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停天語(二)


    故事的起點如一片漂過時空長河的碎葉, 兜兜轉轉又回到了從前。


    那時候的方玄意還是個呆呆愣愣的傻小子,會因為沒有取得第一繼承權而抱著娘親哭上一整個晚上,會因養的小貓死掉了而喪著一整個月的臉, 會因為周穆寒的離去而難過很久很久很久。


    曾經的方家和周家, 是渡神州的三大世家之二。


    渡神州是典型的氏族掌權的大州, 方、周、明三家鼎立。人們的野心從來都永無止境,他們一邊學習著道經裏的相含相包, 一邊又渴望著無盡的權柄與力量。於是在這樣三足鼎立的情況下,隻要有兩家出現聯手的跡象,另一家便會陷入隱於海麵之下的危機旋渦之中。


    周家從不掩飾自己的能力與野心。在家族高層的策劃之下,周家與方家進行了聯手。


    少年時的周穆寒與方玄意也因此結識。


    “喂,你好,我叫方玄意, 很高興認識你!”還是個小不點的方玄意蹦蹦跳跳看著周穆寒, 隻覺得麵前的白發小孩十分好玩, “你的頭發是白色哎!好神奇!雖然之前在書籍上見過, 但這還是我第一次見到真的......”


    方玄意將小手收在胸前,雙眼放光地盯著他:“我可以, 摸一下你的頭發嗎?就一下。”


    看著比他高出半頭的小少年看著他, 高高冷冷地不說話, 那樣子十足像個小大人。


    方玄意第一次見到對他如此冷淡的人, 轉念一想, 這位也是周家的小少爺。雖然跟他一樣也是家中老二, 但是貌似很厲害很厲害, 天生便覺醒了某種神通, 被周家一直小心翼翼地包在紙裏。


    可惜紙包不住火,各大家族和勢力也都有自己花了大心血培養出來的情報網, 極致之冰的消息也漸漸傳入各家。


    方玄意對冷冷淡淡的周穆寒起了好奇之心,兩家初初建交,少不了宴席與往來。


    對於修士而言,年歲如滄海,指尖便滄桑。幾年的時間飛過,周穆寒也願意與他講上三兩句話,然後是五六句,最後,他們便成了“朋友”。對於這種世家的孩子而言,“朋友”這種東西又常見又稀缺,方玄意十分臻重與周穆寒的這段友誼。


    他發現他並不壞。


    後來的少年也向他坦白,天生白發,便是那“極致之冰”所造成的。


    方玄意一個人興高采烈地想著,他們將會一起走下去,像話本子裏的好兄弟那樣,一個執掌方家,一個執掌周家,就算不是一把手,二把手也是不錯的。


    隻可惜——


    突如其來地,方玄意得知,周穆寒要去離開渡神州,前往五百洲之外的地方,進入一個宗門。


    所謂的,靈虛道門。


    靈虛道門到底有什麽好的,比渡神州還好,比周家還好?


    很久很久之後,方玄意才知道真相。


    他把一切都想得太簡單了。祖父說得對,他那時沒有獲得第一繼承人的原因之一,便是沒有足夠複雜的頭腦。


    世家、內爭、外鬥、天賦神通、宗門、靈術、三千洲......


    同為世家子,周穆寒身上的擔著的東西,比他多太多了。


    如果是他,負著小山那樣的重量,或許是無意中踩到了一個伴腳的小石頭,便會摔得四分五裂吧。


    方玄意有時候會大發善心地去擔憂周穆寒。


    他那麽一個孤僻、淡漠、看上去無悲無喜的人,看上去就跟雪人一般,輕輕碰一下就化了,到了那遙遠的靈虛道門,又該如何守住自己的一切呢?


    後來他再次見到周穆寒,倒也放下了口氣。


    他還是以前那幅老樣子,冷冰冰的,站在那裏便如雪雕一般,清冷出奇,纖塵不落寸身,冰霜為衣風為姿。還是一刻鍾憋不出一句狗屁,還是一雙白眼兒瞪不出半點顏色。


    不過,他身邊出現了個話癆。


    那話癆是個光頭,圓澄澄的頭頂亮得發光,有他在,在黑暗的茶室裏連蠟燭都不用點。


    喜歡穿紅色的衣服,明明是個光頭,穿那麽耀眼幹什麽呢?


    這位紅衣光頭總是身板筆直,無論見到誰,都是笑眯眯的,明明是個正統的道修,看上去卻跟個不倫不類的佛修似的。


    他話很多,找到誰都要拉著胳膊嘮一嘮,連周穆寒都無法避免。


    奇異地,周穆寒這廝竟然沒有扭頭走人,而是坐在他對麵,安安靜靜地聽他講完。


    方玄意忍不住去探尋,這位到底是何方神聖?


    哦吼,原來是道門的掌門大人,名“停天”。


    停天,好一個停天。


    看不出,這個愛笑的假和尚,給自己取了這麽一個名字。


    又過了很久很久,方玄意閑得無聊,再次光臨了靈虛道門。


    這回停天看出來了他的身份,十分熱情地邀請他一起喝酒,並且準備拉著他的胳膊進行溫情嘮嗑。


    這個停天,有點意思。


    就在這一次,方玄意知道周穆寒收了一個徒弟,叫做黃離。


    是一個很好看的小姑娘,木木訥訥的,眼睛裏沒什麽生氣,唯獨在看向周穆寒時,眼中會鑽出些光。


    周穆寒對這個姑娘一等一的上心,上心到了方玄意疑惑的地步。


    周穆寒這廝雖然一向是認定一件事便一定要十二成心地做下去,可這未免也太上心了吧?


    方玄意好奇不已,幹脆答應了停天的盛情邀請,在靈虛道門多待些日子,權當是度假了。在靈虛道門,不用對付那些花花綠綠的母親安排來的來相親的姑娘們。不就是每天要被停天拽著胳膊燉雞湯嗎?無所謂,神遊的他能忍。


    他必須要瞧著二郎腿,嗑著瓜子,再弄兩錢碧壺春,看看到底是怎麽回事。


    在靈虛道門“窺探”了小半年的方玄意最後知道了結果。


    一個沾滿風雪的人回望深淵時,如果能在深淵裏對上一雙與曾經的自己極為相似的眼,他會不可避免地伸出手的。


    更何況,她的身上有火,會燒灼他,也能在側淵無盡的夜,為身邊人貼上淡淡的暖。


    周穆寒太需要了。


    方玄意好整以暇地瞧著二人,小姑娘還小,未來可能還很多。


    隻是他惡劣地想,如果周穆寒有一天也會被拉下神壇,會是怎樣一幅景象。


    可惜,周穆寒的景象他沒看到,倒是看到了停天的景象。


    他就說為啥一個好生生的道門掌門,天天穿的跟佛修一樣。


    停天在看向任何人時都是笑的,除了她。


    坐蓮三千金,飛指如凝露。


    那是身裹金娑的佛女,眉目間慈悲天成,普度萬生。


    方玄意快要將眼睛瞪出眼眶,不可置信地長大嘴,那表情看上去即憨態可掬又誇張極了:“停天的''錨''?不會是那個......誰吧?”


    “就是她。”周穆寒霜發擦過額角,眉目低垂,“千佛神女,江紫望。”


    “這個江紫望,也是經過那件事後,為自己重新擇的名?”


    “對。”


    金色、尊貴、聖潔的佛女,在人們的遐想中,或許應該起“如塵”、“明鏡”、“淨然”這樣的名字。然而,她卻偏偏為自己起了個濃墨重彩的“紫”。


    佛女到底是怎麽想的呢?


    千佛飛舟,將以登天。


    或許,“停天”之名,便是與此相關。


    --


    黃離越走越遠,身後對周穆寒做了大不敬之事的那石屋,出去之後,無論怎樣都再也找不到了。


    石道狹長,四處冷暗,沒有風聲,也沒有什麽響動。黃離指尖奪出一芯子開陽火,起到照明辟邪之用。


    這看起來像是藏著經寶的大能府邸,理應當沒什麽魑魅魍魎,但是也說不定。


    大能考驗人的方式總是千奇百怪,給你活生生變出幾隻妖魔來也並非全無可能。


    黃離腳步一停。


    開陽火的火苗在指間跳躍,在陰暗的石壁上射下錯躍的光影。


    光影之下,她看到那石壁上,記載著繁雜又晦澀的符文。


    這是......


    地階符文?


    對於她們煉器師來說,煉器一道,除了材料、火候、工序之外,符文和陣法也是加分要點。故而如若能得到高階符文,對於煉器也是一件大有裨益的事情。


    不過,這符文太過繁澀,要破解,需要不少時間。


    可黃離一向是個要做一件事就不罷休的人。


    她蹲下身來,一手燃著開陽火,一手細細撫摸著石壁上凹陷下去的符文。


    符文有一式符、兩式符、三式符與多式符之分。而這幾道符文無一不是學起來最困難的多式符,並且還是多式符套多式符,多式符套三式符,三式符中套二式符,二式符又套多式符的套娃符文。


    黃離解符文解得腦仁發疼,眩暈感順著脊椎爬上後腦,刺得她雙眼發昏,眼前的開陽火都燒出重影來。


    她試圖站起身來,卻因為蹲得時間太久,再加上底盤不穩而差點摔跤。


    黃離悻悻摸了摸鼻子,眼神卻繼續黏在了牆壁上的符文上。


    任何一個能夠變強的機會,她都不想錯過。


    一個時辰、兩個時辰、三個時辰......


    連開陽火都燒累了,蔫蔫兒地丟了一個火星子。


    黃離的眸光卻在焰火中雪亮。


    多式符套三式符又套三式符又套多式符再套二式符的符文,成功地被她解出,從儲物袋中召出靈刻筆,揮手便在一旁演畫了起來。


    這每一筆都不容易,但凡有其中的一丁點細節出錯,整個符就會毀於一旦。


    好在這時黃離專心到了極致,一筆一劃傾注了十二分的心思。


    最後一筆,構成。


    符光大亮。


    黃離不禁開始期待起來,這從紫山舟獲得的第一項寶物,會有什麽樣的功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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