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著林濤的手指看去,窗戶外的其中一根紅色鐵柵欄上,有油漆被蹭掉的新鮮痕跡。而對應位置的窗框外側邊緣上,還有樹枝的纖維紮在裏麵。


    用這根樹枝一頭頂住鐵柵欄,一頭頂住窗框邊緣,窗戶從裏麵就打不開了。


    “樹枝送去進行dna檢驗,有望提取到凶手的dna!”我說,“凶手會戴手套開閥門,但不一定想得到戴手套頂樹枝。”


    “我有個問題。”林濤說,“既然樹枝斷了,窗戶就能打開了,為什麽現場還是關窗的狀態?”


    “也許是凶手事後來取掉樹枝,防止被我們發現,結果頂得太緊了,在撤掉樹枝的時候,弄斷了。”我說,“不過,即便是這樣,也應該把樹枝帶走啊。”


    “不重要,這肯定是一起命案了。”林濤說。


    “把他們喊起來,連夜開展解剖檢驗!”我說。


    4


    既然公安機關發現疑點,就有權決定對屍體進行解剖。據說解剖通知書送到焦根正女兒和弟弟手中的時候,焦寶寶倒是沒說什麽,焦根正的弟弟反應很激烈,說是如果沒發現什麽,那麽政府就要給予家屬精神補償。


    不管他怎麽鬧,雖然是深夜,解剖還是要進行的。


    在進行解剖準備的時候,我和林濤就把我們的發現告訴了大家。除了跟著偵查員們還在走訪調查的陳詩羽外,其他人都表示很驚訝,也都在紛紛猜測焦根正的弟弟有沒有可能殺害他的哥哥。畢竟,焦根正死亡,他弟弟能不能拿到好處是不一定的。


    其實在沒有解剖前,死因就已經基本明確了,這次解剖要查的,並不是死因,而是看有沒有其他的發現。


    大寶和吳法醫在對屍體進行係統解剖的時候,我則一直在檢查焦根正的雙手和雙腳。


    焦根正的右手掌骨基底部骨折,這個在ct片上已經看得到了。為了更仔細地檢查雙手,我從腕部割斷了焦根正的雙手肌腱,徹底破壞了屍體的屍僵,讓屍體的雙手從緊緊握拳的狀態變成了平伸的狀態。雙手這麽一平伸,就可以發現他的手掌皮膚皺褶裏,也有大量紅色的顆粒。


    “老秦,理化結果出來了。”程子硯從解剖室外走了進來。


    “說。”我一邊在紅色顆粒中挑選一些較大的來觀察,一邊說道。


    “兩名死者血液內都檢出烷類和烯類物質,哦,還有一點酒精。”程子硯說,“還有,經過檢驗,焦根正手部的紅色顆粒是油漆。”


    “我聽他們調查,這人平時不太喝酒啊。”韓亮插了一句。


    我的心一沉,因為到了此時,我的心中對案件的整個過程,已經有了自己的預判。


    “胃打開了。”大寶說,“基本排空,還有一些殘渣。”


    “我們下午4點看到屍體,屍僵最硬。”我說,“死亡時間應該是前一天晚上12點多到淩晨2點這個時間段裏。”


    “晚上七八點吃飯,時間差不多。”大寶說,“胃6小時排空嘛。”


    “殘渣用水篩了嗎?是什麽東西?”我問。


    “基本都是肉類,還有紅皮烤鴨。”大寶嗬嗬一笑,說,“看到這個,我突然想到你寫的那本《燃燒的蜂鳥》了,用烤鴨找屍源。隻可惜,在我們這個年代,沒有意義。”


    “不,還是有意義的。”我說,“崔蘭花的屍體給我們提供的信息會很少,你們辛苦一下,按規範做完。”


    說完,我開始脫解剖服。


    “你去哪兒?”大寶問。


    “我和林濤去市局,監督他們盡快對樹枝進行dna檢驗。”我說。


    被我和林濤這麽一“鬧”,整個市公安局大樓燈火通明。“命案必破”已經刻進了每個公安的骨髓裏,隻要一聽說是命案,大家也都沒有睡覺的心思了。


    “你心裏已經有判斷了對吧?”林濤坐在dna室外麵和我說道。


    “和你一樣,我也希望我的判斷是錯的。”我歎了口氣,說。


    “怎麽樣,怎麽樣?”陳詩羽突然出現在樓道裏,滿頭大汗地問道。


    從我們勘查現場開始,她就和偵查員一起,去對死者全家進行外圍調查了,看來到現在也一直沒有休息。


    “什麽怎麽樣?”林濤笑道。


    “我聽說,你們判斷是命案對嗎?”陳詩羽問。


    林濤點了點頭。


    陳詩羽低頭沉思了一會兒,說:“我也查出了一點問題,但是我不願意相信這是真的,肯定有什麽其他問題在裏麵。”


    “你說說看。”林濤拉著陳詩羽讓她坐下,說道。


    “我們對焦寶寶當天的活動情況進行了調查,發現一個問題。”陳詩羽說,“事發當天,也就是昨天上午,焦寶寶最後一節課是體育課,但是她缺席了,理由是來例假。但是我們問了所有人,這節課沒有人看到她,是不是在教室也不清楚。我們調取了學校的監控視頻,發現她上午11點整,從學校離開了。”


    “也就是說,她是11點就回家了,到家也就11點過十幾分,卻在12點多才報警。”我沉吟道,“她中午回家肯定是要做飯的,而廚房在現場裏麵,所以不存在忙著做飯沒注意父母的可能性。”


    “會不會是中間有什麽問題?比如她去買菜了?”陳詩羽問。


    我緩緩搖了搖頭,對林濤說:“對了,你筆記本帶了吧?把現場電風扇的照片打開給我看看!”


    林濤顯然是理解了我的意思,連忙打開電腦,調出了現場照片。


    標號為“37”的物證牌旁,是現場的電風扇。林濤把電風扇的操作台逐漸放大,看了看,說:“是的,和你想的一樣。”


    “你倆在打什麽啞謎?”陳詩羽看了看電腦,又看了看我們。


    “你看啊。”我指了指照片上電風扇的開關按鍵,說,“這些按鍵太幹淨了。就和液化氣閥門一樣,太幹淨了反而不正常。”


    “哪裏不正常?”


    “電風扇放在櫃子上,櫃子上麵都有薄薄的灰塵,而電風扇的按鍵上卻幹幹淨淨,這怎麽可能?”我說,“隻有一種可能,就是電風扇原來是被塑料袋套住的,所以不會沾染灰塵。可是,為什麽我們到現場的時候,並沒有塑料袋呢?”


    “現場勘查人員都知道打開電風扇來讓室內通氣,凶手也知道。”林濤補充道,“凶手知道室內缺氧,所以開門、開電風扇。電風扇正對著門,隻要開一會兒,室內的液化氣就全部被吹出去了。但是凶手為了保險,居然開了一個小時,才把電風扇關上。”


    “這就是焦寶寶這一個小時空白時間的所作所為,是吧。”陳詩羽的情緒立即低落了下來。


    “我們也不相信這個結果,可是事實擺在眼前。”我說,“沒有人能在現場,尤其是焦寶寶還在家裏的時候實施作案,也沒有人能夠在事後做到這些幹擾警方。隻有她作案,才能解釋一切現場現象。”


    “等dna結果,驗證最後信息。”林濤說道。


    又等了一會兒,dna實驗室的大門終於打開了。


    “樹枝上檢出一名女性dna,和焦根正、崔蘭花有親緣關係。”dna實驗室負責人說,“除非這夫妻倆有其他的女兒,不然,就是焦寶寶無疑了。”


    “真的是她!”陳詩羽歎了一聲,說,“可是她平時那麽盡心地照料父母,為什麽又要殺死他們呢?”


    “這,隻有去問她了。”我說。


    “她還那麽年輕,那麽稚嫩,我感覺我沒法開口審她。”陳詩羽低著頭說。


    “沒關係,這案子,我陪你一起審,肯定是可以審下來的。”我率先走進了電梯。


    麗橋市公安局刑警支隊辦案中心。


    焦寶寶坐在審訊室中央的審訊椅上,在陳詩羽的要求下,她的雙手沒有被銬住。


    她雙手緊緊握拳,坐在椅子上瑟瑟發抖,對於偵查員詢問的問題,一概不予回答。


    “她這樣對抗,對她自己來說,一點好處都沒有啊。”陳詩羽在審訊室隔壁的觀察間裏,有些著急地說道。


    “我去吧,反正師父不是要求我們跟蹤案件的後期情況嘛。”我走出了觀察間,走進審訊室,拿了把椅子,坐在了焦寶寶的身邊。


    “我是法醫,我現在把你的作案過程給你敘述一遍吧。”我說,“這件事,你策劃了很久,特地選了前天作案,是因為昨天中午前你有體育課,容易請假且不會被質疑。前天晚上,你買了酒和各種鹵菜熟食,不知道找了什麽借口,一家四口好好吃了一頓晚餐。可是你父母不知道,這是你給他們準備的斷頭飯。以你們的生活條件,這些菜,都是平時吃不起的,你父親更不是經常喝酒,所以這頓飯就很可疑。別說是你父親準備的,因為家裏的夥食一直都是你在負責,不是你準備還能是誰準備呢?”


    焦寶寶依舊麵無表情。


    “飯後,等到你父母睡著了,你戴著手套偷偷進入了他們的房間。這對你來說很方便,因為他們房門的鑰匙就在你手上。”我接著說,“打開三瓶液化氣罐之後,你退出了房間,把房門用明鎖從外麵鎖上了,然後繞到窗戶外,用樹枝頂住窗戶。做完這一切後,你就在房間靜待結果了。昨天早晨,你就已經在窗外確定了自己父母的死亡,但是為了盡可能延發案件,防止有意外發生,比如你父母被救活,你沒有直接報警。當時你是準備把頂窗戶的樹枝撤走的,可是你發現樹枝不見了。因為你7點就要上學,當時天色還很暗,所以你沒能在草叢裏找到樹枝,就直接去上學了。我現在可以告訴你,這根樹枝現在在我們手上,樹枝上有你的dna。最後一節課體育課,你請假了,回到家後,你掀掉了蓋在幾個月沒使用的電風扇上的塑料袋,用電風扇把室內的液化氣吹散之後,這才報了警。現場的油漆,是你沒有想到的,你父親無意中踏翻的油漆,差點幹擾了警方的視線。”


    焦寶寶略有一些發抖。


    我依舊心平氣和地說道:“當然,我們不可能因為樹枝上有你的dna,就懷疑是你做的。因為在dna結果出來之前,我就知道是你做的了。道理很簡單,因為窒息,你父親進行過自救、掙紮,他連滾帶爬地掙紮到了門邊,可是發現門卻打不開,於是他用拳頭捶門,想要求救。手都捶骨折了,你卻沒有聽見,不要用你睡覺太熟聽不見做借口。好了,你再回頭想想,這樣的毒氣現場製造和事後毒氣的吹散,除了你,還有誰能夠做到?”


    從麵部表情來看,焦寶寶的心理防線已經徹底崩潰了,不過她依舊一言不發,忍住即將奪眶而出的淚水,一聲不吭。


    “不過,你父母最後死亡的結果,不是你造成的,而是他自己造成的。”


    我突然說。


    焦寶寶顯然不理解我說什麽,抬頭看了看我。


    “剛才我說到了樹枝,對吧?這根樹枝,不是別人去掉的,也不是自行脫落的。”我說,“樹枝斷了,是因為你父親開窗求救的時候,用力很猛,才把樹枝折斷的。既然樹枝折斷了,窗戶也就自然可以打開了。可以證明這一點的是,你父親雙手沾了很多油漆顆粒,也就是你家窗戶外麵防盜窗上的油漆。他隻有打開窗戶,才能雙手抓握住外麵的防盜窗,才能把油漆顆粒沾在手上。也就是說,他確實打開了窗戶,並且雙手抓住了柵欄,想要掰開柵欄逃離,可惜,那是鐵的,紋絲不動。你也知道,實際上,隻要窗戶被打開,新鮮空氣進來了,他就不會死了,即便逃不出去,也不至於死。可是,為什麽你第二天早晨去看的時候,窗戶又是關著的呢?你想想?”


    焦寶寶愣住了。


    “為了節約時間,我告訴你吧。”我說,“因為他在求救的過程中,突然意識到了一個問題。大晚上的,你不可能不在家,也不可能聽不到他的求救,他的門更不可能從外麵被別人鎖上,更不會有別人能潛入他的房間放毒。所以,他意識到了——放毒、鎖門、鎖窗的人,不是別人,是你。既然是你,為什麽要殺死他們夫妻倆呢?因為你累了,你想甩掉這兩個累贅。當一個人被自己的孩子視為累贅的時候,多半都是不想再活下去的。所以,當他意識到這一點時,他選擇了放棄呼救,而是重新關閉了窗戶。這個行為,無異於自殺。隻可惜,即便他自己選擇了去死,也不能為你減輕罪行。”


    我說的每個字,都在焦寶寶的臉上投下了不亞於重磅炸彈的效果。


    她的臉色變了又變,終於崩潰了,號啕大哭起來。


    “以前,你是個好孩子,你承擔了這個年紀的孩子不能承受之重,你做得很好,是全村人的楷模。但是,這些讚美無法解決你的問題,你太累了,你不知道這樣的日子什麽時候是盡頭。於是,在日積月累的疲勞衝刷下,你的內心最終還是被魔鬼所占據。”我說,“我們小隊的人,全都不願意相信這件事情是你做的,所以我們很慎重,我們甚至調查了更多關於你的情況。根據調查,你們學校前幾天開展了一次安全教育,而這次教育課裏有一個內容就是告訴大家液化氣的危險性。沒想到,這次安全教育卻成了你作案的契機。當然,魔鬼早已經盤踞在你的內心,而不是安全教育才孕育出來的。當一個人的內心懷了惡,外界什麽因素都有可能變成他犯罪的理由或方法。惡不在於別人,而在於本心。”


    焦寶寶的哭聲更大了,我從她的哭聲中聽出了悔恨。


    “還有,在現場的時候,我問過你,你家為什麽有油漆。”我說,“我猜,是不是你曾向他們表露過,你想去上海東方明珠玩啊?”


    焦寶寶有些疑惑地看向我,連哭聲都暫停了下來。


    我歎了一口氣,說:“你很奇怪,我是怎麽知道的,對吧?我告訴你,是你父親‘告訴’我的。他在床底下藏了一個禮物,你應該不知道吧?他知道,因為他們,你不能去魂牽夢縈的上海遊玩,所以他準備親手做一個東方明珠的模型來送給你,作為補償。那些油漆就是用來刷他的手工作品的。我想,他把禮物藏在床底,大概是想給你一個驚喜吧。”


    焦寶寶徹底崩潰了。


    良久,我才慢慢地說道:“好吧,把你心裏是怎麽想的,都告訴我們吧。”


    焦寶寶說,自己是一個沒有童年的人。


    從她記事開始,她就承擔著家裏的一切。當時焦根正還能較正常地行走,雖然什麽都看不見,但好歹也能幫忙照顧崔蘭花和焦成才。可是從七年前開始,焦根正的腿疾突然嚴重了,走路都隻能慢慢挪移,就根本無法幫助照顧家人了,所以大部分時間都隻能臥床不起。


    而崔蘭花是智力低下,其精神狀態也不太正常。尤其是焦根正腿疾加重後,她的精神狀態更差了,經常會毆打、謾罵幹家務活的女兒。而那時候的焦寶寶隻有10歲。


    七年來,焦寶寶犧牲了自己所有的業餘時間,盡心盡力地照顧家裏,可是從來沒有得到過一句心疼或者誇讚的話,一家人似乎都理所當然地接受著焦寶寶的照料。當然,早已習以為常的焦寶寶也並沒有過多的怨言。


    直到前不久,也就是這學期剛開始,同學們就在熱烈地議論著六月份高考結束後的行程安排了。甚至有同學們開始組織,高考結束後,大家結伴去上海遊玩幾天。這個提議就像是撩動了焦寶寶的心弦,從小到大,她從來都沒有走出過麗橋市,就連距離自己村子比較遠的大市場都沒去過幾次。


    是啊,肩負家庭重任的她,怎麽可能離開家呢?


    這次也一樣,自己去上海玩幾天,父母弟弟在家裏,吃什麽?喝什麽?誰來照顧起居呢?顯然,她沒有選擇。


    可是心中的不甘不斷衝擊著她的心扉,於是惡魔趁機而入,在她的心裏紮下了根。從那時候起,她天天夜不能寐,不斷地想把邪念甩出去,卻一直揮之不去。直到那次安全教育課,她知道了液化氣也是可以憋死人的,惡意的齒輪就開始在她心中轉動了。


    每年液化氣泄漏都會導致人員傷亡,那麽如果自己的父母死於液化氣中毒呢?他們都是殘疾人,不慎造成這樣的後果,誰都可以理解的吧。


    因為疫情影響,經濟不景氣,焦寶寶就被打鍾點工的工廠辭退了,少了這一份收入,家裏的開支捉襟見肘。如果少了兩張吃飯的嘴巴,自己和弟弟的生活是不是會更好一些呢?


    終於在前天晚上,焦寶寶心中的惡魔占了上風,她全程含著淚做了一切。


    聽著父親捶門的聲音,她咬住嘴唇無聲地痛哭著,這時候的痛苦甚至超越了她此前受過的所有的苦。


    她也想過要放棄行動,但是她心中的惡魔一遍一遍地告訴她,堅持住,忍過這一時,就是廣闊的藍天,就是春暖花開,就是東方明珠、遊樂場、海洋館……


    走出了辦案中心,陳詩羽和程子硯都是眼圈紅紅的,其他男同誌的情緒也十分低落。


    我們在心中試著去評價焦寶寶這個人,卻找不出一個合適的詞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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