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件事是從熱蒙開始的。晚上十一點,幾個三等車廂的旅客向海關走去,關務人員已經開始檢查頭等車廂和二等車廂的旅客。


    有些細心人已提前在把他們手提箱裏的東西攤在長凳上,準備接受檢查。二等車廂裏一位神色不安的旅客的情況就是如此,在他坐的一個包廂裏,除他之外隻有一對年老的比利時夫婦,他的行李整理得井井有條,並且可以看出他什麽都想到了。襯衫外麵包著報紙,以免弄髒。十二副袖扣,厚薄不同的短褲,一隻鬧鍾,幾雙皮鞋和一雙舊拖鞋。


    可以看得出來,整理這些東西的是一個女人。


    沒有浪費一個角落,也沒有一件衣服會被弄皺。一個關務人員漫不經心地翻著這些衣物,一麵看著這個和這些手提箱很相配的穿著灰黃色大衣的人。


    “行了!”關務人員說,一麵用粉筆在他的行李上劃了一個十字,“你們大家沒有什麽要報關的嗎?”


    “請問,”那個人問,‘什麽地方是比利時的邊界?”


    “您看見那兒的第一道籬笆了嗎?看不見?什麽也看不見嗎?那麽,您數電燈……第三隻電燈向左……對,那就是國境線……”


    走廊裏有一個聲音在每個包廂門口一次次叫道:“請準備好護照,身份證!”


    那個穿灰黃色大衣的人用力把他的手提箱放回到網架裏。


    “護照呢?”


    他回過頭去,看到一個戴灰帽子的年輕人。


    “法國人嗎?請拿出您的身份證……”


    他在公文包裏找了一會兒。


    “請看,先生。”


    “好!馬丁·埃德加·埃米爾……對極了!……請跟我來……”


    “到哪兒去?”


    “您可以把您的手提箱帶著。”


    “可是……火車……”


    這時候那兩位比利時籍夫婦害怕地看著他,不過他們因為曾經和一個不法分子一起旅行而有點得意。馬丁先生瞪著眼睛,爬上長凳再把他的行李取下來。


    “我向您保證……究竟是……”


    “請快一點……火車要開了……”


    戴灰色帽子的年輕人把最重的一隻手提箱推到站台上。天色很黑,在燈泡的光暈下,有些從車站餐廳出來的人在向火車奔去。哨子聲響了。一個婦女在和關務人員爭吵,他們不讓她上車。


    “明天早晨再說吧……”


    馬丁先生吃力地拿著行李跟在年輕人後麵。他從來也沒有想到過站台會有這麽長。簡直象一條跑道,沒完沒了,荒涼無人,兩邊是一扇扇神秘莫測的門。


    終於,年輕人推開了最後一扇門。


    “請進!”


    房間裏很暗,隻有一盞掛得很低的帶綠色燈罩的燈,燈光隻照亮了燈下桌子上的幾張紙。可是,房間深處有一個人影在晃動。


    “您好,馬丁先生!”聲音很友好。


    從黑暗中鑽出了一個巨大的身子:梅格雷探長。他穿著沉甸甸的天鵝絨領子的厚呢大衣,雙手播在口袋裏。


    “請不必寬衣了,我們這就去乘上巴黎的火車,它馬上就要到站了,在三號站台……”※棒槌學堂の精校e書※


    這一下,事情已經一清二楚了!馬丁不聲不響地哭了起來,他的雙手提著整理得那麽好的手提箱,被無形地束縛住了。


    幾個小時以前,負責監視孚日廣場61號的探員打電話給梅格雷說:“我們這位先生溜了,他乘一輛出租汽車到北站去了……”


    “讓他溜吧……請繼續監視他的妻子……”


    於是,梅格雷乘上了和馬丁同一輛火車,他就坐在馬丁隔壁一個包廂裏,同路的還有兩名副警長,他們一路上都在談些風流事。


    探長不時地把眼睛湊到包廂之間的窺視孔上去看,發現馬丁心事重重。


    熱蒙……身份證……探長的臨時辦公室。


    現在他們兩人坐在一個特別包廂裏一起回巴黎去。馬丁手上沒有戴手銬。他的手提箱在他頭上的網架裏,其中有一隻重心不穩,搖搖欲墜。一直到莫伯熱,梅格雷還沒有提過一個問題。


    這種情況很古怪!他縮在他的角落裏,牙齒咬著煙鬥。他一麵抽煙一麵用他的小眼睛饒有興味的瞅著他的同伴,


    十次,二十次,馬丁準備開口講話,十次。二十次,探長甚至沒有覺察。


    馬丁終於還是講出來了,他的聲音真是難以描述,即使馬丁自己也許也聽不出這是自己的聲音。


    “是我……”


    可是梅格雷始終不吭聲,他的眼神似乎在說:“真的嗎?”


    “我……我想出境……”


    有一種抽煙的方式叫人看了是很惱火的:每抽一口煙,嘴唇都“撲”的一聲,貪婪地微微張開。


    吐出的煙不向前麵去,而是慢慢地在抽煙者臉龐四周散開,形成一團雲霧。


    梅格雷就是這麽抽的,他的腦袋自右到左,又自左到右地象一個轉向機似的轉來轉去。


    馬丁低著頭,雙手痛苦地套在手套裏,眼神非常激動。


    “您相信這件事要拖很長時間嗎?不會的,是嗎?既然我已經招供……因為我一切都已經承認了……”


    他怎麽會停止哭泣的?他一定渾身感到難受。


    他的眼睛不時地露出哀求的神色,很清楚是在對梅格雷說:“請幫助我吧……您看得很清楚,我已經支持不下去了……”


    但是探長無動於衷。他就象在動物園中觀賞一隻關在籠子裏的異國的動物一樣平靜。目光雖有好奇的成分,但並無激情。


    “庫歇突然看到了我,於是……”


    這時候梅格雷歎了一口氣,這聲歎息不說明任何問題,更可以說可以有一百個不同的解釋。


    聖岡坦!車廂走廊裏響起了腳步聲,一位胖旅客想推開包廂的門,發現門是關著的;他用鼻子壓緊在玻璃門上向裏麵看了一會,最後不得不又到別處去尋找位子了。


    “既然我已經全都坦白了,是不是?……用不著否認……”


    可是他就象在跟一個聾子,或者是跟一個對法語一竅不通的人講話一樣。梅格雷用他的食指慢條斯理地裝著他的煙鬥。


    “您有火柴嗎?”


    “沒有……我不吸煙……您這很清楚嘛……因為我妻子不喜歡煙草味……我希望這件事快些結束,您懂嗎?……我馬上要找一位律師,把這些事告訴他……這件事沒有什麽複雜的……一切我都承認……我在報上看到一部分鈔票已經找到……我不知道我為什麽要這樣幹……感到鈔票在我的口袋裏,就好象街上所有的人都在盯著我看……我想把錢藏在什麽地方,可是藏起來又有什麽用呢?……我沿著堤岸走……河裏有幾條駁船……我怕被水手看到……於是我跨過瑪麗橋,走上聖路易島,我可以把這包錢扔掉了……”


    包廂裏煙霧迷漫。煙在燈泡周圍繚繞。窗上蒙著水蒸氣。


    “我本來應該在第一次見到您時便告訴您的……可是我沒有勇氣……我還希望……”


    梅格雷還是一句話也不說,他好奇地望著他張著嘴、閉著眼的同伴。這時響起了一隻心滿意足的胖貓的呼嚕聲似的呼吸聲。梅格雷睡著了!


    馬丁向包廂門瞥了一眼,隻要一舉手便可以把門推開。為了躲開這種誘惑,他蜷縮在一個角落裏,夾緊大腿,兩隻手擱在他瘦小的膝蓋上瑟縮發抖。


    北站到了,陰沉沉的早晨。一群群郊區的人們睡眼惺鬆地在越過城門。


    火車在離車站大廳很遠的地方停了下來。手提箱很重,馬丁不願停留。他氣喘籲籲,兩條胳膊酸得要命。為了叫一輛出租汽車等了很長時間。


    “您送我去監獄嗎?”


    他們一起在火車上呆了五個小時,梅格雷沒有講滿十句話。現在還是這樣!他講的話既沒有觸及這次凶殺案,也沒有提到三十六萬法郎!他談的是他的煙鬥,或者是天氣,或者是時間。


    “孚日廣場61號!”他對司機說。


    馬丁用懇求的語氣說:“您相信還用得著……”接著又自言自語,“辦公室裏的人會怎麽想……我沒有來得及通知他們……”


    女門房在門房裏分揀信件:一大堆信件是給裏維埃爾大夫的血清公司的;很少幾封是給這幢房子的其餘房客的。


    “馬丁先生……馬丁先生……登記局有人來問您是不是病了……好象鑰匙在您這兒……”


    梅格雷挽著他,而他還要拖著他沉重的手提箱往樓梯上走去,各家各戶的門外放著一隻隻牛奶瓶和新鮮麵包。


    老馬蒂爾特的門在微微搖動。


    “請把鑰匙給我。”


    “可是……”


    “請您自己開吧。”


    在一片寂靜中響起了鎖舌的“哢嗒”聲。然後看到了井然有序的飯廳,所有的東西都在它們應該在的位置上。


    馬丁猶豫了好久才提高聲音說道:“我……還有探長……”


    隔壁臥室的床上有人動了一下。馬丁關上了門,呻吟著說:“我們本來不應該……這與她無關,是嗎?……象她那樣的情況……”


    他不敢走進臥室裏去。他裝模作樣地把他的手提箱拎起來擱到兩把椅子上麵。


    “我去煮些咖啡好嗎?”


    梅格雷走去敲臥室的門。


    “可以進來嗎?”


    沒有回答。他推開門,看到迎麵向他射來的馬丁太太的目光,馬丁太太躺在床上,一動不動,頭發用發夾夾著。


    “請原諒我打擾了您……我把您丈夫給您帶回來了,他用不到這麽喪魂落魄的。”


    馬丁在梅格雷身後。探長感覺到他在後麵,但著不到他。


    院子裏響起了腳步聲,還有人聲,尤其是婦女的聲音:辦公室和實驗室的職員們來了。時間是九點差一分。隔壁響起了女瘋子的叫聲。


    床頭櫃上放著藥品。


    “您感到比昨天更差些嗎?”


    他很清楚她是不會回答的。不管怎麽樣,她總是死不開口。


    她仿佛很怕講話,哪怕是一個字!就好象一個字便會打開缺口,引起一場災難。


    她瘦了,臉色更加暗淡了;可是她的眼睛,那兩隻奇怪的灰色瞳仁,卻還是那麽銳利,那麽熾熱,那麽倔強。


    馬丁進來了,他雙腿發軟,從他的姿態看,他似乎在告饒,為了求得寬恕。


    灰色的眼睛慢慢地轉向了他,目光是那麽寒冷、那麽嚴酷,以致他不由得回過頭去喃喃地說:“在熱蒙車站……再過一分鍾我就到比利時了……”


    可以感到,要填補每個人物身邊的空虛,一定要有話語,要有聲音。那種空虛是非常明顯的,以致任何聲音在那兒都會發出回響,就象在一條隧道裏或是一個洞窟裏一樣。


    不過沒有人講話。隻不過非常勉強地說出了幾個音節,還有惶惶不安的目光,隨後又是一片寂靜,就象無情的大霧一樣籠罩下來。


    可是這時候發生了一些事情。一件慢慢地、悄悄地在進行的事情:一隻手滑到被子下麵,不知不覺地向枕頭下麵伸去。


    那是馬丁太太的一隻濕漉漉的瘦手。梅格雷眼睛望著別處,可是他完全掌握著這隻手的行動,等待著這隻手最後抵達它的目的地。


    “今天早晨大夫不來嗎?”


    “我不知道……難道有人關心我嗎?……我在這兒就象一隻沒有人理的在等死的畜生……”


    這時候她的眼睛顯得分外明亮,因為她的手終於抓到了她想抓的東西了。


    發出了一點兒幾乎聽不出來的紙張的悉窣聲。


    梅格雷跨上一步,抓住了馬了太太的手婉。她的外表是那麽柔弱無力,幾乎象是奄奄一息了,可是在一瞬間,她突然變得力大無窮。她不願意放掉手裏抓住的東西。她坐在床上拚命抵抗。她把手伸向嘴邊,用牙齒撕碎手裏緊抓著的一張白紙。


    “放開我!……放開我,要不我要叫了……還有你?……你就聽任他這樣幹嗎?……”


    “探長先生……我求求您……”馬丁哀求著說。


    他伸長著耳朵在聽。他怕著到其他房客聞聲而來。他不敢介入。


    “畜生……卑鄙的畜生……竟然打一個女人!”


    不,梅格雷沒有打她。他隻是在控製她的手,捏緊她的手腕,也許捏得過於緊了一些,為了不讓這個女人撕毀這張紙。


    “您就不感到羞恥嗎……一個快要死的女人……”


    在梅格雷的警察生涯中幾乎從來也沒有遇到過有這麽大力氣的女人!他的圓帽子掉落到床上,她突然去咬探長的手。


    可是她這樣的發作不可能持久,她終於鬆開了手指,一麵痛苦地哀歎了一聲。


    這時候她開始哭了。不過她這是在幹嚎,是因為失望,是因為發火,會不會是因為想裝裝樣子?


    “而你,你就聽任他這樣幹嗎?……”


    在這個狹小的臥室裏,梅格雷的背顯得太寬了,他仿佛把所有的空間都擠滿了,把光也擋住了。


    他走近壁爐,展開一邊已經被撕去一塊的紙頭,看到一份打字文本,紙的上端印著:


    拉瓦爾和皮奧萊大律師


    巴黎法律碩問事務所


    紙的右麵用紅筆注著:庫歇和馬丁事件。十一月十八日谘詢。


    一共兩頁行間很擠的文字。梅格雷輕聲地念了念其中的片段,這時可以聽到裏維埃爾血清公司辦公室裏傳來的打字機的劈啪聲。


    “鑒於法律第……


    “由於羅熱·庫歇死於他父親之後……由於遺囑不能剝奪一個婚生兒子有權得到的份額……由於立遺矚人和多爾莫瓦太太的第二次婚姻是建築在夫妻共有財產製的墓礎之上……


    “……由於羅熱·庫歇的自然繼承人是他的母親……


    “……我們榮幸地向您肯定,您有權追還奧斯卡·庫歇遺留下來的一半財產,包括動產和不動產……另外,原來估價為三百萬的‘裏維埃爾大夫血清公司’的資產,根據我們的特別情報估計(也許有誤),為五百萬左右……


    “我們聽您的吩咐,為使遺囑無效而作好一切準備……


    “我們向您再次重申,在此一訴訟中收回的款項中,我們將提取百分之十的手續費,作為支付……


    馬丁太太己經停止哭泣。她又躺了下去,冷冰冰的目光重又射向了天花板。


    馬丁站在門框裏,他比任何時候都暈頭轉向,他不知道手該放在哪裏,眼睛該往哪兒看,渾身都感到不自在。


    “還有一個附言!”探長自言自語地說。


    這個附言後麵有個注:


    “絕密……


    “我們相信,娘家姓多爾莫瓦的庫歇太太,也準備對遺囑提出訴訟。另一方麵,我們還打聽了第三位受益者尼娜的情況。她舞一個作風有問題的女子,她還沒有作出任何要求得到她權利的安排。由於她眼下無經濟來源,我們認為最簡便有效的辦法是給她一筆賠償費。


    “我們估計,對一個處於莫瓦納爾小姐那樣情況的人來說,兩萬法郎對她是有足夠的誘惑力的……


    “對這一向題,我們等待著您的決定。”


    梅格雷已經聽任他的煙鬥熄滅了。他慢慢地折好這份文件,塞進了他的皮夾子裏。


    這時候四周一片寂靜。馬丁摒住了呼吸,他的妻子躺在床上,眼睛發直,看上去就像一個死人一樣。


    “二百五十萬法郎……”探長咕噥著說,“為了安撫尼娜,要減掉二萬法郎……當然嘍,庫歇太太大概也得拿出一半……”


    他深信他看到在這個女人的嘴唇上滑過了一個勝利的微笑,這絲笑意簡直看不出來,可是富有表情。


    “這筆數字不小啊,您說呢,馬丁……”


    馬丁一陣哆嗦,他還想抵擋一下。


    “您以為有多少……我講的不是錢。我講的是判多少年。盜竊、謀殺、也許要作為預謀殺人……您的意見呢?當然不會宣告無罪,因為這樁罪行和情欲無關……啊!如果您妻子和她過去的丈夫又恢複了關係就好了……可是情況並非如此……錢財問題,單純的錢財問題……十年嗎……二十年嗎……您要不要聽聽我的意見?請您注意,人民陪審員的決定永遠是不可捉摸的……而且還有先例可援……好吧,一般來說,他們對因為愛情麵引起的悲劇還是比較寬容的,可是對這種謀財害命的案件卻特別嚴厲……”


    他好像是為了爭取時間似的隻顧自己說下去。


    “這是可以理解的!那些人都是一些小資產階級商人……他們以為對他們所沒有的,或者他們有把握的情婦是沒有什麽可怕的,可是他們全都怕盜賊……二十年?……嗯,不!……我傾向於要處於極刑……”


    馬丁不再動了。他和他妻子兩人中,數他最臉無人色,以致他不得不抓住了門框。


    “不過,馬丁太太將會發財……她已經到了知道如何享受生活和財產的年齡了……”


    他向窗口走去。


    “如果沒有這扇窗子……這是一塊試金石……他們不會不提請人們注意,從這兒可以看到一切……一切,你們聽仔細了……這樣的話事情就嚴重了!……因為這可能使人想起是不是同謀殺人……那麽,大法典上有一個條款,謀殺犯即使被宣告無罪,也不能繼承被害人的財產……而且不僅僅是謀殺犯一個人……而且指所有的同謀犯……你們看到了這扇窗子的重要性了嗎……?”


    這時候,包圍在他四周的已經不再是寂靜,而是某種更加絕對、更加使人不安、幾乎是不真實的東西:一種完全的虛無縹緲。突然間,梅格雷提了一個問題:“請告訴我,馬丁!您把手槍扔到哪兒去了?”


    走廊裏似乎有什麽聲息:肯定是老瑪蒂爾特,她那慘白的臉色,她那方格圍裙裏麵的柔軟的肚子。


    天井裏響起了女門房的尖利的聲音:“馬丁太太!……杜法耶爾公司的人來了……”


    梅格雷一下子跌坐在一把安樂椅裏,椅子晃了晃,可是沒有裂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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