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迪克剛剛走出去,梅格雷夫人上了樓梯。大夫,他小姨子和檢察長站立在廣場上裏沃小汽車的旁邊。她推開門,梅格雷正給裏沃夫人打電話。他估計裏沃夫人必定一個人呆在家裏,他請她到飯店來一趟。


    梅格雷夫人進屋時,隻聽到電話的一個結局。梅格雷放下話筒,全神貫注地進行思考。他逐步地發覺市麵上發生了變化,越來越多的人擁向一條以廣場左側為起點的街道。這條街很長,往前去,成了一條土路,拐兩個彎後,到“新磨坊”樹林,那兒有一個圍著白牆的很大的農場。


    ——那農場占地很多嗎?


    他夫人說:“那農場有二百人耕作的土地,弄不清究竟有多少麵積,總之,樹林緊挨著耕地,再往前走一段,這條路和通往佩裏格公路相交……


    梅格雷聽了一驚:“現在,你最好別管我,再到那兒去一趟,好嗎?”


    梅格雷夫人二話沒說立即照辦,當她走出飯店大門時,和一位年輕婦女擦肩而過,這就是裏沃夫人。


    當裏沃夫人進屋時,梅格雷感到十分驚訝。他隱約覺得裏沃夫人對他很感興趣,她的麵容很奇怪,遠不如她妹妹那樣引人注目。她稱不上是一位漂亮的女人,大約二十五到三十歲,中等身材,略胖。她不善於打扮自己,給人印象最深的是她那雙帶著憂鬱而痛苦神情的眼睛,憂鬱之中又包含著屈從。


    一位十足的小資產階級的女士,非常規矩,她機械地揉捏著一塊手絹,隨時準備擦眼淚!


    “您結婚很久了吧,太太?”梅格雷開了腔。


    “五年啦!”她用一種平淡的聲調歎息道。


    “您那時也住在貝熱拉克嗎?”


    她又盯著梅格雷看了好一會兒才回答,“那時我和妹妹、母親住阿爾及利亞,裏沃博士也在阿爾及利亞住過。”


    他沒有來得及繼續往下問,裏沃夫人突然地站了起來,臉色恐慌。正這當口,外麵傳來了汽車關門的砰擊聲。原來是裏沃博士從他的汽車上跳了下來,直奔旅館,發狂地敲著梅格雷的房門。衝進屋,他對著警長,“我真不懂……您需要我的老婆?……這樣的話,您早就可以……”


    梅格雷鎮靜地說:“您幹嗎生那麽大的氣,大夫?我感到有必要認識一下裏沃太太,可惜,我目前還不能走動……”


    “審問結束了嗎?”


    “這不是審問,而是很平靜的一次談話,您進來時,我們正談到阿爾及利亞,您喜歡這個國家嗎?”


    他又問:“請您告訴我,大夫,您是在給您夫人治病時認識她的嗎?”


    裏沃的目光向裏沃夫人迅速地瞟了一眼。“我要告訴您這跟您無關。請允許我用車子把我妻子接回去……”


    “行。沒什麽!這案子太奇怪了,又奇怪又可怕。您小姨在受了這樣一次驚動後,很快就恢複平靜,她真是個意誌堅強的女人!”


    他看見裏沃呆著不動,局促不安,正等待著這句話的下文。他覺得事情有了進展,突然間,他頭腦裏對本案構成引一套設想,全被打亂了。這是由一名騎自行車的憲兵來到廣場起的,憲兵朝著檢察長的宅邸騎去,這時,電話鈴響,梅格雷拿起聽筒。


    啪筒裏傳來說話聲:“喂,我們這兒是醫院,裏沃博士還在您那兒嗎?請他聽電話。”


    大夫接過電話,神色驚慌地聽著,放下電話後,他緊張得兩眼發直,愣了好一陣子。


    “把他找到了!”他終於迸出了一句話。”那個男人!……至少是一具屍體……在‘新磨坊’樹林裏……”


    裏不沃夫人不明白是怎麽回事,兩眼一個挨一個地瞅著他們倆。


    博士忽然靈機一動,這一下該輪到他用懷疑的眼神打量梅格雷了:“當您受到襲擊時……也是在這個樹林裏……您進行了抵抗……您至少也開了一槍吧……”


    “我沒有開槍。”


    另一個念頭在醫生的頭腦中油然而生,他用一隻手焦躁地摸著自己的前額。“那人好幾天以前就死了……可是,弗朗索瓦茲怎麽會在今天上午?”


    他把溫順地聽他擺布的老婆帶走了,不一會兒,全市感到一種更加強烈的不安,已經不再是上午那種看看熱鬧的好奇心。


    所有的人,包括飯店的老板都立即奔向“新磨坊”樹林,隻留下梅格雷一個人靠在床上。


    梅格雷夫人回來時,隻看到她丈夫的側影。她意識到又出了什麽事,因為他朝著窗外張望,神色非常可怕。她立即上前坐在丈大的床沿上,說:“沒有什麽了不起的事……我到那兒時,屍體已經找到了,憲兵們允許我同他們一起進樹林去……”


    梅格雷仍望著窗外,但是當她向他敘述時,浮現在他眼底裏的已不是廣場上的情景。


    他夫人還在講:“屍體所在的地方,樹林是斜坡形的……路邊有幾棵橡樹……接著是一片冷杉林。憲兵警戒著樹林,把屍體圍了起來,不讓人靠近。‘新磨坊’的老農場主伴隨著他們,手裏拿著一支軍用手槍……誰也不敢和他說話。我想大概是他打死的那個殺人犯……發現的情形是,有個小男孩朝著人群沒命地跑來,他用手指著躺在一棵樹旁的一個人體,發出一聲尖叫……”


    梅格雷這時突然打斷她的話:“那人穿漆皮皮鞋?”


    “是的!還穿著一雙手打的灰色羊毛襪,我真後悔,因為我記起了……”


    “多大歲數?”


    “可能有五十歲,他的臉衝著泥地……他們把他的臉翻過來時,我立即扭頭往別處看。……他大概已經死了至少一星期……我聽說誰也不認識他,他不是本地人。”


    “有傷口嗎?”


    “太陽穴上有個大窟窿……他栽倒之後,臨死時一定用嘴啃著地皮。”


    “他穿的什麽衣服”?


    “黑色的,還穿一件普通的大衣……我說不清楚,由於在那種情況下……你要我再到那兒去一趟嗎?”


    “當然。”梅格雷肯定地說,於是,夫人走了,又隻剩下梅格雷一個人。他看見飯店老板回來了,一小時之後,附近的街上響起了沸騰的人聲:屍體正往醫院裏送,所有的人都跟在後頭,接著,醫院裏擠得水泄不通,飯店底層,又響起了酒杯的碰擊聲。有人輕輕地在門上敲了幾下,勒迪克進來了,臉上露出一種似笑非笑的神情。


    他在床邊坐下,點燃了他的煙鬥,接著說道:“就是這麽回事!……”他歎了口氣。


    當梅格雷轉過頭來的的時候,勒迪克大為驚訝,他不僅看到一張笑吟吟的麵容,而且聽到他這樣說:“這下,你得意了吧?”


    “可是……”


    “所有的人都很得意!大夫!檢察長!警察局長!總之,你們大家興高采烈,因為人們給巴黎來的一個可惡的警察成功地開了一個玩笑!”


    “你得承認……”勒迪克兩臂一聳。


    “承認我錯了,是嗎?”


    “那人的長相和你描述的那個火車上的陌生人完全一致,我見過了,一個中年男人,他的衣服比較破舊,不過料子較講究,他太陽穴上中了一槍,幾乎是用槍口頂著打的。”


    “是嗎?”


    “迪烏爾索同意警察局的意見,認為是自殺,很可能是在把你打傷後,他立即就自殺的,已經有一星期左右了。”


    “在他身邊找到武器了嗎?”


    “可不,在他大衣袋裏發現了一支手槍,隻少了一發子彈……”


    “打我的那一發,當然羅,如果不是自殺呢?”


    “那也有一些合情合理的假設……譬如說某個農民有可能在那天晚上遇到他的襲擊,就開了槍……後來又怕事情複雜化,講不清楚,就撂下走了。”


    “——那麽謀害大夫小姨子的事呢?”


    “他們都議論過了,認為那是某個惡作劇者假冒的一次襲擊……”


    梅格雷對他同事報以撲哧一笑:“還有那張火車票呢?那張火車票怎麽會從那個陌生人的兜裏跑到英吉利大飯店的走廊裏?”


    勒迪克目不轉睛地瞅著深紅的地毯,突然,他壯著膽子說:“你想聽我一句忠告嗎?到裏博迪埃別墅去住幾天!我已經跟大夫談過了,他說隻要采取一些預防措施,現在就可以把你送到那兒去……”


    “那麽檢察長呢?他,他說了些什麽呢?”


    “我不明白。”可憐的勒迪克老想息事寧人,可梅格雷毫不留情。


    勒迪克隻有鼓足勇氣接著說了:“聽我說,人家在背後對你的議論並不太好,你今天上午演了那出戲後。檢察長剛才對我說他要向省長匯報你的情況,叫你聽候巴黎的指示;尤其你用賞給一百法郎酬金方法……有人說是鼓動社會渣滓隨便胡說一通……”


    “你怎麽知道的?”


    勒迪克不吱聲了,他無言以對,沉默好幾分鍾之後,他小心翼翼地試探對方的口氣:“假如你果真有一條什麽線索,我可以改變我的看法……”


    “我沒有線索!或者確切他說我有四、五條線索。”


    “你瞧!你還做了一件蠢事兒,你怎麽會產生給大夫太太打電話的念頭呢!……此人妒忌心極重,我聽見裏沃向檢察長告狀,還說他本想狠狠地教訓你一頓……”


    梅格雷樂了,哈哈大笑。


    他還有一局精彩的牌要打呢!他到處有許多事情要做,在樹林裏,醫院裏,“新磨坊”農場裏,大夫家裏,掛著窗簾十分嚴格的檢察長的宅邸裏。他有許多事情要連底翻一翻:一大堆模糊的糾纏在一起的事情。他要幹的事是研究一張張在他眼底閃現的捉摸不透的臉譜。


    他們居然還想用打發去裏博迪埃的辦法把他甩掉!


    他像通常的大胖子狂笑那樣又笑了一陣,當他的妻子一刻鍾後進屋時,發現他已經恬靜地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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