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月的目光在她身上流連了一遍,繼而又望向她的母親,從她們言談舉止和服飾來看,推測她們出身高門,腦裏迅速將建京蔡氏的權貴過了一遍,這才道,“你父親是光祿寺卿蔡庸?”


    兩人俱是一怔,九娘眨了眨眼,忽地冒出了一個荒誕的念頭。


    眼前這婦人雖有著仙姿玉色,可眉宇間卻是隱約藏著不怒自威的氣勢,另她不自覺想起一個人來。


    她嘴皮子剛動了動,嘉月便伸出食指,對她比了個噤聲的手勢,而後便拖曳著紅裙,登上石階,一轉眼,便消失在九娘的眼前。


    荒誕的揣測變成現實,九娘震驚得張大了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蔡夫人亦是盯著消失的盡頭不放,湊近道,“怎麽了?這是誰啊?”


    九娘扭頭看了母親一眼,嘴裏淡淡地吐出了四個字,“當朝太後。”


    “什麽!她……”蔡夫人瞳孔狠狠一震,驚訝程度,完全不少於九娘,更令她後怕的是,她竟然在太後麵前指桑罵槐,好在她看起來並沒有要追究的意思。


    “阿娘,小點聲吧。”


    蔡夫人這才噤了聲,將才剛得罪了大人物,這會子哪還有心思上香,於是拉過九娘從寺廟裏出來,馬不停蹄地家去了。


    第五十六章


    嘉月在各個殿裏拜過一遍, 便在客舍裏落了座,因是重陽,寺裏準備了菊花糕和一些時興的糕點, 她讓人把窗都敞開, 牽袖給自己倒了一杯茶。


    茶是新出的秋白茶,帶著一絲蘭鈴的清香, 入口甘甜,回味香醇。


    她就這麽不緊不慢地品著, 眼睛卻一瞬不瞬地關注著窗外的動靜。


    當然, 她在等燕莫止的出現, 可又不止在等他一人, 若是她今日如此盛裝打扮, 還不能引出幾個別有用心的人, 豈不是白費功夫?


    她這間客舍就在天王殿左側, 寺門進進出出的人盡收眼底。


    時辰慢慢流逝, 除了正常的香客, 並未有可疑之人出入。


    杯裏的茶已見了底,仲夏問:“娘娘可要再續一盞。”


    “不了, 這個時辰,攝政王該過來了……”


    話音剛落,隻見燕莫止一身玄甲昂首闊步地入了寺,深刻冷峻的五官凜然正氣,漆眸掃了一眼, 身後便驟然躥出一群身著玄甲的羽林軍來。


    “盉丘細作越獄到了此處, 眾軍聽令, 將寺廟圍起來,所有人暫且不得出入!”


    羽林軍訓練有素, 一下子就將寺廟圍了起來,另一隊則破開客舍,一間間搜捕,不放過一個角落。


    燕莫止按著別在腰間的重劍,鋒銳的眸光轉了一圈,這才一步一步地朝著嘉月道客舍走來。


    提前潛伏在此處的等著觀看好戲的一幹臣子,都被不留情麵的羽林軍揪了出來,所有人被押進大殿,大家麵麵相覷,才知道中了計。


    今日的嘉月一襲紅色,帶著勝券在握的悠然自得,是以,燕莫止剛進了寺門,隔著了那麽遠,還能一眼便分辨出她的方位。


    剛到客舍門首,門便自動從裏麵打了開來。


    嘉月容光四射,令人不敢直視,他長睫掩下滔滔欲念,虔驚地朝她施了禮:“娘娘,寺裏所有人被捕,一隻蒼蠅都沒有逃出去。”


    “很好。”


    他又彎唇道,“娘娘還想怎麽做,臣便是你的刀。”


    “懲一儆百。”


    “好。”


    嘉月邁過門檻往外走,冷不防袖子被扯住了,她愕然地垂下頭,卻見一道黑影從眼前掠了過去,再仔細一瞧,他的手已負到身後去了。


    她怔了怔,以為將才隻是一個錯覺。


    她抬手撫平了袖口的皺褶,竟是沒來由地感到一陣空虛。


    他避開了一步道,“娘娘先走吧。”


    “燕莫止。”她經過他身側的時候,用僅有兩人聽得到的音量緩緩吐出了這三個字。


    他抬起晦暗不明的眸,明知道此時時機不對,可眸光還是認真地將她的臉描摹了一遍,不肯放過任何一絲蛛絲馬跡。


    他聽到她聲音裏有微弱的顫抖,就是這麽一點尾音,讓他的心頭也抑製不住地顫栗起來。


    可她的臉色波瀾不興,並看不出一絲波動。


    大概……這隻是他的錯覺罷了。


    再度開口,他的語氣已經克製了再克製,幾乎聽不出一絲情緒,“娘娘有事盡管吩咐。”


    “那晚說的話還作數嗎?”


    “當然。”他不假思索道。


    “好,我原諒你了。”


    隻是不會再為一個人動心了,她心裏又默默的補充了一句。


    燕莫止胸前那股鬱悒的濁氣終於一吐而快。


    “多謝娘娘願意再給臣一次機會。”


    嘉月瞥了他一眼,並不應他,抬腳便要往大殿走去,可再一次經過他身前時,她的袖子又有了微弱的拉扯感。


    她直瞪瞪的目光飄向袖口的交接處,這回他沒有放開手,而是將手上的一抹紅色迅速的塞入她手裏。


    “我在山腳下見到一顆茱萸長的正好,就順手給你摘了一支,”他說完頓了許久,又補充了一句,“祝你沒病沒災,光複山河。”


    “多謝祝福。”嘉月不顯山不露水,握著那一支茱萸,指節微微泛了白,隻是她的袖子寬大,不仔細看幾乎發現不了那一截延伸出來的紅色。


    她說完,便揚長而去。


    她沒有佩戴起來,不過眄了一眼,便隨手將它遞給了仲夏,並吩咐道,“把它收好。”


    仲夏俯首道是,卻沒料到不慎竟是失了手,紅馥馥的果實一下子掉到了地上,沾上了一層灰。


    “娘娘恕罪!”仲夏大驚失色,正要撿起來時,卻聽頭頂傳來淡淡的聲音。


    “算了,不必揀了。”


    她悄然舒了口氣。


    嘉月回到大殿時,見到那些身著常服的官員們,被一群玄甲重兵用長槍指著,臉色都有些慘敗。


    也是,都是高門世家出身的權貴之身,驀然被當成嫌犯逮捕起來,是誰臉上都掛不住。


    她的目光一一掃了過去,將在場熟麵孔都記了起來,卻是什麽話也沒說,要的就是他們自取其辱。


    “參見聖淑。”在場的諸位臣子自知隱藏不住,伏身跪了下來。


    其他的僧侶和香客這才反應過來,誠惶誠恐地跟著跪拜道:“聖淑千歲千歲千千歲。”


    “諸位都平身吧。”她泰然開了口,隻見春桃已搬來了一張交椅,她略提起裙裾坐了下來,直接在大殿裏升起了堂。


    禮部郎中心虛地開了口,“不知聖淑有何用意,為何將臣等都拘捕起來啊?臣等可是什麽也沒有做啊……”


    “對,這是不是有誤會?”


    一個人開了口,其他的人都旁敲側擊地給自己撇清關係。


    “白祭酒、羅郎中,喬禦史,謝員外郎……”嘉月看著那些做賊心虛的人,一個個點了名。


    被點到名的人心跳驟然停止,偏她說的極慢,仿佛鈍刀子割肉一般,直到最後一位的名字被她念了出來,這才又扶了扶雲鬢上的釵環道:“諸位可真巧啊,都約著登高賞菊呢?”


    大家怏怏地對看了一眼。


    “對……”喬禦史決定將錯就錯,剛囁嚅地動了動嘴皮子,卻有另一個聲音同時響了起來,那篤定的語氣將他衰憊的聲音掩蓋了下去。


    “看來不是。”


    他突然反應過來,聖淑是何等精明,倘若在她麵前扯了謊,也能一眼被她戳穿,於是立馬改口道,“臣是陪娘子來上香的,沒想到才這竟遇上了……”


    嘉月還沒開口,殿外卻有一道魁岸的身影悄然入內,一身剛硬的玄甲泛著寒光,身後的紅色鬥篷卻隨著走路微微鼓起,清湛的五官透著冷厲,他緩緩越過眾人,徑自走到她身側頷首道,“臣已經將這座寺裏裏外外都搜了一遍,沒有抓到細作。”


    “細作?”燕莫止的話令全場嘩然。


    嘉月淡然補充道,“前些日子被捕的清羽真人逃獄了……並且,我們的人一路跟蹤他到了此處,今日是重陽,寺裏人員出入大,在場的人,都有與之接頭的嫌疑。”


    話音剛落,在場的臣子無一不嚇得腿軟,連連喊冤。


    “諸位放心,朝廷不會冤枉任何一人。”


    當然,死罪可免,活罪難逃便是了。


    審訊排除了部分無辜之人後,剩下這些難以辯解為何齊聚在此的官員便要換了個地方重審了。


    盡管那些人連聲叫冤枉,可又支支吾吾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羽林軍受了命令,押解時根本不留情麵,十幾人在瞬間便壓入了西獄,等待提審。


    好戲演完,到了各自散去的時候,嘉月率先登上了車輦,燕莫止朝她揖了一禮,平靜地目送她離開。


    這才從腰間革帶掏出那枝被她丟棄的茱萸來,自、虐般的揉進了掌心,豔紅的表皮破裂,鮮辣的汁液流了出來,紅得似血,灼得掌心猶如針紮,可他的心遲怔怔的,竟像是一時沒反應過來。


    **


    酈府。


    得知消息的酈首輔氣額頭上爆出了青筋,一把將茶杯裏的熱茶潑到了柳明身上。


    他戳著他的額頭,飛沫濺了他一臉,“你以為你成了秉筆,翅膀硬了?連老夫也敢唬弄?”


    柳明沒有絲毫動彈,隻低眉順眼道,“奴才不敢,奴才從來沒有這麽想過,可能是……太後對奴才起了疑,特地給了奴才假密信,是奴才失察……”


    酈首輔乜了他一眼,這才漸漸地平複了怒氣。


    “不能再坐以待斃了。”酈首輔重重地吐出來一口濁氣。


    藺嘉月如此大刀金馬地捕了這麽多人,為的不過是震懾其他廷臣,這就是敢與她作對的下場,可想而知,明日的朝堂又是怎樣的一番動蕩了。


    眼下他的擁躉已被她除了半數,而今剩下的那些人,會不會還始終如一的擁戴著他?當然,他明白,這世上沒有永恒,一旦受到威逼利誘,人心就會動搖。


    他已經沒有拖延的資本,唯有速戰速決,方能有一線生機。


    他目光轉回到眼前這個任勞任怨的人來,好在他與藺家有著舊仇,這個人暫時還是可靠的。


    他也沒有其他籌碼了,隻能冒險一試。


    “你也不願藺嘉月光複大盛吧?”他一麵掏出手帕親自替他揩去茶漬,一麵諄諄教導,“你以為她是一介女身,可你想過沒,自她垂簾聽政以來,誅殺了多少廷臣,如今隻是不敢暴露本性罷了,倘若她沒了掣肘,她大可廢了皇帝,自己掌權登基,既然她對你已經起疑,那到那時,她還能容得下你嗎?”


    柳明惶恐地接過手帕自己擦了起來,長睫顫了顫道,“奴才明白。”


    酈首輔又交待了一番,這才放他回了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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