵文野問。


    “為什麽不先問正在哪裏?”


    “無論遇到什麽,先把不好的給改掉,才是最重要的吧?”


    “好吧,也對。”楸楸認同。


    “你說。”


    “邪。”楸楸拉了長音,停頓一下,然後以肯定道,“邪在一時半會兒說不完,我想回去拿個本子記一下,回頭再跟你說。”


    裵文野睨她兩眼,挑了下眉,聽出她的揶揄,在暗指他的日記。他別開臉笑了笑,說:“寫唄,讓我看看你能寫出什麽花活來。”又說,“正呢?”


    “正就太多了吧!”她說。


    “比如?”


    “比如……”她想了下。


    想到了,她說:“比如你是香港本地人,你有很多的資源,有錢,但你從來不利用現有的資源去插隊,去忽視別人也在辛苦的排隊,這一點讓我覺得你這個人,特別有人格魅力。”


    “哦?”裵文野是真沒想到。


    “你不覺得嗎?”楸楸笑著戴上手套,繼續說,“你沒有遇到過那種情況嗎?你在排一條很長的隊伍,就快排到你了,突然間,旁邊伸出來一張鈔票,說麻煩幫他也買一份……奶茶,漢堡?whatever,或是什麽套餐吧,理由是他趕時間,或是他的女朋友趕時間,急著趕去火車站。他揮著那張鈔票,說‘listen, the remaining tip belongs to you’,她捏著嗓子拿腔作調一番,然後恢複正常,“so funny。你不認為這樣的人,出現在你的生活中,至少會讓你感覺到,從那一刻起,你接下來的五分鍾,十分鍾都會很掃興嗎?”


    到目前為止,裵文野沒有遇到過楸楸所述的情況,不過也曾被人插隊過,比如在超市買單等,確實會心情不佳。


    楸楸圈上圍巾,圍巾轉了兩轉,遮得嚴嚴實實,繼續柔柔地低聲說:“我們一起去吃茶餐廳,大排檔,你都沒有說讓老板直接給你拿個位置,大排檔那天也是表哥先去拿號排隊。還有買奶茶那天排隊,那天我們排了足足一個多小時,後麵那對玩手機打遊戲的情侶看我們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都驚呆了,我彷佛都能看到他們四眼在說,也太屌了吧,後來那個女生問我們在一起多久了,我說我們認識八年了,她都傻眼了,說你們都在一起八年了還這麽能說啊?她跟她男朋友在一起三個月就無話可說了。”


    她這樣說話聲音柔柔的,話很多,卻全然不顯得嘰嘰喳喳,聲調跟哼歌一樣。


    “我可沒你這麽能說。”裵文野回,將她的圍巾拉上一點,隻露出一雙眼睛。


    “但你每次都認真地聽我說,沒有把話掉在地上,我覺得也很厲害,我最好的朋友……玉窠,婉伶,我的親人,爸媽,小爸,他們都不一定能做到呢,他們都有自己的生活。丁裕和說我是個高需求小孩,我以前不認為,現在覺得對,我不希望我發出去一百條信息,對方是挑選著回,不想回就不回,兩個小時後集中的回,還要挑選著回,像是批奏折一樣……”


    聽上去怎麽這麽可憐。


    她低聲道,吸吸鼻子,都是空氣,“後來習慣了,兩個小時也行,一晚上也行,沒辦法,大家都長大了,不隻有學習朋友了,大家要賺錢,要談戀愛,隻有我還漫無目的的走走停停。”


    再說下去和抱怨沒有兩樣。楸楸不願意說了。


    倆人一前一後踏出小洋樓,裵文野回身關上門,把鑰匙放回門前隻有泥土的盆栽底下。


    去三合院的路上,踩著雪地上的影子,楸楸說起她覺得很有意思的連環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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