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然對方如此說,但若不有所回報,就有違為人之道,總要有表達謝意的具體行動才行。


    這位恩人蘇秦,目前最冀求的是什麽?


    作為六國合縱開端的趙燕同盟甫成立。但倘若趙遭秦之攻打,這項同盟將立即瓦解——


    使秦中止對趙的攻打計劃,對蘇秦的報答莫大於此!


    有借必還——在此一最單純的道德規範之下,張儀一定會說服秦國執政人士,將討趙之兵撤回。


    他是個語言魔術師,連白的東西都能說成黑的。將攻打趙國對己國不利的後果說給諸大臣聽,並且使他們產生同感,這對張儀而言,應該不是難事。


    "你明白我的意思沒有?"


    對懷才不遇的人賣恩情,利用其才華防止秦國攻趙——這是鬼穀先生的苦肉計。聽完後,蘇秦無限欣喜地叫了起來:"謝謝老師!"


    跪拜叩謝後,他叫隨從把帶來的禮物搬進來,而後告辭歸去。


    鬼穀先生站起來走向內宅。


    鬼穀學塾屋內的甬道相當深長。一般學生亦被禁止進入內宅。除非有重要事情,否則連代課老師都不得擅自進入。


    鬼穀先生步履蹣跚地走到甬道拐彎之處。轉彎之後,再走數步,他立刻將腰挺直,大步走過去。


    甬道盡頭處有扇藍色門扉。門扉上的金色環扣看似厚重,但鬼穀先生用一手就輕輕推開。


    "有沒有被識破?"房間裏傳出有人說話的聲音。


    鬼穀先生一徑走進房間內部,坐下來說:"蘇秦並沒有察覺到。"


    "那是因為他心焦如焚的緣故吧?"原先在房內的人說。


    沒想到這個人和相對而坐的鬼穀先生的長相是一模一樣,活像一對雙胞胎兄弟!


    剛進來的鬼穀先生把雙手放到兩邊的眉毛上。接著,他那又長又濃的白眉被剝下來,出現一雙黑色淡眉。之後,他伸手抓下自己的白發——原來這是假發,並露出一頭黑發。


    這個人不就是聽說正在各國流浪的張儀嗎!


    "我特別注意說話的聲音。"張儀說。


    "因為你練習過一段時期,所以我相信模仿得很像,但另一方麵也是蘇秦心神不定的緣故吧!總之,你好像要開始走運了。"


    原先就在房裏的老人說。原來,他才是真正的鬼穀先生!


    "都是老師指點有方。"假扮鬼穀先生的張儀作揖說。


    鬼穀先生聽到蘇秦來訪,立刻叫張儀假扮成他。


    他這樣做,為的是想利用這個機會,為張儀謀求出路。


    張儀唯一欠缺的是尋覓介紹人所需要的資金,用這個方法就可以讓蘇秦出這筆錢。


    讓兩名高徒互相競爭,鬼穀先生或許有這個意思吧。


    "蘇秦推動的是合縱之策,張儀,你就推動連橫之策吧!"鬼穀先生正色道。


    合縱之策是六國以結盟態勢對抗強秦。與此相較,連橫之策是秦與六國分別締結和盟。在這個情形之下,超級大國秦對六國中的任何一國都居於優勢,所以,可說是一種各個擊破的策略。


    右圖表示合縱之形態,連橫之形態則如左圖:


    秦——燕


    秦——趙


    秦——魏


    秦——韓


    秦——齊


    秦——楚


    因此,主張連橫的張儀,最大的任務在於切斷"燕——趙——魏……"之縱線聯係,而主張合縱的蘇秦則與之相反,必須致力於切斷秦與諸國橫線聯盟。


    鬼穀先生的兩名高徒,這會兒要以天下為舞台,展開虛虛實實的謀略戰了。一對同窗學友此時成為正麵對手!


    "中國為了謀求統一,除連橫外,更無他途。"張儀說。


    "這話怎麽說?"


    "連橫的結果,秦成為天下之主,中國因而得以統一。在合縱之下,六國都是一地之主。縱使六國因結盟而滅秦,之後又是勢力相近的六國為爭奪霸權而彼此展開爭鬥,戰爭將無停止之日。戰亂應該早日結束的。"


    "張儀,你的觀察力不夠透徹。"


    "願聽老師指點。"


    "蘇秦的企圖在於兼任六國首相,而宰相取代國君之事並不稀罕。晉如此,齊亦如此。"


    "那……蘇秦他?"


    "是啊,他誌在成為天下之主。"鬼穀先生說。


    "這不是僭越嗎?"張儀喃喃地說。


    "我說張儀啊,你的才華確實高過蘇秦。但蘇秦有極大野心,這一點他比你強……依我看,因連橫而造成秦國統一天下,其可能性大約十之八九;因合縱而蘇秦取得天下,其可能性則隻有一兩成。但蘇秦以這麽小的可能性作賭注,你千萬不可因此而輕視他,知道嗎?"


    鬼穀先生寵愛的不是充滿野心的蘇秦,而是確實身懷才華的張儀。


    老師教我如此做,莫非另一方麵也讓蘇秦以為老師較偏愛於他?謀略學高材生的張儀,說不定會有這等懷疑。鬼穀先生為消弭這個疑惑,所以不由自己出麵,而讓喬裝的張儀對蘇秦說出這個秘策。


    "我知道了。讓蘇秦之輩成為天下共主,將是萬民之大不幸。我一定要讓合縱政策無法得逞。"張儀說。


    "不過,讓秦停止對趙出兵之計劃,這一點你非做到不可。你們兩人的競爭,在此之後才可開始。"


    "是的,遵命。"


    "那你就去吧!"


    張儀當天出發。一切都在計劃中進行。演戲的人確切明白自己的戲份,因而絕無穿幫之虞。


    他原本就不是有資格成為秦王的人。坐上王座,真有如坐針氈的感覺。因此,他每每咬著嘴唇,心裏呐喊著:"你們看著吧!總有一天,我要成為天下共主!"


    秦始皇——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實際上,這個名稱是到滅六國、一統天下的公元前221年才有,在這之前的秦始皇,被稱為秦王政。說得正確一點,於公元前246年成為秦王之前,他的名字隻是"政"。


    生於趙都邯鄲、身為人質之子、自幼智能超群的政非常早熟,並且擅長察識人心。過分敏銳,或許是一種悲劇——至少政的情形是如此。


    他很早就知道有關自己出生的秘密——


    呂不韋把懷了自己孩子的女人塞給子楚。雖然對方是個人質,但這樣的做法不是太過分嗎?——


    政這個孩子,與秦國王室血統根本毫無關係嘛!——這是事實,不過不能攤開來說啊!


    認為政尚幼小不解事的用人們,常在他麵前以這件事情作為閑聊話題。但早熟的政大概了解他們話中的意思。不明白的部分,他牢牢留在腦海裏,等到長大之後才去理解。


    政還是個嬰兒時,秦曾援助將軍王崎,使之包圍趙都邯鄲。


    就趙的立場而言,這個時候,大可殺掉秦國人質。而實際上,子楚也差一點就被殺害——


    怎麽可以讓子楚被殺呢?這樣,我的投資不是要泡湯嗎?


    呂不韋想。對子楚進貢的不單是金錢,還有女人(這個女人已有身孕),投資額可謂不小。在這個情形之下,怎麽可以讓子楚平白被殺呢?呂不韋於是運用拿手的收買方式,給守者之吏(擔任監視任務的官員)黃金六百斤,成功地使子楚逃到秦軍陣地。


    由於這是千鈞一發之際的逃亡,子楚根本來不及攜帶家人,遂孑然一身地抵達秦軍陣營。


    趙國本來意圖殺掉被遺留下來的子楚之妻和子,由於趙姬的族親之中亦有不少權勢之士,加上呂不韋的各方奔走,因而幸免於難。


    六年後,秦昭王去世,繼位的是太子安國君。這是早已決定的事情。事實上,安國君替代高齡昭王為實質上的國君也有許多年了。安國君遵守對寵妃華陽夫人的諾言,立子楚為太子。


    即位時的安國君,年事已高,更由於多年來攝政的辛勞,健康大大受損,結果,即位一年就歿故,太子子楚即位。


    七年前,在千鈞一發之際逃命的人質,現在已是超級大國秦之國君。他就是莊襄王。


    "我押寶押對了!"


    呂不韋的欣喜若狂不必贅述。他的投機著實成功了。


    莊襄王任呂不韋為丞相,並受封文信侯,以洛陽十萬戶為采邑(俸祿)。對呂不韋而言,這樣的投資報酬已經相當可觀。而他不因此滿足。人的欲望本來就是無窮的。


    過去在眾多公子之中最被冷遇,甚至被遣送作為人質的子楚,迅速被立為太子並順利即位——秦國人莫不為此驚歎。諸國更以驚異眼光看待此一事實——


    早知如此,當時應該好好禮遇他啊!——


    不,現在也為時不晚。


    趙國廷臣想起成為秦王的子楚,尚有妻兒留在趙國。雖然有亡羊補牢之憾,趙國還是以殷勤態度,把秦王夫人和兒子政送回秦國。這時候的政已經十歲。


    "你長大了……"


    深信政為已出的莊襄王子楚,看到兒子時,深深地歎了一口氣。這是暌違七年之後的首次會麵。在戰亂中匆匆揮別時的政,當時尚在母親的懷抱裏。


    不知道兒子長得多大了?……見麵前夕,莊襄王還在想著這一點,準備相聚時緊緊抱著他,並且好好撫摸他的頭發。


    但出現在麵前的這個兒子,有一股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氣氛。這不意謂兒子沒有惹人憐愛之處,他的麵貌端正,看來相當伶俐聰明,臉上露出一種不欲受人愛撫的凜然表情。


    這大概是多年受苦的緣故吧?莊襄王如此解釋自己兒子的情狀。


    迅速被立為太子而後即位的子楚,也同樣迅速結束了人生旅途。他於即位三年後歿故。


    政繼位為秦王。此時的他,年僅十三歲。


    中國官階位於相丞之上的"相國",乃自秦王政即位時設立。


    什麽人被任命為相國?


    答案當然是:呂不韋。不僅如此,秦王政更以"仲父"稱呼呂不韋。仲父乃"叔叔"之謂。


    十三歲的少年不可能決定這樣的製度和如此的稱謂。顯而易見,這些都是呂不韋幕後操縱的結果。


    我有把握對這個孩子操縱自如!雖然不能明言,但他的確是自己的骨肉。操縱政這個秦國國君,使他成為天下之主——這樣的偉業不是值得為之拚命的嗎?


    呂不韋如此想著。


    經驗老到,在商場混了大半輩子,也走遍天下的他,因政的即位而感到興奮。


    為了充分施展抱負,必須擁有最高官位——他以此自期,並使自己成為相國。此外,為了讓人們產生敬畏心理,以便使喚別人——他要政以"仲父"來稱呼自己。


    平常看得到的事物,因興奮過度而看不到——一般人都有這個毛病。呂不韋後來才發現年少君王的目光格外冷漠,就是這個原因吧?


    呂不韋把長久以來想做的事情,逐一付諸實行。


    正式被封為文信侯之後,雖然僅僅領有十萬戶,卻已算是諸侯之一。縱然不及戰國七雄,但他認為,自己應該有資格媲美"四公子"。他們都擁有三千食客。此一作為當然是一種虛榮表現,但廣招人才也是他們不得已的自衛之策。戰國七雄之首的秦卻無擁有三千食客的人物。


    由我來做這樣的人吧!呂不韋想。


    依據《史記》記載,呂不韋家中的用人有一萬之多。那是以人力為主要生產工具的時代,倘若這是包含生產奴隸在內的數字,也就不足為奇。


    實際上,擁三千食客,對呂不韋而言並不是一件難事。問題在於食客的品質如何。


    雞鳴狗盜之類人物,可以從培養用人而成。呂不韋意圖招募的是水準高過"四公子"、如齊國稷下學士般具有學問才華的食客。


    是時諸侯多辯士,如荀卿之徒,著書布天下。


    這也是《史記·呂不韋傳》中的記載。現代人以為當時的暢銷書乃《孟子》,但《史記》對此隻字不提,隻出現荀子之名。事實上,對天下一統有所貢獻的人才大多出自荀子門下,孟子門下則鮮有其人。


    這是因為時代風氣排斥空論而以實學為重的緣故。


    呂不韋的意圖也是招募實用學者,以進行實用之著述。他令食客們分別寫出各自見聞,將之編輯而成《呂氏春秋》。這是網羅各種知識的百科全書。


    "此書記載當今世上一切重要事物,既不可增加一字,亦不可刪減半字。"


    呂不韋因此書而自鳴得意。


    號稱二十餘萬字的這本書,由於是寫在木簡上的關係,冊數十分龐大。呂不韋將這批木簡陳列於首都鹹陽的市場門口,廣向諸國遊說之士呼籲:


    任何人若能增刪本書一字,當即致贈賞金千兩。


    這個做法當然出於自負,同時意圖以此揚名諸國。行事好大喜功的呂不韋,在私生活上也相當自大。


    秦王政的母親是呂不韋往年的愛妾。她成為子楚之妻後,因子楚即位而貴為王妃,因子楚之死而變成母太後。


    母太後過去在邯鄲是廣為人知的歌舞名姬。隻有少數人知道,她是不可一日沒有男人的女人。騷到骨子裏——這或者與她出生娼家的背景有關吧?雖然有一個十三歲的兒子,她還是個正值欲望巔峰時期的女人。這位母太後現在成了先王的未亡人。


    以後我可以為所欲為,因為我已是自由之身了!母太後如是想。


    秦國宮廷裏有她的昔日相好呂不韋。他乃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人,幾乎任何事情都能做得到。而且秦王是個年輕小孩。會展開怎樣的局麵,應該不難想象。


    兩人恢複了以前的關係。


    "我們要有所收斂,不可胡作亂為。因為你的身份是秦國母太後啊!"


    "以你的身份,還怕什麽?這個國家的國君是我們的兒子啊!"


    母太後依偎在呂不韋身邊——這裏是秦國宮廷大內。相國身份、且被秦王以"仲父"稱呼的呂不韋,是唯一可以出入後宮的男人。後宮原本是男子禁地。


    "這件事情,我們也不能說出去啊!"


    "我不管這麽多。"


    "人多口雜,總得顧慮。而且國君漸漸懂得男女情事了。"


    "不,他還隻是個小孩而已。"


    母太後其實對自己的兒子了解不多。丈夫子楚逃至秦後,她和年幼兒子共同生活六年。不過,這隻是表麵上的事情。這六年歲月,她過的隻是屬於自己的淫蕩生活,絕少真正關懷自己的兒子。


    兒子則以冷漠目光看著母親的一切行徑。他毋寧是眼看母親行徑,因而目光變得冷漠吧?


    政由於生長在父親離去、母親淫亂的家庭中,所以遠較一般小孩懂事。就拿有關他出生的秘密來說,若在一般正常家庭,用人及鄰居們是不至於會在他麵前拿這件事當做聊天話題的——


    我不是有秦國王族血統的人!


    年幼的政坐在王座上時,都會想起過去在邯鄲聽到的這些話。


    他原本就不是有資格成為秦王的人。坐上王座,真有如坐針氈的感覺。因此,他每每咬著嘴唇,心裏呐喊著:


    你們看著吧!總有一天,我要成為天下之主!


    坐在王座上的這名少年何其孤獨!


    長達五十六年的昭王治績,已使秦國國基穩固,政治上隻需沿襲前例即可。但年少的秦王政不因此滿足。未曾承受秦國王室血統的自己,沒有必要循規蹈矩——他如是想——


    我要開拓自己的路!


    這是政的決心。


    但十三歲的秦王並沒有國政上的決定權。這一切,都在相國呂不韋的掌握之中——


    我不會讓你長久居於輔佐位置的!為了走出自己想走的路,我要取得大權!


    這個聰明少年,已看出自己的生父呂不韋有意將他當做傀儡,隨心所欲地予以操縱——


    我絕不會讓他得逞!


    一天,政召來相國呂不韋——這是絕無僅有的事情。以前都是由呂不韋入宮求謁,每次謁見也都是傳達決定事宜,從未有過請示秦王意見或者秦王主動召請呂不韋之事。這次卻一反常態,呂不韋充滿狐疑地急急入宮。


    這一天,年少的政準備明白告訴呂不韋,自己不會再當傀儡受他操縱。


    "仲父,我要你以後少入後宮。"政說。


    "這……這是……為什麽?"


    呂不韋有些狼狽地問道。


    "因為後宮是男人止步之地啊!"


    "可是……我是以相國身份和兩位太後談論事情呀!我的意思是說華陽太後和夏太後……"


    呂不韋語未畢,年少的政複以凜然口氣說:"你不要以為血統關係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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