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都先退下吧。”


    眾人應了聲是,便退了出去。


    這下屋裏便隻剩下兩個人。


    嘉月目帶審視地盯著他,並未叫起。她雖是長了一副朱唇雪麵的模樣,可五官卻又幾分淩厲,一旦麵無表情,便令人望而生畏。


    皇帝自是心虛得不敢看她。


    “本宮聽聞你早膳不肯吃,藥也不肯用,倒有這個閑工夫看鬼怪雜談,是與不是……”


    “是……不是……”皇帝一會搖頭一會點頭,嘴上更是錯亂得連自己都分辨不出自己在說什麽。


    嘉月的聲調依舊寒涼得猶如刀片刮過,“莫非,你的咳疾也是假?”


    “不不不,兒臣不敢說謊,兒臣隻是……犯了懶,想看看……書……”


    “好,敢於承認,本宮便寬饒你一回,”她說完一頓,又道:“不過,你必須坦白,你是怎麽得到這本書的?”


    皇帝經不起拷問,一下子就招了,“是……大伴給的。”


    “他給了你幾本?”


    “就……三本,他說以後再給兒臣多尋一些來。”


    嘉月點頭,“好,你知道自己犯了何錯嗎?”


    “兒臣不該看這些閑書,更不該偷懶……”


    “看來,你都心知肚明,並非無藥可救,”嘉月起身踱到他身側,在他肩膀上重重一拍道,“你記著,那些惑主的刁奴都不該留,本宮這就替你掃清了這些障礙,為的也是你好,你可省的?”


    皇帝小小的頭顱快都快垂到了地上,雙拳緊了又緊,最終隻從口中擠出了幾個字,“兒臣明白。”


    “起來吧。”


    “多謝母後。”


    嘉月繼續道,“罰你抄十遍禮運大同篇,下次我要好好檢查,你服還是不服?”


    “兒臣不敢不服。”


    “好,”嘉月重新喚了春桃進來,“把於磊叫進來。”


    半晌,一個臉圓的年輕太監走了進來,見到嘉月和坐在她身側臉色蒼白的皇帝,撲通一聲便跪了下來,“奴才參見娘娘。”


    嘉月把那畫冊重重地擲到他腳邊,冷笑一聲道,“於公公,這是什麽?”


    於磊一顆冷汗流進了眼睛裏,霎時痛得眼淚鼻涕直流,“娘娘,奴才該死……”


    “你不想聽聽皇帝怎麽說?”


    於磊眼裏燃起一絲希望,掀起眼皮偷覷了一眼皇帝,可惜皇帝並不拿正眼瞧他,更不會開口為他求情,他猶豫了起來,“奴才……”


    “你也不必說了,皇帝年紀尚幼,你作為大伴,教唆皇帝偷奸耍滑,的確該死!”嘉月說著又喚人過來,“來人,把於磊拉下去,好生著實地打一百大板,不見骨頭不準停。”


    第三十六章


    燕莫止拖著沉重地步子邁入順寧門時, 隻見嘉月指使宮女們搬出了兩大箱書,一本本攤在太陽底下曬著。


    而她則坐在廊廡底下的那一片陰涼的影子裏,捧著一盞荔枝酥山, 用極小的雕花銀匙舀了一小口, 送入那張嬌豔欲滴的檀口中,慢慢地抿著, 柔媚的眼兒一眯,露出貓兒饜足一般的神情。


    他足尖一頓, 緩步走了過去。


    她一見到他芝蘭玉樹地身影, 禁不住坐直了身子, 漆黑的眸子金燦燦地看在著他緊繃的臉色, 熱絡地招呼道, “攝政王來了, 天氣熱, 要不要用盞酥山?”


    他淡淡地掃了她一眼, 眉間竟浮上一抹愁雲, “不了 ,臣有一事, 要跟娘娘商量。”


    嘉月敏銳地轉過彎來,順手擱下琉璃盞,起身踅入書房,“你跟本宮來吧。”


    燕莫止提起袍裾跟著入內,還沒等她開口, 便單刀直入道, “臣向娘娘請旨回老家一趟。”


    嘉月回過頭來, 一股不好的預感漸漸在她心底蔓延了開來,她抬起眸子, 殷殷地盯著他幽深的瞳孔問:“發生什麽事了?”


    這一個月來,他日以繼夜地徹查土地人口,好不容易有點眉目,若非遇到要緊事,他斷然不可能在這一刻提出要回老家。


    他不輕不重地回:“臣接到父親來信,說母親走失了。”


    她知道,他的母親偶爾會神誌不清,又是孤身一介婦人,一旦走失,她未必能記得回家的路,也就更加危險。


    怎麽不早不晚,偏偏在這個當口走失,令她不得不把這兩件事連結起來。


    “令堂之前可曾走失?”


    他搖了搖頭,一來母親並不是時刻都不清醒,父親也都看護周到,二來周圍的鄰居也都和睦,母親時常與鄰居有說有笑,若母親遠出,不可能沒人知情,可……


    “那你趕緊回去看看吧,”她摁住了他的手背,發現他的手有些涼,再看他毫無血色的臉,隻好寬慰道,“我這裏沒事,要不我派人幫忙找?”


    “不必,這是臣的家事,臣自己處理就好。”


    嘉月心頭有個更深層的隱憂,隻怕並非走失,而是已經遭遇不測呢?要不是她把這麽艱巨的任務交給他,也許就不會發生這種事了。


    燕莫止看她眉間舒展不開,伸手熨平了她的眉心,勉強扯起嘴角道:“娘娘不要胡思亂想,這事跟你一點關係也沒有,隻要你……朝堂安穩,臣也就安心了。”


    她點頭,“好,那你早去早回。”


    “嗯,”他忖了忖又苦口婆心地叮囑道,“娘娘若需要用人,盡管差餘通政使做,若他做不來的,讓他派人來尋臣。”


    “我省的了。”


    “至於尚未完成的任務,隻能先暫停,等回京再議,那臣先走了。”燕莫止說完,複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腳心不再纏綿,徑自踅身離去,闊步走出了宮門,翻身上馬,揚鞭往城門而去……


    鬆奉縣在南方,與建京相隔幾百裏,是個小得不能再小的地方。


    燕莫止不是魏邵,對這塊狹窄之地談不上有什麽鄉愁,可他確是實實在在地在這個不算富裕的家裏,體味到過一段柴米油鹽的溫馨。


    永德四十二年,他走出了定州,一舉中了武進士,從而步入仕途。


    然而他的仕途並不十分順利,彼時的燕無畏已是手握重兵的權臣,他自然不能令他這個汙點接近朝堂,以損了他的聲譽。


    大約受他的暗示,他還沒入仕,便已收到同僚上峰的排擠,他們甚至合夥設了圈套,一夜之間把他貶到遙遠的蟬山軍屯裏。


    他就這麽種了三年的地,春插秧,秋收獲,他手握鋤頭,腳踩淤泥,每一寸皮膚都磨礪出了深深地印記。


    那時的他,剛過及冠之年,即便命運暫時不公,滿腔的熱血從未平息,想到殺母仇人依舊過著養尊處優的生活,他心頭的仇恨的怒火便加深了一分。


    於是他白天種地,晚上就著月光讀書、練武,不願放過任何一絲機會。


    終於,他在營帥郭梟麵前露了臉,受到了他的重用。


    而這時朝代又已變遷,江山落到一對資質平庸的父子身上,因為身體羸弱,又寵信奸臣,朝廷動蕩,世風日下,到處都有流民山寇暴動,朝廷的武力鎮壓,卻是得到一波又一波的反噬。


    那時郭梟奉命鎮壓山寇,指派為副將燕莫止隨行,沒想到山寇被鏟平後,郭梟竟浮起了另一個念頭,他想自立成王。


    燕莫止自然是反對,並非他對朝廷抱有什麽幻想,而是眼下絕非一個好時機,雖然自立為王的不少,可想要走到最後,不是憑著剛愎自用的熱情就能夠成事。


    他們離建京太遠了,兵力也非十分強大,用不著等他們挺進建京,他們就會以亂臣賊子之名被人拿下。


    他極力遊說郭梟放棄念頭,然而並沒有效果,反而令他們二人生了罅隙。


    郭梟繼續揮軍北上,吞並了周圍的地盤,把幾支軍隊和山寇收為己用,底氣愈發足,便一舉搖旗稱了王。


    此時的燕莫止已經騎虎難下,為了苟住自己的性命,他隻能成為他的軍師,繼續為他出謀劃策,可私下,他卻已經為自己謀好了退路。


    沒想到,他還是慢了一步。


    燕無畏率大軍出其不意地突擊了郭梟的軍隊,早有計劃的他不過短短半日,就將郭梟斬於城門之下,繼而陰鷙的目光掃到了燕莫止,毫不猶豫地揮刀向他劈來。


    就在燕莫止默默攢緊了手中的刀柄時,一道聲音破開沉重的氣氛,令懸在他頭頂不過一臂之距的大刀停了下來。


    “燕將軍,快刀下留人……”


    燕莫止暗自舒了一口氣,青筋交錯的手背也緩和了下來,裏衣被冷汗浸濕了,粘膩地貼在身上,風一刮過,整個背都涼沁沁的。


    然而他長長的睫毛卻依舊半垂著,看上去溫良恭謙,仿佛對將才的殺機未曾察覺。


    那廂燕無畏的眼神隻在他臉上停留了一瞬,這才將目光望向來人,那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子,穿著一襲鵝黃的齊胸襦裙,頭發綰成雙環髻,僅用同色的發帶纏繞著。


    她的身影有些單薄,鵝蛋臉,人並不十分漂亮,她的眉峰有一道淩厲的折角,看上去竟有幾分英氣。


    燕莫止對於這個人,並沒有半分沒有印象。


    宮女也一眼看穿他的困頓,於是拿出了一枚月牙牌道,“奴婢叫秋心,奉壽城公主的命前來,公主說,將已死,將軍又何必對士卒趕盡殺絕?倘若他們歸順,將他們詔安朝廷,豈不更好?”


    可燕無畏對燕莫止早就起了殺心,他知道了他太多秘密,如果讓他接近朝廷,要是有朝一日,他的舊事東窗事發,那他的仕途可就功虧一簣了,因此,他絕不可能讓這個隱患留在這個世上。


    沒人發現,燕莫止幽黑的瞳孔裏,有一顆流星悄悄劃過,他臉上雖掛著狼狽的傷,可那張唇卻忍不住被牽動了一下。


    燕無畏不明白,這壽城公主為何要處處同他作對,然而此時此刻,他是臣,而她是君,他隻能暫且按耐住他的殺心。


    他臉上緊繃的線條到底和緩了下來,“公主海納百川,某十分敬佩,這就遵命。”


    “好,將軍亦是豁達大度,奴婢這就回去複命了。”秋心說完,向他福了福身子,踅身離去。


    燕無畏命所有人隻要歸順朝廷,便不計前嫌,收回軍隊,當下所有人紛紛繳械投降,事情總算落下帷幕。


    燕無畏把眸光調轉到站著一動不動的燕莫止身上,慢慢地走至他跟前,挑起嘴角問:“聽說你是郭梟的軍師?”


    “郭帥起兵,實非我願。”


    “可你早就知情,是嗎?”


    燕莫止用沉默代替了回答。


    “哼,”燕無畏繞著他冷嗤一聲,用不屑的眼神睥睨著他,“說得冠冕堂皇,你分明有機會向朝廷檢舉他,可你卻和他一起揮刀入了京,你敢說,你沒有一點不臣之心?”


    “卑職從未有過此念頭。”他的確寫過一封信,寄往舟南府,然而信還未到,郭梟便已經吞並了整個舟南府,連舟南知府都對他唯命是從,不得已,他隻能截回那封信以求活命。


    這些話,就算他費勁口舌解釋,燕無畏也不會信他,況且當時送信的人,也已經死於戰場之上,除了他自己,誰也不能證明他的清白。


    “你是最受郭梟重用的部下,旁人可以安然無恙,你卻不可以,我懷疑你,才是幕後籌謀造反的亂臣賊子……”燕無畏說著,臉上驟然浮現出一股陰狠之色,“來人,這人拒不投降,又是此次造反的關鍵人物,不能放過他,快給我拿下!”


    霎那間,十幾支長槍齊刷刷地刺了過來,把他從頭到尾緊緊束縛住。


    燕莫止狠力掙了掙,反而被縛得更緊,一道長槍在他頭頂掄了一圈,挑開他的發冠,削下一縷黑發,他雙眸充血地睨著他,淡淡地笑了一聲,“燕無畏,你不過是藺家的臣子,你膽敢反了壽城公主之命,誰才是那個亂臣賊子?”


    “放肆!”燕無畏氣得嘴角發抖,攥緊了拳頭就向他嘴角掄了過來。


    燕莫止隻覺得嘴角驟然一痛,口腔內壁被牙齒磕破,一道腥甜迅速地從他嘴裏蔓延了開來。


    他很快被拿下大牢,等待宣判。


    而這期間,他沒有開口的機會,被十八般酷刑百般折磨得幾乎不成人樣,大約過了月餘,才等來了他的宣判結果——流放平嵇,永世不得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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