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之前,他選擇在此建府,她還也沒有懷疑過他的用心。


    原來他對阿姐竟然存了這等僭越的心思,那他又是為何答應這樁親事呢?


    楚芝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往事一幕幕浮現在她眼前,忽地,她什麽都明白了,一陣惡寒從腹腔洶湧地竄到了喉嚨,止不住地捧著心口幹嘔起來。


    侍女趕緊拿起痰盂接住穢物,“怎麽了,娘子?”


    楚芝天荒地暗地吐了半晌,這才拿起手帕擦了擦嘴角,再端茶漱了漱口,抬首時,神色已變得十分冷靜,甚至帶了幾分決然,“你讓人準備車輦,我要進宮一趟。”


    “娘子身子還好吧,怎麽這會子突然要進宮去?”


    楚芝態度堅決道,“不要緊,你快去便是。”


    侍女隻好踅身出去傳話,未幾,又去而複返,在她耳邊輕聲道,“娘子,車輦已經準備好了。”


    “好。”


    侍女又補充了一句,“不過,郎主歸家了。”


    楚芝不想再見到他,恨不得插翅便飛了出去,便冷然吩咐道,“他必定是來換套衣裳便出去了,不必知會他,我們走吧。”


    侍女隻覺得她有些不大尋常,可她臉色分明又沉靜得很,看不出喜怒哀樂。不過既然主子吩咐,她沒有置喙的餘地,隻能攙著她往門口走去。


    楚芝登上車輦,毫不猶豫叫起駕。


    車輪滾滾,車上的鸞鈴隨著風吹而發出叮鈴鈴的一連串細碎的聲響,壓著青磚小巷漸行漸遠。


    顧星河的確是回來換衣服的,可換完了衣服,他卻直朝著楚芝的房裏走去。


    原本,夫妻一直同床共枕的,因她有孕後身子畏熱,便另辟了間房自己睡,他雖不能體會她身體上的苦楚,可看著她鎮日汗涔涔的,便允了她的請求。


    他向來從來沒有覺得他們感情失和。


    可當踏入空空如也的房間時,他的眉心抑製不住地跳動了下。


    “娘子剛剛入了宮。”一個侍女解釋道。


    可她再沒有下文。


    他問:“娘子還說了什麽?”


    “她說:‘郎主必定是來換套衣裳便出去了,叫我們不必知會您……’”


    藏在廣袖底下的那隻流雲百蝠金簪霍然在他掌下斷成了兩截,鋒銳的斷口刺進他的皮肉裏,殷紅的血從指縫之間溢了出來,啪嗒一聲脆響,在地上留下一個暗紅的點。


    侍女愕然盯著他的手道,“郎主,你……”


    顧星河罷了罷手,失魂落魄地走了出去。


    今日,是她的生辰啊……


    第四十八章


    顧星河回到書房, 將手上的傷口包紮了一番,就這麽坐在窗前,看著窗外荻花楓葉兩依依, 怔怔出神了良久。


    從前, 他為了家族崛起而殫精竭慮,從沒有一刻停下來看過景色, 而她卻是被嬌養的娘子,焚香品茗, 插花掛畫, 她總是自得其樂的搗鼓著那些他看不懂的東西。


    婚後, 他也學會了, 麵對女孩子, 就算心頭看不穿, 嘴上還是要懂誇獎, 用眼用心觀察, 試著去融入她的生活, 譬如她煮了一壺熟水,隻要誇一句:“味道不錯。”


    她的眼睛立刻便會彎成月牙兒。


    她其實很容易滿足, 有著小女孩的純真,卻又永遠優雅得體,從未在她身上,臉上看到過悲傷或是憤怒的表情。


    他以為他們還算得上琴瑟和鳴,卻不知, 她是什麽時候開始對他生了罅隙?


    他仔細回想了他們這一年多來的點點滴滴, 可他們太和睦了, 以至於沒有吵過架。


    可未曾吵架,就代表沒問題嗎?他這才發覺, 自己太過順理成章地把這種表象合理化,又或者說,他從未真正的停下來,好好觀察他的妻子。


    秋風拂過如火如荼的楓葉,沙沙地落下一地紅葉,有一片飄到窗台上,落入了他掌心裏。


    他招來小廝問:“什麽時辰了。”


    “已經過了申正了。”


    他眉宇又凝住了,“娘子還沒回嗎?”


    “尚未。”


    眼下宮門已經下鑰,外麵也快到了宵禁時辰,她身子已經頗為不便,還能去哪?


    “讓人沿著禦街找,找到人速速接回府來。”他交待完,突然又改變了主意,讓人另外備了馬來,疾步往外走去。


    順寧宮裏,嘉月剛聽完楚芝絮絮叨叨地抱怨郎君心裏有人,這才發現,原來她以為同心同德的一對佳偶,原來不過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楚芝原本不想哭,可說到最後還是忍不住淌下了眼淚,又想起阿姐的話,用帕子揾去眼尾的水汽,便再也不敢哭了。


    嘉月看著她腹部隆起,原本應該是養尊處優,養胎待產的孕婦,竟成了如今有家歸不得的模樣,心頭也不禁愧疚起來。


    若不是她將這兩個不相幹的人強行湊成一雙,又怎會發生這種事情。


    “那你的未來如何打算?”


    “阿姐,來的路上我便想好了,”她急切地握住她的手道,“我要與他和離。”


    嘉月見她漆黑的眸裏泛著毅然的微茫,向來都是軟弱的性子,沒想到緊要關頭竟有當斷則斷的勇氣,她有些意外,可旋即又舒了一口氣。


    她抬手在她肩上輕拍了一下,露出了欣慰的淺笑,“好,隻要你下定決心的事,我都不阻攔你,不過,你可要考慮清楚了再說。”


    楚芝點點頭,緊接著道,“我考慮清楚了,來的時候,我就想了一路,阿姐給了我嫁妝,我和離後便自立女戶,至於腹中的孩兒是我懷胎十月的一塊肉,無論是男是女,我都一定要把他帶在身邊的,我會親自扶養他長大……”


    所以,男女結為姻親,便少不了愛而不得,由愛生恨的戲碼,既然如此,倒也不是非要那一紙婚書綁在一起不可。


    像她如今這個狀況就很好,揮一揮衣袖,那個男人便心甘情願讓她驅使,倘若她有朝一日,不想繼續便一拍兩散,也不必這麽折磨。


    不過,古語有雲,“寧拆十座廟,不破一樁婚”,嘉月雖不是這麽不知變通的人,可又隱隱覺得這件事或許還有另外的說法,因而對她的話,不置可否。


    “天色已晚,那你今晚留在這吧,明日回家,再敞開心扉和他好好說一說。”


    楚芝隻得點頭道好。


    落了夜,她坐在月牙案前,牽起袖子慢慢地研墨,直到硯台上的墨汁變濃,才提筆蘸墨,一筆一劃地寫起和離書來。


    寫完了幾行,又煩躁地把紙揉成了一團,扔進紙簍裏,重新取了另一張白紙,字斟句酌地寫了起來。


    斷斷續續寫了幾遍,才把和離書寫好,妥善地收入了袖籠裏。


    翌日。


    散朝不久,嘉月回到順寧宮,和楚芝用完膳,漱口的茶水剛端上來,便聽仲夏來稟,“娘娘,顧鑾儀求見。”


    嘉月掩袖吐出了茶水,再接過帕子揾了揾嘴角,朝身側的楚芝無聲地投去目光,見她長睫微微動了一下,便道:“宣進來吧。”


    仲夏折了出去,俄而,一個身穿朱色公服的男子便邁入殿內,雍容雅步地走到中央,朝上首的嘉月施禮道,“聖淑萬福金安。”


    “平身。”


    “多謝聖淑。”他提起袍裾站起身來,這才將視線轉向坐在嘉月身側的妻子,隻見她臉色有些蒼白,眼下更是有明顯的一抹青影,他心頭驟然一縮,可礙於場合,臉上卻沒顯露出分毫。


    嘉月當然知道他覲見是假,想看楚芝才是真的,看他的眸光似乎黏在她身上了,怎麽看都不像是沒有感情的樣子。可她到底不清楚他們的真實情況,也無權幹涉他們的選擇。


    她頭皮發麻,起身繞過了桌子:“顧鑾儀有何事覲見?”


    他倒也坦誠,“回聖淑,臣是為接臣的娘子回家。”


    楚芝一直暗中端詳他的神色,見他看著阿姐的眼神還算坦蕩,也沒有逾矩的舉動,這才開了口,“阿姐不必擔心我,我這就跟他回去吧。”


    嘉月頷首應允了。


    於是二人便這麽退了出去。


    顧星河正要牽她的手,卻被她輕飄飄地避了過去,“不勞郎君費心,我還走得動。”


    言畢便徑自走在了前頭,沿著宮牆款款而行,牆外的桂花枝椏斜欹過牆頭來,一股沁人心脾的甜香趁機鑽進了她的鼻息裏,她霍然想起她做的桂花蜜,等她和離了,定要把那甕蜜也帶走。


    她想著想著,鼻頭又酸了起來。


    顧星河頭一回見她生氣,心頭頗有些無奈,見她步子邁得飛快,便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後慢慢地走著,跟了一程,她果然體力不支,緩下了步子,他這才趁機走上前去,不由分說地握住了她的手,“娘子心頭有什麽不稱心的地方,為何悶著不說?”


    楚芝欲抽回手,可卻紋絲不動,索性由他去了,“我們先回家再說吧。”


    “好。”顧星河說著,一直牽著她的手,將她攙上馬車,這才跟著鑽了進來。


    車裏並不寬敞,他身材又比旁人偉岸些,這麽一擠,便顯得更加逼仄了。


    楚芝半邊身子抵著車壁,另一側與他相隔也不過一拳之距,她低著頭,看到他的手撐在膝蓋上,手背上纏著一層白布條,不禁脫口問道,“這是怎麽了?”


    見他扭過頭來,又意識到這句話太關切了,太順理成章了,是以又閉了嘴。


    顧星河攤開了手掌,乜著眼窺探她的臉色,徐徐道:“早上不小心摔碎了杯子。”


    楚芝仍別扭地抿緊了嘴,不去看他。


    顧星河昨夜想了一宿,不清楚自己是何時開始惹了她不快,可他到底反思了自己,他一直理所應當地享受著她的關懷,可對她的了解卻還遠遠不夠,其實,還是他冷遇了她。


    既然摸索出了症結,那麽當然要對症下藥。


    他省的自己向來過於嚴肅,不解風情,可沒想到哄人的功夫倒也差強人意,他聲音放得極輕,有種伏低做小的意味,“昨天是你的生辰,我特地提早回來,想帶你去外麵逛逛,可沒想到你卻進了宮,今日我向衙門告了假,要不,這會就過去吧,宋園街的玉露團子這會剛出爐,要不要買一屜?”


    楚芝不屑一顧地皺了皺鼻子,“膩得發慌。”


    “那喝盞熟水吧,紫蘇、豆蔻,還是丁香?”


    她忍不住嗆聲道,“難為你了,你分得清豆蔻和丁香嗎?”


    見她眼裏終於多了絲異樣的光彩,雖然是被氣的,可也算有了一點進步,因而他再接再厲地腆著臉道,“不及娘子見多識廣,還請娘子多多賜教。”


    楚芝別開臉去,“你想拜師學藝,不如找個師傅吧。”


    他這才發現,原來她這般伶牙俐齒,平日裏壓抑本性,大約攢了一肚子的苦楚,也怪不得,成親一年從未起過爭執,到了爆發之時,便一發不可收拾起來。


    他一路覷著她的眼色,直到車輪終於緩緩在家門首停了下來。


    他率先下了車輦,朝她伸出了手,她倒也沒有抗拒,將手放在他掌心上,提著裙裾下了車,“多謝郎君。”


    “娘子不必客氣。”


    侍奉左右的下人紛紛向他們投去豔羨的目光,在他們看來,娘子敦厚守禮,從不拿架子,與郎主容貌性情簡直是天造地設,恩愛無雙。


    他們就這麽相攜著走進了書房,房門掩上,楚芝這才拉下了臉。


    “顧星河,你不必偽裝了,我看著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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