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須漢子脫下上衣,把濕透了的衣服掛在河岸一株槐樹枝上,然後走到坐在岸邊草叢的年輕人身旁,大剌剌地坐下來。


    “小夥子,尊姓大名?”


    “你問我,我也不告訴你。”


    “那是因為你自認是個無名小卒的緣故囉?”


    “不,因為我惜名。”


    “嗬……那我不問就是了,我就叫你小夥子吧!喏,小夥子……”


    “被你這麽一說,我又想報自己的姓名了。”


    “那你就報上名來嘛!你這小夥子倒婆婆媽媽的。哈!哈!哈!”


    “我姓張,名良,字子房。”


    “嗬……那……”胡須漢子的眼睛兀地發亮,“莫非你是宰相家的……”


    “沒錯。”


    原來這名年輕人是韓國兩代宰相的後裔。


    他的父親張平是韓厘王及桓惠王之宰相,祖父張開地則為昭侯、宣惠王及襄王主宰相,也就是說,兩代相繼侍奉五代國君。


    “十二年前你在幹什麽?”胡須漢子問道。“十二年前”就是韓為秦所滅的那一年。


    “當時我還年輕,所以尚未仕宦。”


    “雖然如此,你還是很不甘心吧?”


    “這還用說嗎?正因為尚未仕宦,所以我更加不甘心。”


    “張良,看樣子,你是相當有骨氣的人嘛!”


    “天生身體不夠強健,這是我引以為憾的一點。”


    “有沒有骨氣和身體強健與否,沒有多大關係。我習慣到處罵人沒有骨氣,實際上卻是在找有骨氣的人。我尋找的是被罵沒有骨氣而勃然大怒的有骨氣之人。你不但勃然大怒,更把我推入河裏,可見你很有骨氣。我找像你這樣的人很久了。”


    胡須漢子越說越亢奮。


    “你尋找有骨氣之人的目的是什麽?”


    “同道啊!我在尋找一起幹大事的同道!”


    “你說的大事是什麽?”


    “報仇啊!”


    “是不是以始皇帝為報仇的對象?”


    “你不要稱他為始皇帝。他要由兒孫繼位為二世、三世皇帝,並且一直綿延下去,所以以始字自稱。我偏偏要使他沒有第二代。以秦王稱呼他就夠了。”


    “這樣大聲說話,不怕被人聽到嗎?”


    “河岸上,除了我以外,隻有你,我還怕什麽呢?你難道從來沒有想過報仇之事嗎?”


    “當然有!可是,連荊軻都失敗,這是談何容易的事情。現在要接近始皇帝,更是難上加難。”


    始皇帝已將鹹陽宮殿和二百七十棟樓閣用木柵甬道連在一起,使自己的行蹤成為絕對機密,任何人說出他的所在,便會被立即處以死罪。


    一次,始皇帝行幸至梁山宮,往外俯瞰時,剛好看到丞相行列。


    ——車騎過多。


    始皇帝為此怏怏不快。


    身邊宦官悄悄把這件事情告訴丞相。從此以後,丞相把車騎數減少了。


    ——有人把我說的話泄露出去。這是嚴重破壞規定的行為。


    始皇帝頓時大為震怒。但再三審問也無人招認,他遂把當時在身邊的人員全部處死。


    自是後莫知行之所在。


    《史記》以此語記載此事。


    企圖謀刺始皇帝,連查出其所在都是至難之事,更遑論接近他。


    “不要這麽容易就死心。”胡須漢子壓低聲音說:“近年來,巡遊次數特別多。我們可以利用巡遊機會下手。”


    “巡遊途徑一定是屬於最高機密吧?”


    “再怎麽守密,休息及住宿地方一定會事前有所準備,也就是說,參與此事的人不少。我們可以從這個方向去探查呀!”


    “說得也是……不過,即使查出巡遊途徑,身邊戒備一定森嚴至極,大概無法接近吧?”


    “荊軻使用匕首,所以有接近秦王身邊的必要。可是,也有在一定距離外使用而能達到目的的武器,你知道嗎?”


    胡須漢子神秘地露齒一笑,同時拭著弄濕了的胡子說。


    “我知道,是弓……”張良低聲說。


    胡須漢子緩緩搖頭,道:“不是弓。秦王巡遊時,搭乘的是用多層厚木板製的座車,用最強勁的弓箭也無法穿過的。”


    張良和這名胡須漢子一起往東行旅。


    出發前,張良將所有家財變賣,換得黃金。


    “咱們到倉海君那邊吧!”胡須漢子說。


    秦代沒有以“倉海”為名之地。《漢書》則有“(於漢武帝朔元年時)東夷濊君、南閭等降,為倉海郡”之記載,此處所謂的“倉海”,指的是辰韓之北、高句麗之南,即朝鮮半島中部。


    秦代未有的地名,在《史記》作者司馬遷的時代則出現。因此,以“倉海”之地名泛指朝鮮半島是有可能之事。事實上,史家多半認為張良到過朝鮮。


    但這段路途何其遙遠。故有人認為“倉海”非地名,而是人名。


    雖然不是折中之說,作者認為這是居住山東半島尖端處的朝鮮地方山頭。在地圖上可以看得很清楚,山東半島和朝鮮半島隻有一水之隔,自古即有人們往來。漢代以後,出兵朝鮮便經常利用由山東前往之水路。


    山東半島有朝鮮人居住,是很有可能的事情。


    “那個地方有各種人才。去了之後,一定能找到我們所需要的具備特別技能之人。”胡須漢子以充滿自信的口吻說。


    他們所需要的“特別技能”是什麽?


    這當然是指殺害弓箭所無法射穿的車輛中之人的技能。而且還不能太靠近車輛,必須間隔一段距離出招。


    倉海君是個沉默寡言的人。捋著白須、抿著嘴唇的他,甚少啟口說話。


    他過去為各地諸侯提供不少人才。由於諸侯彼此競爭,以他的立場而言,不隨便透露消息是應該的。這是做這種事情應守的本分。


    “我要一名大力士。”會晤倉海君後,胡須漢子開口了。


    “我沒有隻會耍蠻力的人。”倉海君愛理不理地回答。


    他供應的是有特別能力的人,因此,手中貨色不包括純粹膂力過人之類的人物。


    “我要的是投擲力道極強的人,有足夠臂力投擲重物。”胡須漢子說。


    “你要這個人投擲多遠距離?希望有什麽程度的破壞力?”倉海君問道。


    “距離還未確定,目的是要把用兩寸木板做的箱子砸壞,並且把裏麵的人壓死。”


    由於知道對方是守口如瓶的人,胡須漢子因而把重要機密的一部分說了出來。而倉海君的表情絲毫沒有變化。這是他經曆過無數特異要求的緣故吧?


    需要具備特異能力的人,當然是為了做特別的事情。


    “那我可以給你範發。這個人的能耐如何,你試了便知道。”


    名叫範發的人被叫過來。


    看到眼前這個人時,張良有些失望。


    要的是大力士,已經講得很清楚,所以,被叫來的應該是個巨漢才對。而這個人身材竟然和一般人沒什麽兩樣,個頭還不及胡須漢子呢!待範發脫下上衣,張良不禁瞪圓大眼。


    果然是個異能之士……


    袒裸上身後的範發,胳膊之粗和胸板之厚,實在令人歎為觀止。他渾身都是隆起的肌肉,紅銅色皮膚看似刀槍不入的皮革。


    範發在屋後草地表演了他的特異技能。


    持著係有鐵球的鐵鏈一端,在頭頂上飛旋片刻,身體回旋幾次後,利用離心力將鐵球拋至遠處——這和現在的鏈球運動並無二致。


    “飛得好遠哦!”


    張良不覺發出讚歎之聲。距離大概有五十公尺吧,而且鐵球果然擊到事先所指的一株幼柏樹幹,並且將之擊斷。


    被飛來鐵球擦過的副車橫倒後,繼續往前拖了一段距離,一個人從車廂裏滾了出來。“那是始皇帝?”張良和範發緊張地放眼望去。


    “一矢中的,神乎其技!這一來,我們一定會成功的!”


    看到範發的實際表演後,胡須漢子也禁不住鼓掌雀躍。


    這不僅僅是把重物扔到遠處而已。單是這個程度的能耐算不了什麽,倉海君也不會如此鄭重推薦了。這個人的可貴之處在於能在百步之外擊中目標。


    張良因找到這樣的人而額手稱慶。


    變賣過去用人人數達三百之多的家產來到此地,總算有了回報。


    “咱們現在著手探查始皇帝巡遊的路程吧!”胡須漢子說。說過絕不使用“始皇帝”稱謂的他,有時候卻會無意中說出這個字眼。可見人們已經習慣使用這個稱呼了。這一點,證明天下已日趨安定。


    始皇帝巡遊的一個目的是,誇示天下在他的統治之下得以安定。


    始皇帝成為秦王後的第二十九年,也就是以皇帝自稱後的第三年(癸未年),他又和前年一樣,要出來巡遊了。


    雖然這是最高機密,但據說他這次是往東遊。


    日期和路程——這是目前的最大問題所在。


    “我早就派人以馭者身份,在鹹陽宮殿臥底。出生河南的這個人在山東待過很長時期,所以對東邊地理非常熟悉。秦王去年東遊時,此人也曾隨駕,倘若今年又是東遊,必定會被派同行。我有辦法和他取得聯絡,因為我認識他的妹妹。”


    胡須漢子好像著手於暗殺始皇帝之計劃已久,在部署上相當周到。


    “你的頭腦很好,和你一起做事,一定萬無一失。”張良說。


    路程雖屬最高機密,適合於天子行列通過的路卻不多,所以大致可推測得到。


    胡須漢子為了從馭者之妹探出行列動向,連日到處奔波。


    終於探得有關路程、時刻等事宜的概況。


    張良、胡須漢子和範發三人做了一次最後演練。


    範發訂製了一個一百二十斤重的鐵球。秦漢時代的一斤等於現在的二百五十六克,這個鐵球重約三十公斤。他試投多次,實驗時也將標識用繩子拖著,以各種不同速度行走。結果,範發的鐵球每次都能準確擊###著的標識物。


    “我看,從隔水處投擲比較妥當。”張良說。


    他的意思是,選擇隔河或隔池塘處發動攻擊,以避開被護駕武士追捕的時間。也就是說,在他們忙著微調船隻時,趕緊逃之夭夭。


    “不,我扔的鐵球會從高處直落下來,撞破車輛頂板,所以一時判斷不出鐵球飛來的方向。”範發說。


    “可是,以防萬一,選擇隔水處比較安全吧!”張良還是堅持己見。


    皇帝禦駕會在黃河北岸往東前進。該處有不少黃河支流和小湖沼,應該不難找到有水的地方。


    “我有一個妙計。”胡須漢子說,“你不是說他們一時判斷不出鐵球飛來的方向嗎?到時候我在相反的方向,配合發生混亂的時間,想辦法發出很大的聲音……對,就來砍樹吧!我會事先找一棵樹砍到快要倒的程度,然後,看到發生混亂就再砍一下。樹木轟然倒下來時,他們的注意力不是會集中到我這邊來嗎?你們利用這個時間趕緊逃掉就是了。”


    “不行!這樣你會被捕啊!”張良說。


    “被逮住的話我會有說辭。因為我根本不在能扔投一百二十斤重鐵球的距離範圍內,為此,我會選擇遠一些的地方。而且,砍樹表示我在那裏已經有一段時間……我連扔投鐵球五尺的力道都沒有,這一點他們看我的身材就知道啊!”胡須漢子說。


    “看樣子,這是個妙計。”張良望望對方有些畸形的身材,頷首說。


    勘查地形的結果,他們發現一個叫白虎淵的湖沼南側最適合實施這個計劃。該處有一白虎丘,隔著道路的較遠處是一座名為青龍丘的山。


    張良和範發埋伏在白虎丘上,隔著白虎淵扔投鐵球;胡須漢子則在青龍丘上砍樹。


    依據探得情報,始皇帝之行列行經白虎淵旁,應該是近黃昏時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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