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掖著兩手規規矩矩站在床邊,仿佛一個被長輩訓斥的少年,“你別氣,為我氣壞了身子,不……值當……”


    方才被激起的咳嗽,一時半會難止住,他屏著氣忍著,半晌卻還是掩住嘴,極為克製地咳了起來。


    嘉月聽到他的咳嗽聲,不由得又被勾起一些愁緒遊絲,心頭悶悶的,像縛了一張網,縛得她喘不過氣來。


    那轟的一聲竄到天靈蓋的怒火,眨眼間消散得幹幹淨淨,而代之的是一種看不到盡頭的迷茫。


    她不知道自己怎麽了,近來的情緒總是收不住,氣的時候一點就著,遲來的傷心卻是無窮無盡的,她厭惡這樣陰晴不定的自己,又不知道為何竟控製不了住自己的脾氣?


    每次情緒失控的時候,他總是被成了她磋磨的對象,就像現在,他偷摸著想把被子放回櫃裏,也成了他的錯。


    聽到他的勸解,心頭又更加不是滋味。他怎麽能做到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都是他如此才更加驕縱了她的脾氣。


    “別哭了……”他掏出了手帕,遞到她眼前來。


    嘉月怔了怔,這才發現自己臉上不知何時已爬滿了淚痕,見到那方帕子,心頭更加抽搐了起來,於是扯過帕子揾著臉上的淚跡,語氣卻故作冷硬道:“不必你管,你離本宮遠點!”


    燕莫止暗地裏向郎中打聽過,懷孕的婦人情緒多有失控,可時常動氣傷身,也會影響腹中胎兒。


    得知她身體的變化,他愈發遷就著她,生怕她想不開,做出了什麽難以挽回的事來。


    “你不想見我,我便離得遠一些。”說著盯著腳下的金磚,往後退了好幾步,在屏障邊上停了下來。


    目光掃過去,她依舊坐在床上哭得抽抽噎噎的,淚水像是開了閘似的,怎麽也收不回來。


    他動了動嘴皮,又苦心勸道:“我聽聞有了身孕,情緒會敏感些,這不是你的問題,你不必自責,不過為了你和腹中的骨肉著想,還是多出去走走散心吧。”


    他果然知道了自己懷孕的事,嘉月早有猜測,倒也不算意外。


    不過奇怪的是,被他這麽一說,那些仿佛沒有邊際的愁緒也便消失覓跡了。


    她不情不願地哼了一聲算是回應,濕答答的帕子揉成了一團又扔回了地上,接著悠悠地拉過被子將自己包裹成一個繭。


    他輕手輕腳地走到了床前,彎腰撿起那方帕子,又自覺地退回了原位,“天還早,你再多睡會兒吧,我就在外間,有事那便叫我一聲。”


    “你……”她翻身過來,乜著他,喉嚨又有些哽咽,“你不生氣嗎?我這樣對你!”


    他笑了笑,“我氣什麽?我隻是擔心你。”


    “我是不是很討人厭?”


    他墨色的瞳仁裏又化成了一灘水,“你怎麽會這麽想?你是令無數人折腰的壽城公主,是我卑劣的使了手段,才把你留在身邊,我很珍惜這門來之不易的婚事……”


    她心頭仿佛被焐得難受,“燕莫止,總有一天你會受夠我的脾氣。”


    “那你敢不敢和我試一試?”


    “有何不敢?還有本宮不敢的事?”話音剛落,忽覺中了他的詭計,她又懊悔自己嘴快,把頭埋進了被子裏,指著外麵吼道,“你出去!”


    燕莫止也知道,如今能讓她好受的,莫過於自己消失在她眼前,於是默默地走了出去,還將隔扇也輕輕地攏上了。


    不過鬧了這麽一遭,嘉月也徹底沒了睡意,見窗屜外漸漸亮堂,幹脆下了床,套上軟鞋便踅了出去,隔扇外有書案,他便坐在案前看著一卷密函,眉心深鎖著,薄唇更是抿成了一道直線。


    大抵又遇上棘手的事了,不過後宮無權幹政,她也不想知道發生了什麽,在隔扇前略站了會便打算踅回去了,沒想到腳心剛挪動,卻被他叫住:“嘉月,你來。”


    她躑躅了一下,這才慢吞吞地走了過去。


    他起身讓了座,自己另搬了張梅花凳在她下首落座,而後把密函交給她看,她接過函件,一字一句閱完,渾身的血液都凝住了,指尖攥得發顫,扭過頭,愣愣地問他:“怎麽會這樣?”


    函件正是剛剛呈上來的軍報。


    最新的戰況,卡爾罕所向披靡,已經攻占了赤隨的高地,更重要的是,他仿佛提前得知了朝廷的動態,雷將軍的調虎離山不僅被他一眼識破,更讓他反將一軍,損傷慘重,連雷將軍也身中冷箭,不治而亡。


    “卡爾罕自幼領兵,橫掃草原,此次又是新王即位,士氣高漲,照眼下這情況,恐有些不妙。”


    嘉月並非省的兒女情長的人,因出身皇室,家國於她,便是兩肩沉沉的重任。


    這會子,私仇隻能放下,她問,“那你想如何?”


    “敵軍想進攻,講究速戰速決,可我們身為防禦的一方,卻不能急於求成,反而要盡量拖住敵軍,耗盡他們的士氣。”


    他說著望向她,又慢慢地補充道:“雷將軍於我有救命之恩,他犧牲了,我自當得去替他收屍。”


    嘉月猜到了,無論他與她之間的恩怨如何,捫心自問,他還算得上一個講孝義的人。


    “既然你已下定決心,那你就去吧。”


    燕莫止是已經下了決心,可也想讓她參與到其中來,“我已經召臣子過來商議此事,等下你別走。”


    她不冷不淡道,“皇上和臣子議論軍政,我杵在那裏怕是被人說後宮幹政吧……”


    他反問一句,“你藺嘉月也怕人參奏嗎?”


    她當然不怕,不過是心頭還有些酸意罷了,卻也知道自己又在無理取鬧,再不敢反駁。


    盥洗畢,朝臣也都到了,於是二人一起移步到了前殿。


    眾人見皇帝不怒自威,再看他身側竟然還跟著皇後,臉上亦是帶了威嚴之態,個個睜大了眼,難以掩飾臉上詫異的神色。


    按說,帝後大婚,皇帝也要休沐三日,怎麽這才第二天,一大早,皇上就火急火燎地召見了一幹臣子?


    眾人心頭疑惑,再觀帝後二人臉色都不大好,隻能猜測是邊疆出了事。


    果然,待諸臣站定,上首的皇帝便開了口,“今日接赤隨發來的密函,盉丘大軍已經攻下赤隨高地,而且……雷將軍也中了冷箭,不治身亡。”


    “什麽?”諸臣臉上俱是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


    “卡爾罕是新王繼任,勢不可擋,朕思來想去,能與他抗衡的,隻能是朕。”


    他淡淡地拋下一句,“朕要禦駕親征,奪回疆土。”


    馬上便有保守派的臣子拱手道,“皇上,禦駕親征並非小事,還請皇上三思啊……”


    他的語氣毋庸置疑,“朕三思過了。”


    “那……朝廷甫定,內閣首輔又暫缺,您禦駕親征了,朝中大事又該如何?”


    燕莫止的目光掃向嘉月,在眾目睽睽之下握住她的手,“皇後有治國之能,想必諸位也已經領教過了,此番讓皇後坐這,當然有朕的用意——


    “朕禦駕親征期間,托皇後監國,諸位若是又不服皇後治理的,皇後隻管‘先斬後奏’。”


    話音剛落,不僅底下嘩然一片,就連嘉月也愕然地朝他擠了擠眼。


    “皇後不願嗎?”


    她見他眼神堅定,心頭也稍緩和了起來,“不,皇上看得起臣妾,臣妾願為皇上分憂。”


    “好,”他朝她彎了彎唇,再轉向底下問:“諸位還有意見嗎?”


    見帝後一副情意綿綿的模樣,廷臣們也隻好拱手道,“臣等無異議。”


    第七十二章


    大婚第二日, 皇帝便要禦駕親征,大臣們商議了半日,才定出周全的計劃, 考慮到帝後新婚燕爾, 今日糧草提前上了路,而燕莫止則要待到明日天亮才正式出發。


    落了晚, 嘉月依舊扔下一床被子,將燕莫止趕到矮榻上去睡。


    臨要出發, 每一刻鍾對他而言都是奢求, 又怎能睡得著呢?


    矮榻著實不算長, 他的雙腿隻得屈著, 人也是以半蜷的姿勢側臥著, 躺了一會兒, 半邊身子就麻了。


    嘉月背對他睡著, 聽到他一翻身, 便發出了吱呀的聲音, 仿佛那架矮榻隨時會散架似的。


    這聲音磨著耳朵,聽著實在煩, 她不得安寧,回頭又斥了他一句,“不許再動!”


    聞言他不再動了,便維持著那個姿勢躺著,渾身的筋骨像是拆了重組一般, 每個關節都疼了起來。窩了一夜, 這矮榻他真不想再躺第二次。


    他抓過被子, 目光轉向地上的金磚,咬咬牙, 躡手躡腳的將鋪蓋挪到地上躺了下來。


    嘉月沒聽到動靜,閉上眼,腦子便開始昏昏沉沉,因為昨夜睡得不好,今晚的她反倒什麽都沒想,隻一會兒便酣然睡去。


    可睡在地上的燕莫止便沒有那般好受了,畢竟是大冬天裏,即便是身下鋪了一層氈毯,可躺久了,背上還是寒沁沁的,寒氣鑽過每一個孔隙,細細密密地侵入他骨頭縫裏來。


    僅僅幾尺之隔,嘉月睡得人事不知,甚至嫌被子蓋著悶熱,一腳把被子踢了下來。


    啪嗒一聲輕響,被子落了地,他撐起身子望過去,瞥見地上那抹紅豔豔的喜被。


    腦子一熱,便從地上坐了起來,裹緊了身上的被子,挪到了床邊,彎腰撿起地上的被子,把她緊緊包裹住,又躊躇著從她豪放的睡姿裏尋出一點罅隙來,輕輕地挪開她的腿,挨著床沿躺了下來。


    因為她生來嬌嫩,床褥也鋪得格外厚,一躺下,背上竟有些軟綿的彈性,舒爽的感覺漸漸的蔓延到了四肢百骸。


    可他卻是裹著自己的被子,不敢越雷池一步。


    一人蓋著一條被子,中間還隔著楚河漢界,他腦袋沾上軟枕,鼻息是她鴉發飄過來的幽香,那香氣極淡,卻仿佛有種令人安眠的魔力,他闔上眼,睡得也不沉,天色還沒亮,就聽見遠處有人扯著嗓子喊:“天寒地凍!”


    聲音由遠及近,由近漸遠,直到耳邊再也聽不見一絲人聲。


    原來才四更天,再過一個時辰,他便該出發了,這會轉醒,當然是不可能睡得著。


    他不知道的是,嘉月也被打更聲吵醒了,她雖正對這牆麵,卻還是能感覺得到背後躺著一個人,他身上有一股冷冽的雪鬆氣息,就算閉著眼,也能輕易分辨出來。


    再過一個時辰,他便該走了,借一席之地讓他養精蓄銳,也算是盡了她的仁義了。


    她這般想著,人雖沒有翻過身來,卻又止不住又往裏頭蹭了蹭,恨不得與他隔得越遠越好。好在他倒也安分,雖然躺在他身後,但是半響也沒有翻過一個身。


    兩廂熬著,燕莫止才發現她異常安靜,睡姿也有些僵硬,便猜她已經醒了。


    “矮榻不舒坦,地上又涼,我先借你這個地方躺一躺……”為免被踢下床,他提前解釋。


    然而,她卻沒有回應,仿佛睡著了一般。


    他從她安靜的罅隙裏也能品咂出她的默許,他知道,要得到她的原諒,不能過於急近。


    來日方長,反正她已成了他名正言順的娘子,腹中又懷了他的骨肉,無論如何,這個關係是不可能斷的。


    他這邊是千愁萬緒,仿佛在他心頭纏繞成一個解不開的死結,望向嘉月的眼神也不由得灼熱了些。


    嘉月原本不不打算理他,卻能感受到他的目光似乎黏著她不放,心頭不禁起了膈應。


    是以翻身過來,黑魆魆的帳子裏,她的眸光成了耀眼的火炬,嘴裏更是沒好氣地命令,“閉眼,轉過去!”


    燕莫止微愕,隻能順從的翻了個身。


    她的聲音帶著寒意透過他的背,“原本我是不該在此時和你提及這個,不過怕要是令你誤會了,可就不大好了,把床分你一半,不是我原諒你,而是身為大綏子民,不想大綏就此葬送在你手上罷了。”


    “我省的……”


    “你不會記恨我吧?”


    他苦笑,“我怎麽敢?”


    “那便好,你恨我也無法,因果緣由全都在你啊。”她說完又懊悔自己嘴快,於是緊緊抿住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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