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的兒童樂園不像現在是通票,坐一個項目就?得給一個項目的錢。他對窮很有概念,眼巴巴地看著那些飛來飛去的項目,還有呼啦啦響的碰碰車,不等謝小龍問他坐哪個,他就?一轉頭,拉著謝小龍卻坐不要錢的秋千、蹺蹺板。


    謝小龍哪能不知道他在別扭什麽?,把他從秋千上抱下來?,來?到碰碰車隊伍的末尾。


    他擔憂地說:“這個很貴。”


    謝小龍帶著笑意說他:“要你操心?。”


    碰碰車這種項目,對小孩的吸引力太大了,一把玩完,意猶未盡,謝小龍沒帶他繼續排隊,他心?裏癢癢的,但很理?解,要花錢嘛。但馬上,謝小龍又帶他去坐海盜船、飛車……兒童樂園裏要花錢的項目居然被他們?全部坐了一遍!


    也許是玩開了,他終於把錢的事情拋到腦後,下午太陽快要落山時,他累得都快掛在謝小龍身上了,還依依不舍地看了碰碰車一眼。這回謝小龍沒有阻止,兩人又一次上了碰碰車。


    回家路上,他是真走不動了,謝小龍背著他,他嘀咕:“我們怎麽不一開始就一直坐碰碰車?”


    謝小龍迎著夕陽,“喜歡就?不停坐啊?那其他項目你還玩不玩?”


    他鼓了下腮幫子,不說話。


    謝小龍接著道:“還沒有玩盡興,還想繼續玩,這種心?態是最珍貴的。你會一直想著它,念念不忘,當下次重?逢時,你會更加開心。”


    他認真想了想,覺得有道理?。


    “人的精力和時間都有限,嚐試一下其他的也不是壞事,飛車你不也很喜歡?一直玩碰碰車的話,就?玩不到飛車了。”謝小龍說:“玩過其他的,再玩碰碰車,你要還最喜歡碰碰車,它就真正是你最喜歡的。”


    他很確定地說:“最喜歡。”


    謝小龍笑了笑,“那下次我們又來。”


    直到謝小龍出事,他們一共來過五次。謝驚嶼站在早已?廢棄的兒童樂園門口,眼前的景象忽然有了一片舊日的濾鏡。


    樂園沒有全部拆除,但其中一部分已經被改造成了快遞倉庫,飛車之類的空中項目已?經沒有了,但碰碰車棚還在。謝驚嶼來到車棚外?,裏麵的場地灰塵很厚,車早就?沒有了。他依稀聽到小孩們?的歡聲笑語,還有謝小龍的大聲指揮。


    碰碰車一般都是家長帶著孩子坐,小孩哪會開車,掌舵的全是家長,小孩在一旁驚叫助威。他們?家卻不同,掌舵的是他,叫個不停的是謝小龍。每次開完一把,他都覺得耳朵要被吵聾了,說謝小龍兩句,謝小龍隻顧著哈哈大笑。


    謝驚嶼仰頭看天,陰雲重?疊在他深潭一般的眸子?裏,他唇角的笑意收斂了,腦海中浮現出一個名字:桑切斯。


    現在並沒有任何證據證明高明雀的話,她有可能隻是糊弄警察,幹擾調查。但二十年了,再突兀的線索,他都必須嚐試著去相信。謝小龍遇害的前因後果都在特勤的視野以外?,所以看似最無聯係的人物,往往抓著真相的鑰匙。


    然而桑切斯已經失蹤,高明雀也不見蹤影。


    要在哪裏才能找到他們?


    謝驚嶼難免有些躁動,如果他是高明雀,現在他會如何行動?


    第132章 沙漏(29)


    29


    杞雲市已經封鎖了, 高明雀既要對付警方,又要對付桑切斯,雖然她有狙擊手護航, 但目前?的?情況下, 讓狙擊手出來隻會更快地暴露她。


    但她也不可能坐以待斃,時間拖得越長?, 她越可能暴露。而且消失的桑切斯對她來說,是更麻煩的?存在。


    在桑切斯失蹤之前, 高明雀在暗,桑切斯在明, 現?在他們彼此都在暗, 這改變於高明雀來說不利,對桑切斯來說有利,高明雀的心態必然更加急迫。


    謝驚嶼點起一根煙, 打火後卻愣了下, 桑切斯在灰湧市的舉動堪稱突兀, 他本可以藏得更久,不管高明雀怎麽說, 警方手上都沒有證據。桑切斯為什麽突然行動,讓警方有了直接查他的?契機?


    囂張?還是他早就計劃著消失?


    消失了,才能開始下一步動作?


    這下一步是什麽?對高明雀動手嗎?


    謝驚嶼將打火機揣了回去, 按住額頭, 帶入高明雀的?視角, 他感受到了一股無形的?壓力, 桑切斯要行動了, 那高明雀最合適的選擇是什麽?


    “……是我。”他幾乎是在自言自語。


    雨滴從空中落下,還不到日落的?時間, 天就像黑了一樣,空氣中醞釀著無形的?不安。謝驚嶼攤開手,手掌積蓄起一汪小小的雨滴。


    他轉過身,朝兒童樂園的出口走了幾步,猝然停下腳步。


    風雨的聲音遮蓋住了某些細微的?響動,但有些人此時出?現?在這裏,就是為了被另一些人注意到。


    謝驚嶼回頭,視線來回掃動,經過車棚最深處的?黑暗,轉移到它後方那一塊稍微明亮,卻很不起眼的地方。一個淺淡的影子出現,有人在那裏。


    謝驚嶼不動,影子也不動,雨水也不能驅使他們趕緊找個地方躲起來。


    須臾,笑聲從影子的?右邊傳來,影子的主人也終於暴露在謝驚嶼麵前?。


    高明雀。


    如果不是剛才的?笑聲,單從她的?扮相來看,很難認出是個女人。她不再打扮成精英律師的樣子,一身黑色戶外服,戴著黑色的?口罩,打濕的?頭發擋住眼睛,整個人比這陰天還要陰沉,比這雨霧還要潮濕,像是從某個布滿苔蘚毒菌的地方生長了出?來,是那些見不得光的?具象。


    謝驚嶼平靜地說:“黃雨嘉。”


    高明雀眉心微微一皺,也許是對這個稱呼感到不悅。接著,她拉下了兜帽,將頭發往後一捋。


    “謝宇,我還以為你不會上這兒來了。”


    謝驚嶼說:“如果我一直不來,你打算上哪兒去堵我?”


    高明雀冷笑,“總會有地方。因為我知道你一定?會撲向我,不是站在特勤的?角度,而是你謝宇自己的角度。”說著,高明雀環視四周,深呼吸,仿佛在享受著這蒙蒙的?水霧,不久,她視線調轉,蛇一樣勾向謝驚嶼,“這個世界上,最恨那個凶手的?,就是我們兩人。”


    謝驚嶼瞳孔蒙上一層陰翳。這個女人從小到大,就讓他厭惡。


    高明雀退入車棚中,擋住雨水,對這裏很熟的?樣子,“我也來過這裏,而且我遇到過你和謝小龍。”


    謝驚嶼對此毫無印象。這個兒童樂園規模不大,市中心有更好的?遊樂園、科技園,黃雨嘉去那些地方更有可能。


    高明雀注視著謝驚嶼,低哼一聲,“不相信?那我為什麽會在這裏等你?就這個車棚,謝小龍帶你一連開了好幾把。”


    謝驚嶼揶揄道?:“你跑這兒做人類觀察來了?”


    高明雀臉色稍沉,“我一個人來,你們讓我很驚訝,以至於到現在我還記得清清楚楚。”


    “驚訝?”


    “一個低微的?送奶工,居然可以帶著撿來的?孤兒坐了一遍又一遍碰碰車。”


    車棚裏仿佛還回蕩著小時候的叫聲,但開碰碰車的?男孩已?經長?大了,和謝小龍一樣打上了特勤的?烙印,這些挑釁的話無法再傷害他分毫。


    “一個高貴的?廠長?公?主這麽可憐的嗎?”謝驚嶼說:“一個人來樂園不說,連碰碰車都不能自己坐?無不無聊啊你,看都能看這麽久?”


    高明雀沉默幾秒,“我不敢坐,賣票的也不可能賣給我。”


    她沒有再往下說,但謝驚嶼想?象得出?是為什麽。這項目雖然安全,但小孩沒有監護人還是有可能出?事,所以獨自前?來的?黃雨嘉隻能看著。至於她為什麽一個人來,那自然是……她的?父母看不上這種地方。


    他們是陽春白雪,這裏卻是下裏巴人的樂園。


    高明雀摘下口罩,將上衣的拉鏈往上撥了撥,“不說這些了,我找你有正事。”


    謝驚嶼隻是盯著她,沒出?聲。


    高明雀道:“我直說了吧,我要離開杞雲市,需要你幫忙。”


    謝驚嶼諷刺道:“你還真自信。”


    “你知道?桑切斯在哪裏嗎?”高明雀反問道?。


    謝驚嶼說:“你連杞雲市都出不去,你還能知道??”


    高明雀說:“跟你撒謊沒什麽意義,我確實不知道?,但你找不到一個人比我更了解他。那位海警官想必已經推理出?我和桑切斯的?關係來了,我‘死亡’後就跟著他,繼承他的?思想?,他的?偏執,隻要我離開杞雲市,我就有辦法找到他。”


    謝驚嶼沒說話?,似乎是在嗅探高明雀話中的?陷阱。


    高明雀也沒急著往下說,彼此都安靜了一會兒。高明雀又道:“我要提醒你,桑切斯真正的祖國是m國,那地方是什麽情況,你很清楚。他在動蕩中長?大,非法入境離境,對他來說再簡單不過。你們現在找不到他,時間耽誤下去,他一出?境,你們再想?抓住他,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謝驚嶼說:“那你猜,他現?在在哪裏?”


    高明雀笑了,“我為什麽現在就告訴你?”


    謝驚嶼右手伸向後腰,高明雀立即舉起雙手,卻絲毫沒有懼怕的?樣子,“你想?清楚了嗎?要在這裏緝拿我?二十年前的真相對你來說不重要了嗎?”


    兩人在雨中無聲地對峙,在雨即將模糊他們的身形時,謝驚嶼將槍收了回去。


    高明雀眼珠轉動,折射出?一抹暗光。


    灰湧市和杞雲市的?警情在公?安部匯總,荀蘇蘇作為當年在灰湧市立下功勞的?功勳隊長?,也有資格查閱細節。她此時不在首都,而是在濱叢市。前不久海姝和謝驚嶼協助濱叢市警方偵破的?案子很有代表性,她被派來做收尾和研究的工作。


    關於桑切斯的文字描述和圖片占了很大的?篇幅,她越看,眉心皺得越緊,眼皮也跳起來。


    她想到了一個許久不曾想起的名字,伊生,這或許不該說是名字,而僅僅是個代號。在剿滅湧恒集團的?行動中,這個代號背後的人曾經傳遞過一條重要情報。


    她調查過伊生,這人必然和“空相”關係密切,但直到她離開灰湧市,也沒有查到任何線索。


    而此刻,桑切斯在她眼前?,和那個神秘的代號重合了。


    海姝放下手機,一言不發地走到窗邊,雙手漸漸緊握成拳。謝驚嶼聯係不上,手機已經關機了。這不正常。她離開杞雲市,趕回灰湧市之前?,謝驚嶼就已?經表現?出?亢奮和急躁——謝小龍案的線索終於在高明雀口中出?現?了。


    現?在高明雀就在杞雲市,桑切斯已經逃離警方的視野,謝驚嶼會做什麽?


    海姝食指屈起,抵住下唇,眼神變得深沉。


    此時,在濱叢市,荀蘇蘇的視線從有關桑切斯的?報道?上移開,揉著眉心,那個代號伊生的?人變得越來越清晰。


    湧恒集團當年在灰湧市樹大根深,最大的?特點就是殘忍凶狠,不僅對警察,對自己人也是一樣。但隻要你絕對忠誠,就能從湧恒集團中分一杯羹。這樣的?團夥氣質吸引了為數眾多的?亡命之徒,警察在和他們的對抗中往往落在下風。


    荀蘇蘇到任後,參考過往的?經驗,感到分散抓捕困難重重,如果專注於湧恒集團的?頭目,一旦成功,湧恒集團囂張的氣勢就能暫時被遏製。當?然,這是一著很險的?棋,連局長?都不怎麽支持她。


    前期的準備階段最是難熬,但就在那個關口,伊生出?現?了。他經過多個跳板給荀蘇蘇發來消息,其中就有湧恒集團的重要內部文件。


    荀蘇蘇問他是誰,他說:我站在你這一邊。


    這句話?對一個刑偵隊長?來說,簡直就是一句廢話?。但荀蘇蘇要打掉湧恒集團,就必須重視一切來到自己麵前?的?線索。


    從伊生發來的?內容看,這人對湧恒集團非常熟悉。警方一直嚐試在湧恒集團中打入臥底,但都失敗了。伊生卻是個現成的臥底。


    可這個臥底真想幫警方?還是在向警方下套?


    荀蘇蘇想?要冒險,卻也做好了失敗的相應準備。在三?個月裏,她與伊生維持著聯係,伊生最後發給她的?線索是,薛濃飛將會在一周後前往私人山莊,有一樁買賣將在那裏進行。


    這是抓捕的?絕佳機會,也可能是致命的陷阱。荀蘇蘇在權衡之後,並沒有選擇相信伊生,隻是派出?一個行動小組靠近偵查。


    後來的?事實說明,伊生給的?是機會,而並非陷阱。但那之後,伊生也消失了。他仿佛是對荀蘇蘇的?不信任感到失望,再未發來任何情報。


    伊生的?存在沒有對荀蘇蘇後來剿滅湧恒集團造成明麵上的影響,他甚至沒有提供“空相”的?線索。但在早期警方信心不足,荀蘇蘇獲得支持較少的時候,他讓荀蘇蘇變得更加堅定?。


    多年過去,荀蘇蘇仍然會偶爾想?到他,分析他到底是湧恒集團裏的?誰,他為什麽要幫自己,他有沒有在當年的槍戰中死去。


    看完桑切斯的?資料,以及海姝審問桑切斯的視頻,荀蘇蘇忽然覺得,桑切斯很可能就是伊生。


    她並沒有見過伊生,他是男是女,年紀多大,她通通不能確定。他們的?交往僅僅存在於網絡,而在伊生消失後,網絡上的痕跡也無處可尋。


    桑切斯與李雲的?關係,他追殺高明雀一派的?舉動,將他和伊生這個代號連接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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