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委屈道,“你誤會我了。”


    “噢,我誤會你啦。”裵文野慢條斯理道。


    她雙手環抱他腰,下巴頦支在他袍帶上,可憐眨巴了下眼睛,心裏默念:是啊,是啊。


    “nope。”


    還是不行。


    “please。”她癟嘴抿唇,可憐兮兮地,“你現在一點都不喜歡我嗎?”


    他有點氣笑了,嘴巴沒張開,一聲拖長的冷笑出來,“你以為你現在在哪裏?”


    “原來你對我的喜歡還分地點。”她佯裝傷感地別開臉。


    “隨便你怎麽想,我要睡覺了。”裵文野似笑非笑地看她詭辯。


    “那你睡吧。”楸楸立即鬆開手。


    她低著頭坐在原處,一副蔫不唧的樣兒,彷佛誰欺負了他,可憐見的。


    裵文野不管她,去把幾個空的小氧氣瓶連上製氧機。


    氧氣機工作時,噪音還挺大的,他挨坐在沙發扶手邊監督製氧機工作,邊回複信息,感覺到身後的視線膠著在他的背後。


    他已經下定決心,今晚不縱容她。


    三角形的木屋,中間用幾層木板隔開,成了一二層,二層像是小閣樓似的,空間窄小。


    今天沒有月亮,亦不見星星冒頭,夜色漆黑如墨,什麽都看不清,裵文野索性扯上窗簾。隨後在邊沿坐下,不鹹不淡地看她。


    “你預備在下麵坐一晚上?”他聲音淡淡的。


    楸楸直視著他,眼眶泛紅,眼底有無限委屈似的,“你可以強迫我,命令我上去,我不會不聽你的話。”


    聽聽,多囂張,誰家小狗是這樣的?


    “一定要強迫你,平常說話不行,是這個意思嗎?”裵文野看著她。


    “……”這像是平常說話的樣子嗎?楸楸心梗,明明已經在施壓。


    她臉上表情出現了退縮。


    “你這個態度,還想要獎勵。”這太好笑了。他心想。語氣裏竟帶上了笑意,“看來我挺失職的,這方麵居然給你這麽大的遐想空間嗎。”


    他說著,身體後仰,就這身後的床鋪躺了下去,伴隨著長長一聲歎。


    楸楸睜大了眼睛,倒吸一口氣,腦海裏的廢料想法瞬間消退下去,逐漸被慌張堂皇取而代之,她下了地,又爬上樓梯,這短短幾秒,腦海裏隻重播了幾句怎麽辦?直到上了二層,看他閉著眼,手裏拿著個氧氣罐,正在緩緩地吸氧。


    啊。他不是沒有高反嗎?楸楸慌了一下,慢慢騰騰爬過去,也不說話,就趴在他旁邊。


    過了許久,他倏地睜開眼,對上楸楸一雙漂亮的眼睛。


    她立馬真誠地說:“對不起。”


    “你有什麽錯。”裵文野不看她,側過身去背對著她,倒沒再吸氧了。


    其實他根本不需要吸氧,前麵邦達機場海拔4300都沒有高反,林芝海拔才2900,又怎麽可能會高反?也就能唬唬楸楸了。


    “對不起嘛,你不要生氣。”她嗚咽一聲,打橫趴在他身上,一雙眼睛水汪汪的,像浮了一層水霧,就快要哭出來。


    倆人像是個十字架似的堆疊著,可惜今晚沒有月光,沒有光輝傾瀉。


    “我沒有生你氣。”裵文野摸摸她腦袋,“說實話,我覺得你有點任性了,但我無所謂,以前我也沒有生過你氣,是不是?隻是希望你看看時機,海拔2900,真的不太適合堵上你的嘴巴。”


    “那,”她認真想了想,不知想到什麽,突然嬌羞,扯著浴袍前襟遮住嘴巴,小聲道出兩個字,後麵掛著一個問號的尾音上挑。


    “……”你果然沒心沒肺。


    她緊緊盯著裵文野,自然不會錯過他的視線,隨著自己說出的兩個字,他的視線下滑了一下,又回來。


    他有點懷疑,“不能夠吧?”


    “不試試怎麽知道?我會好好裹住你的。”她眉眼染上憤怒凶狠。


    “你平時也是這麽說的,說是會好好裹住我,讓我別動,可是你會偷偷退出一截。”


    “這次我會努力的!”她拔高了音量。


    “可你現在,”他聲音遲疑,視線又下滑了一下,這回是定在她的橘色右臂,“怎麽捧起來?一手掬倆嗎?”


    啊。楸楸也跟著視線下移,落到自己的手上。真是沒想到,千算萬算,算漏了她現在是殘廢。


    小木屋陷入了沉默。


    “說說你的想法。”他忽然坐起,開口。


    “什麽想法?”楸楸茫然一瞬。


    因著裵文野坐起,她不想躺著這樣與他對視,隻好單手爬起來。


    “這幾天的想法。”裵文野說,“不開心,想做.愛,心路曆程是什麽?”


    啊。楸楸似懂非懂,可不太明白他想要聽什麽,屈膝抱著小腿,低聲呢喃:“你不要拒絕我,這樣我會很難過。”


    “不是跟你說大道理,但現在不適合。”他忽然定睛,湊近一些看她,嘴上沒有停,“如果你隻是骨折,腦震蕩,那我會想做就做,輪不到你高不高興,”說說而已,做這事兒就沒有她不高興的時候,“可這裏是高原,你正在高反,氧氣罐都用好幾瓶了,我不想做到一半,你死在下麵,懂嗎?”


    他的手指在她鼻翼處刮著,指腹粗礪,輕微摩挲。


    “我知道,我隻是情不自禁。”楸楸忍不住眨著眼睛,又閉上眼睛,“我渴望和你親近,你讓我回紐約,我回了,幾個月見一次麵,我也照做了,我很想你,我不能聽你拒絕我的,這樣我會很難過。”


    “繼續說。”裵文野收回手,看著指腹上的眼睫毛,根處居然連在一起,像是黑色雜草。


    還要說什麽?楸楸緩慢睜開眼,發現異樣。


    “還給你?”裵文野笑笑。


    她好像知道裵文野要讓她說什麽了。楸楸‘呼’的一口氣,將睫毛吹走,繼續說:“我知道我腦子有點毛病,你也是這麽想的吧?”


    “偶爾。”裵文野收回手,還是那副尋常模樣,臉色平常,眼神坦蕩。


    “我有些時候做事極端,莽撞,我以前,十幾歲的時候吧,不在乎死亡的,也不忌諱死亡,騎馬的時候總是想著馬兒會不會絆腳把我摔死,要是摔死就好了。出海遊泳,會不會遇到鯊魚把我吃掉,要是吃掉就好了,就連平時海邊遊泳,也會故意不熱身,想著抽筋溺水就好了。想著出門會不會遇到槍戰,能遇到就好了,如果今天一定要有人死去,為什麽不能是我?這個世界一點都不好玩兒。我知道我這麽想很蠢了,”她歎口氣,“你不用這樣看我。”


    好。裵文野默念。下巴抬了抬,示意她繼續說。


    原本說到這裏便打算岔開話題,沒有勇氣接下去的楸楸,忽然又注入勇氣。


    楸楸低聲道:“其實後來就不這麽想了,不認為死於一個意外是好事。卻也沒有到恐懼的程度,一顆平常心吧,越是長大,越覺得這個世界幻滅,在我看來真是糟糕極了,一點都不好玩,我那時還沒有被點亮欣賞風景的按鈕,隻是覺得,我有家庭,可是我的家庭有他們各自在乎的人,我有美好的朋友,可是朋友有朋友,有家庭,她們是獨立的個體,會有自己崇高的夢想,日後會組建自己的家庭,我們不會永遠在一起。我還是會渴望去死,隻是沒有以前想的那麽蠢了,不過我也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為自己而活嗎?可是我自己也很糟糕啊,我會本能的愛自己,可是這不代表我不覺得自己糟糕。”


    她眼裏漸漸積蓄出一點淚水,沒過瞳仁,像是海平線上升一般。


    “可是最近,我越來越怕了,隻要想到任何跟死亡有關的事情,我就難過,心悸,我不想離開你,我不想我們老去,不想死亡。”


    “我覺得我一直在隨波逐流,被人推著往前走,根本沒有前進的方向,所以很迷戀死亡,到後來遇到你,漸漸地就懼怕死亡。”


    這種懼怕原本是觸不到摸不著的,隻是一種情緒,直到前幾天雪崩的出現,才將這一切變得具象化,她開始體會到被死神的鐮刀刮過的滋味。


    “我知道這樣想是不對的,我們遲早有一天會分開,我們永遠不會比前一天年輕。”


    “可是,可是我隻是不想……”一連串淚珠掉落在膝上,她忍了很久,還是沒忍住,吞聲飲泣的,沒法完整地說一句話,她有點崩潰雙手抱頭,手指陷進長發裏。


    因一場雪崩,她積攢了許久的壓抑情緒,終於堆積到頂點,漸漸爆發開來。


    “寶貝兒,來。”裵文野伸長了手,將她抱到懷裏。


    “我不是,不是非要做,做那種事。”她聲音抽抽噎噎地,幾乎泣不成聲,說幾個字抖一下,兩手背不甘心地抹著臉,“我隻是,隻是不想思考,腦子很亂,不想……不想安靜下來,不想獨處。”


    “好,我知道了。”裵文野輕輕拍打著她背脊,下巴繃緊著,緊緊抱著她,身上散發著令人安心的氣息。


    他確實是失職。裵文野邊安慰她,邊心想。倘若真的對標那種遊戲,他一定不是個稱職的主人。


    “還有呢?”他問。


    “不想你總是拒絕我。”她啜泣道,哭得臉上都是淚,聲音抽抽嗒嗒的,如訴如泣道,“平時在電話裏拒,拒絕也就算了,為什麽,為什麽見了麵也要拒絕我?”


    裵文野沒吱聲,心裏想:這不是在高原嗎?你還在高反,心裏沒點數?好吧,沒數,有數就不會這麽想了。人前幾天還經曆過雪崩造成的車禍,撞出骨折和輕微腦震蕩,不是鋼鐵之軀,但一定是鋼鐵的意誌,都這樣了,還沒清心寡欲,還想著這事兒。


    可他一個字兒都蹦不出口。尤其是當楸楸對他哭著說隻是不想思考之後,裵文野覺得自己腦海裏的那根一直懸著繃緊的弦,忽然哢嚓一下,崩掉了。


    自六天前接到一個自稱是八宿縣人民醫院的護士的來電起,那根弦忽然就被無形的雙手拉扯著,繃緊懸在空中,他拿著證件買了機票,過了深圳,打無數的電話,安排接下來的所有事,現在回想起來,都不知道那天是怎麽有序進行的。


    直到下飛機,直奔醫院,親眼看到人還昏迷,醫生卻說沒什麽大礙時,弦仍然繃著,沒有放鬆的兆頭。他去把費用繳清,坐在病床邊來回看雪崩的視頻,聽她的遺言,想了很多,周圍亂糟糟的,他的思緒也亂糟糟的,也許他可以找個人幫他理一理,可他從來就不習慣跟人分享事情,作為香港人,他很信奉什麽叫作悶聲發大財。尤其現在擺在他麵前的,還是感情這種私密的事兒。


    他很習慣為自己決策,做決定,從小到大都這樣,大到人生道路,小到小學早餐吃什麽。


    後來楸楸出現,她的生活習慣改變了他許多,她喜歡你來我往的相處方式,喜歡交換。


    交換就交換,於是他們從一些很瑣碎的生活趣事,到傾訴心事,裵文野恍然,原來人和人之間的日常交流更多是在交流情緒,而不是交流信息,所以聊什麽都不重要,無論聊什麽,裵文野都能從她這兒得到反饋,漸漸回過味兒來,幡然大悟,原來他不是不喜歡分享,隻是從前沒有耐心,而他對楸楸的耐心也不是說有就有的,是楸楸多次的正向反饋給到他,慢慢積累起來的。


    同樣,他於楸楸而言亦是如此。


    然而現在,這個讓他極有耐心的人陷入了昏迷。雖然他知道這個人會醒來,她還沒有到死亡的地步,耐心一些,遲早會等到她睜開雙眼,按照她的性格,那麽沒心沒肺的她,醒來看到他,意識到自己沒死,一定會抱緊他,誇張而又亢奮瘋狂地說,那時情況有多麽凶險,她居然遇上了雪崩,這件事恐怕到八十還能上她的飯桌。


    然而沒有。他等了快一天一夜,才等到她迷迷糊糊地說疼,緊接著去拍片,石膏固定。又等了一早上,她才悠悠轉醒,醒來後卻不是他想象中的那個樣子,她沒有興奮,眼底全部都是恐懼。


    弦繃得越來越緊,他開車時不太能聽進楸楸的話,可他也說不出讓楸楸回家、回到舒適區去的話,如果他能剝奪楸楸對外界的探索,那麽當初就不會讓楸楸回紐約工作,相反他可以把她鎖在房子裏,想什麽時候幹她就什麽時候幹她,反正她樂意的很。


    可是,香港地太小了啊。他始終在想,又小,她的朋友沒幾個,又不會說粵語。


    他沒辦法籠養一隻高需求的小狗,給她戴上項圈和繩子,哪兒都不許去。


    就算是養小狗,也得挑個夠她生長且舒適的環境吧?


    上海就不錯,她會說上海話,離成都近一些,可以隨時去找丁裕和,以後慕玉窠會回來,她不會無聊,且從上海出發,無論去哪裏都會更加方便。


    於是他讓楸楸耐心一點,等候。現在還不是領她回家的時候。


    在加格達奇時他就是這麽想的,回到香港後就是資源重心轉移,可他的行動能力還是差了那麽一些,花了兩年多的時間,才塵埃落定。


    他本想著,等楸楸旅遊結束再告訴她的,有些喜悅不適合重合,如果讓她提前知道,那麽她就無心旅遊了,會一路都在牽掛這件事。


    他還找好了幾套房子,彼時讓她看一看,選一套,等她交接完紐約的工作,就可以徹底結束紐約的生活。


    “你為什麽不說話,我是不是太矯情了。”楸楸揉了揉眼睛,幽咽問。她總是這樣,把話說出來就好了。


    可這隻是暫時的。現階段性好了,情緒仍然堆積著,等到下次上湧,隻會更加崩潰。


    “沒有。當時是不是很害怕?”裵文野去抓她揉眼睛的手,拿來紙巾給她擦擦眼淚。


    “什麽當時?”她開始裝傻。情緒發泄完後,她有點兒不好意思。


    裵文野知道,理智上,他們應該現在回北上廣去,尋求醫生的幫助,檢查是否有ptsd應激反應。


    幾天前他也不是沒有這麽想過,他不是事趕事才思考事的人,在飛機上他就想了很多,他知道楸楸沒有大礙,他隻是一個過去繳費的,實際上他直接打錢就可以,不必親自去。


    他想如果楸楸醒來了,他是要帶她回香港,還是上海,還是陪她玩下去?楸楸在出發前給他發過她們製定的行程,他在飛機上看了一遍,最後他的想法是無所謂,楸楸想走了,就走,想繼續玩兒,就繼續玩下去,而以他對楸楸的了解,她對疼痛度忍耐很高,來都來了,還沒到拉薩,她是不會走的。裵文野斷定她會選擇繼續玩,於是他拜托朋友幫他辦了邊防證,下地就買製氧機,各種裝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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