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電話都沒掛斷,因為聽見招娣低低地啜泣聲,她一時有些慌亂……招娣從來都不是愛哭的人,從前,她爸爸那樣折磨她,她都沒有掉過一滴淚。而此刻,聽著這一陣陣斷斷續續的哭腔,她心慌意亂。


    轉身便準備往小區外走。有一塊翹起的地磚,剛好將她絆了一下,方子聿見狀,一把拉住她手腕。她被他溫熱的手掌攥住,突然回過神,抬眼看見他望住自己的眼神,心神竟然定了下來。


    “送我去醫院。”


    “好。”方子聿握握她的手,點頭。


    第39章 “我愛你”、“我想你”這六個字、這幾個月一直在我腦海裏,可是我沒法說出口


    車子開到醫院,剛停穩章若卿就下車住院部跑。方子聿一邊找車位,目光一邊追隨她。雖然她說讓他別擔心快回去,但他仍舊放心不下。


    她在病區外的走廊上看見招娣還有柚柚。柚柚見到她,開心掙脫招娣的手,張開雙臂奔過來,她一把攬住柚柚,左右確認她完好無損又活蹦亂跳,懸著的一顆心才徹底落下。


    “柚柚,”章若卿抱住她,小孩軟軟的小手貼住她脖頸,身上滿是奶香混合消毒水味,她才安心,“你媽媽快嚇死我了。”


    電話裏招娣一直語無倫次,她這樣的狀態讓章若卿以為是柚柚出了什麽事,也跟著六神無主起來,幸好那時有方子聿,他雖然沒說多餘的話,穩穩當當開車,讓她別著急、要鎮定……她想到這裏,突然回過頭想確認他在哪裏。果然,一抬眼看見他從電梯裏走了出來。柚柚記性好,一眼認出了他,小手朝他的方向揮舞,大喊:“叔叔也來了。”


    方子聿知道章若卿在擔心什麽,見到活蹦亂跳的柚柚,似乎也鬆一口氣,伸手摸摸柚柚柔軟的發頂,跟招娣打了聲招呼,才對章若卿說,“我就不打擾你們了,有什麽需要一定記得告訴我。”


    招娣輕聲謝過他,目送他走進電梯,才對章若卿說,“害你也跟著擔心了,我也是頭一次遇見這事,一時沒反應過來。”


    章若卿見她眼睛紅腫,拉她坐在長椅上,柚柚也心疼媽媽,小手握住媽媽的手,小聲安慰她。


    “我爸查出結腸癌,縣裏的醫院不敢確診,讓我們去大醫院,但我心裏有準備了。今天到這裏,所有檢查又做一遍,醫生確診了,晚期。”招娣說到這裏,頓了頓,“老頭還不信,梗著脖子說醫生是庸醫,他一個禍害應該活千年,怎麽能得癌。”


    章若卿的心涼了一下。


    這醫院裏人來人往,尋醫問藥,人人都希望能有一個好結果,連虛驚一場都是一種恩賜,最怕的就是一紙診斷,宣告無能為力。


    “人真的不好說,春節那時候還跟我麵紅耳赤吵架的人,現在就睡在走廊那張床上。”招娣的視線望過去,病床上的人蜷起身子,隻是雪白的一團,讓她想起那隻她撿到的小貓,也是這樣縮在紙盒一角,等待命運的審判。“下午我就坐在這一直看,我都有點不敢認他,他什麽時候是這一副樣子的,畏畏縮縮,戰戰兢兢。我印象裏他不是在打我就是在打我媽,唯一沒有動手的時候就是喝醉了。”


    董爸爸留給章若卿的印象是極深的。


    那是一年暑假,招娣從田裏抓回了條巴掌打的小魚仔,跟章若卿獻寶似的說今晚終於有肉吃,可誰知話音未落,就傳來董媽媽的大嗓門,水稻田的主人來告狀,說招娣偷他家魚就算了還踩壞了一大片水稻,問他們家打算怎麽賠。


    董媽媽揪住招娣的耳朵,哭喪著說:“這事瞞不住,讓你爸知道又是一頓打,趕緊給別人賠禮道歉。”


    招娣梗著脖子說:“我根本沒有踩壞,魚也是在田埂邊上撿到的。”她話才剛說完,就被人一個推搡,差點栽倒在地。


    董爸不知什麽時候衝了進來,照著還沒站穩的招娣又打又踢,滿屋酒氣中隻聽見他在咒罵:“賠錢貨,白喂你大米,養條狗都比養你值錢,當初生下來就應該把你賣給人販子。”


    招娣不言不語,承受著她爸的毒打和咒罵,而董媽媽隻是麻木的站在一旁,仿佛對眼前的一切早已習以為常。


    章若卿在一旁被這一幕嚇怔住了,隔了好一會才意識到他的手腳都沒輕沒重,沒一會招娣臉色煞白,她本能衝了過去,護住招娣,肩膀挨了重重的一腳,疼得鑽心。她連一腳都受不了,不知道招娣經年累月是怎麽撐過來的。


    董爸見到有人擋在招娣麵前,撐起眼睛看了看,見是章若卿才沒敢再動手,畢竟別人家的孩子,打壞了說不過去,但仍舊不解氣,抬腳踹了董媽,然後搖搖晃晃走出門外。


    那是章若卿頭一次覺得,這樣的父親,沒有其實更好。


    “…我媽知道是癌,讓我別管了,”招娣垂眼,盯著自己手上那塊剛蛻皮的老繭,那是從前她在計件工廠裏打工,磨出來的,“小時候他就沒管過我,我媽幫村裏人做做臨工養活我,後來我十五歲出來,沒再要家裏一分錢。我是可以不管他,但他畢竟是我爸,他生了我,他再混蛋我再恨他,也改變不了他是我爸。我沒他臉皮那麽厚,我怕別人戳脊梁骨,我怕別人說我沒良心。”


    章若卿攬過招娣,讓她伏在自己肩上,無聲啜泣。章若卿的眼淚似乎也收不住了,她心疼招娣,被打被罵被忽視被厭棄都從不流淚的招娣,竟然為她的父親流淚。


    招娣訂了醫院附近的酒店,章若卿陪她一起回去,安頓好柚柚,又點了清淡的粥給招娣。招娣沒有胃口,吃了幾口就放下。


    “今晚你好好睡一覺,我去醫院陪叔叔。”章若卿見她狀態實在不好,勸道。


    “沒事。”招娣搖頭,暫時沒有床位,陪護隻能坐在走廊長椅上,就算兩人關係再好她也不可能再麻煩章若卿,照顧病人是最累人累心的。


    “萬一柚柚中途醒了找不到你怎麽辦?我明天不用上班。”章若卿堅持。


    話說到這。招娣也隻能作罷,“等柚柚他爸打點好酒店,下周把她接走,我也能安心陪他治病。”


    等招娣睡著,章若卿才回醫院。已經是深夜了,她坐在住院部中心的小花壇邊透了透氣,抬頭看見住院部大樓零零散散還有好些燈亮著,周圍有病人的家屬,似乎也是出來透??x?透氣,繞著花壇一圈一圈走,也有的就像她一般,沉默坐著。


    她坐了好一會,翻了翻手機裏的通話記錄,上一次跟章淑嘉通電話還是一周以前,而微信的聊天界麵停留在了更早以前。她心裏突然有種說不出的滋味,也有一種隱隱的慶幸。慶幸此刻躺在病床上的人不是她。


    她想跟章淑嘉說說話,但她們之間本就不是無事閑聊的相處模式,冷不丁想發點什麽,還找不到話題……思來想去,她隻是發了一句下周末如果有空就回去。


    方子聿從大樓裏出來,一眼就看見坐在路燈下的她,坐在背光的陰影裏,低頭是在看手機,後背彎出一個弧度……他皺皺眉,心說也不嫌頸椎疼。


    他走過去,站在她麵前。章若卿認出了他那雙鞋,猛地一抬頭,果然,脖子“哢嚓”閃了一下,疼得她五官皺成一團。方子聿下意識抬手想幫她揉揉,手舉到一半,意識到越界,攥起拳頭抄進外衣口袋。


    “還沒走?”她沒有注意到他奇怪的動作。


    “阿婆才睡下。”他說。


    今天阿婆不知怎麽的,跟他說起了他小時候的事,話匣子一打開就收不住,從他說到了周奕再到秦霏,他見老太太興致好,沒忍心打斷,便由她去了。不過,他倒是遭了護士好幾個白眼。


    “你呢?怎麽自己坐在這?”


    她旁邊的花壇邊沿上,有幾枚被隨意丟棄的煙頭,他沒大在意,拂開坐了下來。


    章若卿沒答話,盯住手機有一會,也沒有等來章淑嘉的回複。


    之前在阿婆家吃飯那時候,她有觀察到方子聿跟周奕的相處模式,雖然隻瞥得一角,但她直覺他們之間的關係一定不像自己和章淑嘉一般劍拔弩張。


    “如果你想關心你媽媽,你會怎麽說?”她問。


    方子聿沒著急回答。他明白她為什麽會這樣問,那天在她家裏見到章淑嘉的時候,他就猜到她們之間的矛盾已日積月累。他看著她因為緊握住手機,而微微泛白的手指關節,心沒來由的像被針刺了一下。


    “我其實一直都很羨慕你,羨慕你無拘無束自由得像一片雲,無視規則規訓,從不瞻前顧後,想說什麽就說什麽,不想說的時候就絕不開口。後來我想我那時候之所以喜歡你就是因為我們太不一樣了。就像現在,你遇到跟我同樣的情況,我猜你一定是用最直白的方式,說‘我愛你’、‘我想你’,這樣的話對你來說很容易。”章若卿無聲笑了笑,她居然會和他在這樣的地方討論這樣一個話題。


    晚風有些涼,再不進去萬一董爸醒來找不到人可不太好。見他也沉默著,她站了起來,往院大樓的台階上走去,沒走幾步,突然聽到方子聿的聲音:


    “這對我來說一點都不容易,”他沉住聲音,“至少對你,‘我愛你’、‘我想你’這六個字、這幾個月一直在我腦海裏,可是我沒法說出口。”


    第40章 和你在一起就像是吃到了一顆心心念念很久但過期了的糖


    章若卿失眠了。


    當然,在醫院走廊上那樣嘈雜的環境,失眠很正常。可是,她知道,失眠的原因遠不止於此。


    嫣然到醫院的時候,看見她坐在長廊的椅子上發呆,脖子上掛著一個 u 型枕,蓋著一條灰色絨毯。


    “嗯,準備工作做得很充分嘛。”嫣然走過去坐在她身旁,捏住毯子,幫她將落在地上的一角往上扯了扯。


    章若卿木著一張臉,搖搖頭,說:“別人的。”


    “哦。”嫣然倒是沒繼續往下八卦。


    章若卿取下脖子上的 u 型枕,活動活動僵硬了半宿的肩膀,說:“叔叔已經轉到病房裏了,右手邊第一間,你要去看看嗎?”


    昨天,嫣然也接到了招娣的電話,請自己幫忙找找床位。當時他們正好在婆婆家吃飯,她沒在飯桌上說,等在廚房洗碗的時候,趁謝淮到廚房給婆婆拿水果,她跟謝淮提了一嘴,誰知婆婆正好進來聽到了,便說起前一陣子也是幫她朋友找了張床位,托了多大的人情,現在那人還在念叨。


    “大醫院也不是什麽病都能治的,生老病死都是天意,我們謝淮臉皮薄,哪裏願意欠人情”,婆婆原話就是這樣說的。嫣然聽了沒再說什麽,後來回家,謝淮問她還需不需要他打電話問問,她謊稱自己同事能幫忙,謝淮也就真的沒再管,自顧自睡覺去了。


    早晨章若卿突然告訴自己床位找到了,她吃了一驚,但電話裏章若卿沒細說,隻是含糊說是有這麽一個人。


    “不急,招娣去給你買早餐,等她來了再一起進去。”嫣然說。


    話音剛落,就看見一個男人拎一袋早餐,從電梯裏走出來。許是也同樣在醫院熬夜的緣故,他臉色倦意濃重,但依舊沒有蓋住那一身的自如,長腿一邁朝,如風般朝她們走過來,將手上的東西輕輕一放。


    嫣然直覺,他應該就是章若卿口中的“有這麽一個人”。她正好整以暇,看看兩人之間的暗流湧動,誰知,那男人一個沒繃住,大大打一個噴嚏,將一個名場麵活生生打掉。


    “感冒了?”章若卿本能問出口,問完覺得自己問得多餘且關心過度。不就是打個噴嚏,至於麽。


    不過,方子聿當然不這麽想,心內如過山車一般:她是在關心我?關心我就代表還在意我,可是為什麽昨天還走得那麽決絕,頭也不回?


    “這位是?”嫣然瞥一眼章若卿。


    兩人同時開口,


    “客戶。”


    “朋友。”方子聿看看章若卿,而後改口,“一開始是客戶。”


    嫣然故作恍然大悟,“那麽就麻煩這位客戶送送我家章若卿,她熬了一夜我不放心她一個人回家。”


    方子聿沒等章若卿反應,一口答應,“保證安全送到家。”


    車子再次停到章若卿家樓下的時候,方子聿這次沒讓她直接下車,故伎重演又將車門落了鎖。不過這次,他沒敢造次,規規矩矩坐好,誠誠懇懇問:“我都送你回來了,能不能請我吃頓早餐?”


    他手掌一直沒從方向盤上拿下來,緊緊握住,是在緊張。很奇怪的感覺,章若卿記憶裏似乎從來沒見過這樣的他,不確信,不自信,小心翼翼地試探從昨晚一直到現在,她當然明白他的意思,正是因為太清楚,她才不敢輕易有所回複。


    他還在等,頭一次他這麽耐心等一個回複,沒有腆著臉要求她一定要答應或者二話不說替她做決定,額頭是似乎沁出細細的一層薄汗,他甚至沒敢抬手抹掉,生怕就這麽一瞬間打破眼前的平衡,他和她一間僅存的那麽一點平衡。


    “好。”章若卿答應,“不僅僅是一頓早餐,我和招娣還要謝謝你幫她爸爸解決了床位,謝謝……真的。”


    方子聿沉默了好一會,“我們之間,就隻能這樣了嗎?”


    就隻能這樣了……可是到底應該怎麽章若卿自己也很矛盾。如果下定決心到此為止,她也不至於昨晚失眠;可是如果重修舊好,橫梗在他們之間的問題依舊沒有改變,她患得患失而且她並不認為自己是那個能讓他降落的人。


    “我不知道。”章若卿坦然,“和你在一起就像是吃到了一顆心心念念很久但過期了的糖,我一麵品嚐它的甜,一麵如鯁在喉。它很甜,真的,但遺憾的是,它過期了。”


    “我現在想的是我下周末要回家,因為好久沒有見到我媽,我突然有些想她,我也後悔跟她吵架,所以要記得買她愛吃的水果回去賠罪。下個月我有場重要的考試,關係到我的職業規劃,我終於下定決心要走出我那小小的一畝三分地,可是最近都沒有好好看書,計劃表進度落下我要往前趕趕……還有老城區開了一家新菜館,招娣和嫣然沒去過,我們三好久沒有這樣聚在一起,一定要不醉不休一次。”


    她一字一句細細數下來,發現真的有好些待辦事項,一個一個完成打上勾,一定會很滿足,“我想說的是,現在的生活我很滿意。終於在一個陌生的地方開始新生活,像以前一直向往的那樣,不再呆在繭裏,跳出自己的舒適區,無論是生活還是工作裏的舒適區。我做到了,最重要的是,我過得很充實……”


    方子聿垂下手,因為一直握住方向盤的手有些發僵,“可是,感情上呢?你從你的繭裏走出來了嗎?”


    他一針見血,將她問到啞口無言。


    最後,兩人都沉默沒有再開口,他解開車鎖,讓她下車。


    章若卿站在原地,看車子鑽過羊腸小巷,直至消失不見。


    她承認,遇到他,她有那麽一刻又想要躲回繭裏。


    那天以後,方子聿像人間蒸發一般。


    有好幾次她去醫院,明明隻隔了一層樓,可她一直沒有再碰見他。有時候阿婆知??x?道她也在醫院,會和她在小花壇邊走一走,還會把周奕燉的各類滋補的湯分一份給她,心疼她沒幾天都瘦了一圈。


    秦阿婆出院那一天,周奕和秦霏都在唯獨沒有方子聿。辦完出院手續,她送阿婆走出醫院的時候,阿婆叮囑她等忙過這一陣子,一定要去家裏吃飯。


    “阿婆給你做拿手菜……你別敷衍我,說來就一定要來,反正我知道你工作單位,我去那等你。”


    “好了,媽,”周奕笑說,“哪有你這樣嚇唬人的,真把人嚇唬跑了不來了,可怎麽辦。”


    “不會的,”章若卿趕緊圓場,“阿婆的手藝我一定要嚐嚐。”


    目送阿婆上了車子,跟她揮手告別,章若卿往回走,路過便利店的時候,她想起招娣有一天突然提起想吃小時候她們愛吃的可樂味棒棒糖。她說,突然想吃點甜的。章若卿明白的,招娣這陣子心情總是不好,起起伏伏的。


    柚柚被小田哥接回去那天,臨走時將一張銀行卡交給招娣,裏麵是這幾年他閑時幫人做散活攢下的錢,原本想作給她們母女存下的應急錢,如今董爸這樣的情況,他拿出來交給招娣。小田哥心疼招娣,也清楚她和董爸之間的關係,他交給她就代表他是支持她的決定。救,盡力救,隻是因為他給了招娣生命。


    嫣然這一陣子,也有些怪怪的。三人在一起的時候,一般她是那個小太陽,開導這個又罵醒那個。可是最近,章若卿發現她老是發呆,心事重重。她醫院,銀行兩頭跑,一直找不出時間問問嫣然,直到有一天聽到嫣然在跟謝淮打電話,聲音壓得低低的是在吵架,她才驚覺嫣然和謝淮之間大概是出了問題。等她開口問,嫣然隻是搖頭,說自己需要點時間。


    章若卿懂嫣然的倔強,也懂每個人都需要那樣一段時間,厘清自己。就像嫣然沒有追問自己與方子聿的關係一樣,她們都是會彼此留下空間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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