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劉備投奔荊州劉表,是建安六年(201年)九月的事。糜竺和孫乾事先會見劉表,取得對方的接納。劉表殷勤歡迎劉備,令其部隊駐屯新野。


    新野位於襄陽東北約五十公裏,正是湍水和清水的匯流處,此水南流在襄陽一帶注入漢水。清水現在稱白河。一旦北方遭受攻擊,新野便可作為襄陽的防衛據點,所以算是要衝。它也是篡奪西漢的王莽起先受封的土地,他建立王朝時,便因此地之名,而選擇國號為“新”。


    對新來的亡命客就委諸要衝之地,看來的確像是劉表的寬大作風,但劉表的本性是,表麵看來寬大,其實內心多疑。他悄悄監視著新野劉備軍的動向。


    建安七年(202年),劉表命令劉備北進。


    劉備向南陽郡的葉地進兵,曹操則派遣夏侯惇和於禁兩將防備。劉備放火燃燒駐屯地,假裝撤退,等夏侯惇軍追來,再以伏兵將其擊潰。翌年,曹操親自率兵,在西平擊破劉表軍。不過,這些戰役規模都很小,隻是具牽製作用的小戰爭罷了。


    曹操的主力當然針對著北方的袁紹陣營。雖然袁紹因官渡和倉亭兩戰役失敗而撤退,但其勢力仍不可輕侮。袁紹在建安七年亡故,其子袁譚繼位,依然與曹操對抗,而且,袁家勢力還與盤踞東北的烏丸族結合。因此,隻要曹操一日不消滅此大敵,便無法對荊州展開正式的攻擊。


    烏丸族亦寫成“烏桓”。《史記·匈奴傳》記載,冒頓單於擊破東胡,殺其王,掠奪人民與家畜。此時戰敗的東胡分成南北兩部:北方據有席拉母勒河流域的部族,稱為鮮卑;南方據有拉瓦河流域的部族,即烏丸。


    這支部族信奉黃教,被視為土耳其係或蒙古係民族,在東漢時代曾接受東漢酬勞,為其防堵匈奴和鮮卑。但在東漢後期,反而與鮮卑、南匈奴聯手,屢屢侵犯東漢邊境。他們原本就屬戰鬥性的部族,此時期又出現優秀的領導者,勢力便日益強盛。


    在與袁家、烏丸勢力為敵的期間,曹操無暇顧及荊州,頂多隻能以小部隊做牽製性的攻擊而已。在西平戰役之後,就連這種小戰爭也不打了。荊州局勢於是獲得平穩。


    當時有所謂的“髀肉之歎”。


    髀肉是大腿內側的肉,經常騎馬的話,這部分的肉就長不出來。要是這部分長出很多肉,就無法騎馬了。換句話說,就是沒有戰爭可打。


    有一天,劉備進見劉表,席間到廁所去。回到席上後,隻見劉備雙眼泛紅,一副剛哭過的模樣。


    “左將軍,你怎麽啦?”劉表問。


    “沒什麽……沒想到被您看到這個樣子,真是慚愧。”劉備眨著眼睛答道,“剛剛屬下上廁所時,發現自己長滿髀肉。以前屬下可謂終日與馬鞍為友,絕少離開馬鞍,因此不曾長出髀肉。沒想到現在變成這副模樣。”


    劉備用手掌拍拍大腿內側,發出“啪”的聲音,似乎肉多皮厚。


    “武人長有髀肉,那是和平的標記,又何妨?”劉表說。


    “話雖如此,可是歲月流逝,屬下自覺老之將至矣,卻又無像樣的功業。長出髀肉,對屬下而言,是應該怨歎的事。”


    劉備答道,又再次輕拍大腿內側。


    “左將軍期待一戰?”劉表笑問。然而臉上雖浮出笑容,內心卻不怎麽高興。


    “這家夥投靠我這邊,心裏還期待有亂事!”劉表認為荊州的和平是他一手帶來的,而引以為豪。


    髀肉之歎,無疑是悲歎和平,對這樣的想法當然不能聽過就算了。


    “武人就是這個樣子,如同文人的手指喜歡拿筆一樣。”劉備回答這話時,額頭滲著汗,因為他發覺“髀肉之歎”引起主子劉表不悅。


    “手指也會長肉嗎?”劉表側著一邊臉頰問道。


    “我想筆繭會變軟。”


    “筆繭?哈!哈!哈!”劉表笑起來,將右手中指舉至眼前。他的耳際響起蒯越的話:“不收拾劉備不行了。現在新野的人數增加太多了……”


    劉備現在是客將的身份,暫時寄身在劉表的勢力圈內。


    劉備從汝南亡命至荊州時,徒眾才數千人而已,而且過半數是袁紹授予他的將兵。劉備的統率力似乎不怎麽樣,起先劉表也看不起他,雖然也派人監視他,但那隻是安安心罷了。劉表不曾想過會有什麽主客顛倒的事發生。


    然而,新野的劉備軍勢日益壯大。劉表的謀臣蒯越遂建議應該乘這個時候斬除禍根。沒有決斷力的劉表又和另一位謀臣蔡瑁商議此事。


    “當然應該這麽做,而且要盡快。屬下認為愈快愈好。”蔡瑁回答。


    劉表總算也開始有這樣的念頭了,但這時候從事中郎韓嵩和別駕劉先卻反對肅清劉備。此二人曾經出使曹操陣營,了解曹操的實力。二人認為曹操平定北方之後,必然會南征荊州,可能演變成不得不向曹操求和的局麵,這時候最好有人在襄陽北方抵抗而且最好是激烈抵抗。抵抗的人不是劉表,而是客將劉備。也許劉表還可乘機襲擊劉備後背,做個人情給曹操,簽訂和約也比較有利。


    “萬一有事,我們可以多加利用劉備。如果現在把他弄掉,豈不可惜?應該讓他活著。雖然他的軍勢逐日增大,也無須擔心,因為他原來的軍力有一半是袁紹的。新召集的軍力對劉備必然談不上忠心,我們是應該對他存戒心,但無須畏懼。”


    被韓嵩這麽一說,劉表也覺得事情沒那麽緊迫。劉表看著眼前的劉備,心想:“這個紅著眼睛大歎時運不遇的男子,應該還不至於成為荊州的禍根。”


    二


    “髀肉之歎”立即在襄陽傳開來,而且也傳至隆中諸葛孔明耳中。傳這件事的人,是同樣住在隆中的徐庶。


    “我看大耳公危險了。”徐庶說。


    劉備身體上有兩個明顯的特征:一是耳朵極大;另一是雙手特別長,他站著雙手垂放時,手腕部分居然超過膝蓋。“大耳公”遂成為他的綽號。


    “荊州主公終究會殺大耳公吧?”孔明與其說是問話,倒不如說是喃喃自語。


    “最近大耳公非到襄陽來不可,到時就等著看好戲囉。”徐庶說。


    “髀肉之歎”的舞台,是在新野劉備陣營中。身為荊州牧的劉表,巡視州內是職責所在,他走訪新野絕沒什麽不自然。不過,劉備一旦蒙受州牧巡訪,縱使身為客將,在禮貌上也應該回禮拜訪。回禮拜訪當然不能帶一大隊人馬,如果想殺劉備,這是一個好機會。


    “不會殺他吧?”孔明說完,又改口說道:“不能殺他吧?”


    徐庶直盯孔明的臉,然後大聲笑起來。


    “士元也這麽說。而且和你剛剛說了卻又改口說的情況一模一樣。”


    士元是指孔明姐夫龐山民的堂弟龐統。


    “是嗎?”


    “畢竟都受了德公先生的熏陶,不但想法,連說法都極相似。真有趣!”


    徐庶說著又笑起來。德公是龐山民的父親,隱居於峴山,乃孔明景仰為師的人物。龐統則是德公的侄兒,當然也深受其影響。


    “真的一模一樣嗎?”孔明問。


    “是啊!隻是,士元在最後又加了一句話。”


    “嗯。我也想加一句話。”


    “說說看。”


    “但也有可能殺他。”


    “就是這句!”徐庶擊掌說道,“你們真是像得可怕!嚇我一跳。那,到底理由何在?”


    “荊州牧缺乏決斷力,內心時常動搖。也許動搖到最後,傾向於殺掉劉備。”


    “士元也這麽說。大耳公現在可能還可平安無事,但就怕萬一,也許命就不保。如果他本人不提高警覺的話……”


    “劉備閣下身邊有沒有做此進言的人?”


    “關羽、張飛、趙雲等人,盡是戰場豪傑,沒有人會提醒他注意。我應該去提醒他。”徐庶說道,用舌頭舔著上唇。


    “你又要去新野?”


    “是啊。”


    徐庶前往新野劉備陣營,他似乎對曾當馬商保鏢的左將軍劉備有好感。而劉備也覺得這位年輕書生是自己幕僚中找不到的那類型人物,也樂於和徐庶交談。


    “左將軍,您不覺得您的幕僚陣容太褊狹了嗎?”


    “太褊狹?”


    “盡是一些相同的人。”


    “沒有啊。關羽和張飛不正是相反的人嗎?”


    “也許吧?”


    “例如,關羽即使麵對曹公這種天下大霸主,也是不卑不亢,但他對底下的兵卒卻很寬大。而張飛呢,他對上司很恭順,對部屬卻很嚴厲,可以說是過分嚴厲。這不就是正好相反嗎?”


    “不,不能說是正好相反,反倒是相似的地方比較多。”


    “什麽地方相似?”


    “勇猛。兩個人都是無可比擬的猛將。”


    “這當然囉。武將都是勇猛的。”


    “怯懦的武將也是必要的。”


    “那就不算武將了。我的陣營應該沒有一個怯懦的武將。”


    “怯懦才會多方考慮。例如盤算敵軍可能兵分二路,那麽哪一路的人馬比較多呢?這條路比較寬,當然可以走比較多的人馬。可是,敵軍會不會算準我們會這麽想,而讓較多的人馬走另一條路?……這種能多方考慮的人是必要的。”


    “嗯,那就是謀將嘛。”


    “是的。左將軍的陣營缺乏謀將。”


    “這麽說倒也是……”


    左將軍劉備和白麵書生徐庶之間,這種一來一往的問答,孔明也聽徐庶本人說起,但他並不知道劉備到底怎麽想。“這麽說倒也是……”這樣的回答並非全麵的肯定。


    徐庶這就想去警告劉備,小心生命有危險。


    “說不定,”孔明想到什麽似的說道,“劉備陣營中知道危險的人,唯獨劉備閣下一人。”


    “哦?”徐庶一副吃驚的表情盯著孔明看。


    “我知道為什麽新野沒謀將了。”


    “為什麽?”


    “因為左將軍自己就是謀將。”


    “原來……說不定正是如此。”


    “頭頭又是謀將,這不會有問題嗎?”


    “我也這麽想。左將軍心想智謀的事可以自己來,所以對延攬智謀之士就不怎麽積極。”


    “元直,你是不是想跟隨左將軍?”


    “一個人還是有點膽怯。”徐庶回答。


    “這也難怪。”


    “你還不清楚左將軍這個人。想以智謀出仕左將軍,智謀就得超過左將軍才行。我一個人還不夠,孔明,我要是和你合作的話,智謀一定可以超過左將軍……你認為如何?”徐庶膝蓋靠了過來。


    “左將軍都有髀肉之歎,現在我們也幫不了他。而且,我想好好觀察劉備閣下。”孔明回答。


    三


    劉備在荊州歎了數年的髀肉,身為智謀之士,當然不甘如此懵懵懂懂地和平度日,他一直在思索天下之事。他之所以告訴劉表“沒有建立像樣的功業”,是因為他覺得隱藏自己的心意反倒危險。


    “功業指的是什麽呢?”


    劉表大概會如此想吧。


    “客將居然談什麽‘功業’,客將想伸誌於天下,最快的方法就是奪取主人的勢力。如果劉備真有此企圖,應該會把功業之事藏在心裏,不會說出來才對吧?”


    劉表如此這般地解釋客將的話,得到這個結論,這些劉備都算計在內。但是,算計還是有可能失算,隻是為了保住性命,不得不冒險走鋼索。


    劉備是孤寂的,沒有對象可以談這種事。雖然他和關羽、張飛義結金蘭,但劉備認為這種事和他們兩人是說不通的。


    “那個書生叫什麽來著?就是住在隆中那個,好久沒看到他了,會不會有什麽事?”劉備問身邊的人。


    住在隆中的書生,指的是徐庶,劉備並非忘了他的名字,隻是不想讓家臣們以為自己和徐庶的關係已非同小可。


    “哦,您是說那個徐庶啊?”秘書說道。


    “對了!就叫徐庶的。他和我聊了許多事,蠻有趣的……”


    劉備用解釋的口吻說。他和徐庶的談話當中,有些事情觸發了他的靈感,因此他期待徐庶的來訪。隻是,他刻意讓家臣覺得他並不怎麽熱切期待。即使後來徐庶來訪,他也裝出懶懶散散的樣子,說一句:“哦,那年輕人來啦?”


    雖然已年過四十,劉備的接受事物的能力仍極為旺盛。才過二十歲的諸葛孔明則正值收獲最豐碩的年華。


    “不要急躁。”


    被孔明這麽一說,徐庶就不向劉備提有意出仕的事。不過,偶爾他會提到好友諸葛孔明。


    “我這邊需要人才。”


    劉備用煽誘的口吻說道,但徐庶並沒有順其誘導。


    “將軍不可急躁,萬一用錯人就不好。”徐庶說。


    “你說的那位諸葛孔明,應該不會錯吧?”


    “孔明是臥龍。”


    “哦?臥龍?”


    “是的。現在正睡著。”


    “那要睡到什麽時候?”


    “他正在等待雲起,雲起時,他當會升天。”


    “如果雲不起,那他就一直睡嗎?為什麽不獨自飛起來看看?”


    “會獨自飛的,是雲。龍和雲不同。”


    “那麽,不伴龍的雲又會如何?”


    “這種雲終會消失吧?”


    “我懂了。龍在等待雲,而雲必須有龍才行。”


    “那當然了。”


    “你能替我帶龍來嗎?”


    “臥龍是不能帶來的,必須去迎接。”


    “那什麽時候去呢?反正這一陣子我都有空,什麽時候都可以。”


    “將軍有空,不過,龍那邊現在似乎很忙呢。”


    “是嗎?那可不能隨便囉。”


    劉備說著,笑了起來。


    劉備這邊常有一些別人推薦或毛遂自薦的人上門,而且人數愈來愈多。與其說劉備人緣好,不如說是劉表的人緣低落罷了。


    劉表並非荊州出生,而是山陽高平(在今山東省)人,因受命為荊州刺史才來此地。獲得當地蒯越和蔡瑁輔佐,成為荊州主公,擁有武裝兵員十餘萬。他就任才十年多,根基還不算穩固。劉表和劉備一樣都未完全脫離異客的色彩。


    從官員到兵卒都是所謂的遊離群體,未必死心跟著劉表。隻要誰能治好荊州,他們就跟誰。這之前,劉表算是幸運的,能帶給荊州和平。所以,眾人聚集在他身邊。


    所謂幸運,當然是指荊州沒有成為豪傑鬥爭的舞台。尤其,曹操和袁氏的爭戰,使荊州得以成為無風地帶。可是,這種情況不知能持續到什麽時候。


    曹操逐步壓迫袁氏,完成北伐隻是時間的問題而已。這意味著荊州不久還是得麵臨曹操軍的南征。


    “咱們主公應付得了嗎?”


    眾人惶惶不安。貴族出身常有的優柔寡斷,這十年來劉表已為一般人所看穿。


    “應該換個主子了。”


    當地一些人開始有這個念頭。為生存隻好不擇手段。雖說要換主子,除劉表之外,似乎又沒有可以帶頭當主子的人,但新野的劉備卻是唯一的例外,畢竟他以前也當過豫州牧,被視為群雄之一。因此,到劉備那邊走動的人,自然越來越多。


    徐庶說“龍”現在很忙,事實上,諸葛孔明的確也為世俗的事而忙碌。當時屬早婚的時代,他必須為弟弟均討個媳婦。姐姐鈴幾乎每天都會跟他談起這件事。


    袁紹死後,袁家分裂成袁譚派和袁尚派,因而急速衰敗。袁譚是長子,但父親袁紹生前卻較疼愛生得俊美的幺弟袁尚。家臣也分成兩派相爭,甚至兵刃相向。局麵對曹操大為有利。就當袁家兄弟在平原郡開戰之際,曹操揮軍前進,直攻袁家根據地鄴城。袁尚率軍救援,為曹操所破,隻好撤退。


    鄴城於建安九年(204年)八月陷落。


    “已經三年啦。”


    獲知這個消息,劉備如此喃喃說道。他從袁紹陣營逃走,來到荊州,已經過了三年。曹操攻陷鄴城,可以說已經邁向北伐的高峰。


    翌年的建安十年(205年)正月,曹操進攻據守南皮的袁譚。激戰之後,袁譚正欲逃離,卻為曹操軍追及,當場被斬。於是,冀州落入曹操之手。袁譚次弟袁熙和幺弟袁尚遠走遼西,那是和袁家有同盟關係的烏丸族之地。


    戰國末期,遭到秦始皇攻擊的燕國,也曾撤軍至遼河地方,但亦難逃覆滅的命運。冀州失陷,袁家的氣數儼然已盡。


    “接下來隻是掃蕩而已,袁家已無可挽回。”


    徐庶經常到劉備那兒談論時局。劉備用那號稱過膝的長手搔著後背,顯示出身微賤,舉止不怎麽高雅。


    “不行了,再怎麽看都不行了,為什麽不投降呢?”劉備晃著身子說。


    “大概不能投降吧,連袁譚都被斬了。”


    “袁譚是袁紹的繼承人,也是袁家主帥,可能因此不準他投降。接下來的可是他的弟弟啊。換成是我,我會準他們投降。聽說曹公攻陷鄴城時,曾經去看袁紹的墓,而且還掉淚呢。畢竟是昔日好友。他的那些兒子……長子嘛,沒辦法,次子以下的嘛,就放他們一條生路……”


    話說到一半,劉備突然想到什麽似的,嗤笑起來,改變了話題。


    “你今天為什麽來的,該不會隻是聊聊天吧?”


    “將軍該準備減除大腿內側的肉了,這當然無須在下多嘴了。”徐庶說。


    “似乎到了應該和孔明見麵的時機了。”劉備說著,自己點起頭來。


    四


    “曹公領有四州,實力應屬天下第一。”


    龐統眯起眼說。他大孔明三歲,自小接受叔父龐德公的熏陶,但年過二十,一點也沒引人注意。他動作緩慢,有時被看成魯鈍。一直到過了二十五歲,好不容易得到評價說:“看來似乎蠻沉著的。”


    評價久久未定,對男人而言,也許是件光榮的事。一下子就被評定是什麽樣的人,這種人反倒無趣。一個人有時被認為如此,有時又被認為那般,潛藏著各種可能性,可塑性比較高。


    龐統正屬於這種人。


    “冀州、青州、幽州、並州……”


    孔明抱著膝,屈指數著曹公領有的四州。抱膝,下顎擺在膝上,這是孔明常做的一種慵懶姿勢。


    諸葛孔明、龐統、徐庶三人,正聚集在隆中孔明家中,談論時局。三人麵前攤著一封信。那是他們以前的朋友、現在人在曹操陣營的孟建寄來的。


    “寫得很含蓄。”


    龐統久久才說出這麽一句話。曹操攻伐違抗他的並州高幹,勢力擴及山西,武功赫赫。但是,孟建提及此事,文筆卻相當含蓄,一點也不得意,一點也不誇示自己所選擇的道路準確無誤。


    你們都很優秀。如果投入曹公麾下,每個都將是了不得的人物。怎麽樣?考慮看看吧。


    信上在言外透露著這樣的勸誘。


    “有誌於天下的話,非得加入曹公陣營不可。”


    孟建似乎有意盡量避免說得太露骨,但還是可以感受到他想說出這句話。


    “你想這封信是孟建主動寫來的嗎?我是說……會不會順曹操的意思寫來的?”


    徐庶再次拿起攤放在桌上的信,重複閱讀。


    “誰都想延攬人才,江東的孫權也是一樣吧。”龐統說。


    “況且,咱們荊州似乎不怎麽需要人才。否則本地的英才怎麽會在這兒遊蕩呢?”


    徐庶把孟建的信放在桌上。他所謂的英才是指他們自己。劉表雖然接納了亡命的劉備,卻不怎麽熱心用當地有能之士。


    “曹公連陳琳也放過,真是了不起。”龐統歎道。


    陳琳是袁紹陣營的大文學家,最拿手的便是寫檄文。當時認為檄文是最能鼓舞士氣的東西。高聲誦讀優秀的檄文,可以令全軍興奮,發揮超乎實力的力量。


    檄文不外是稱讚己方,徹底貶損敵人。陳琳既是袁紹這邊的檄文作家,當然以美辭麗句讚譽名門出身的袁紹是何等了得,並宣稱曹操是卑賤的宦官養子之子,他的養祖父又是如何貪婪。


    這篇發表於中原的名文,立即傳遍全國。在現代印刷技術尚未誕生的時代,當然是用抄寫的。陳琳的檄文也流傳至荊州。孔明等人也抄寫,並且讀到倒背如流。


    司空(官名)曹操祖父,與中常侍騰、左倌、徐璜(皆是知名的宦官惡黨)並作妖孽,饕餮放橫(恣意貪婪),傷化虐民。父嵩為乞句攜養(被乞丐所養),因贓(賄賂)假位,輿金輦璧,輸貨於權門,竊盜鼎司(三公之一),傾覆重器(天予之位)。操為贅閹(宦官之養子)遺醜,本無懿德,猓狡(狡猾強悍)鋒協(舞弄兵器),好亂樂禍……


    此文堪稱罵人的範本,盡是一些損人的形容詞,但讀起來卻很暢快,再也沒有比它罵人罵得更徹底的了。


    鄴城陷落時,陳琳也淪為俘虜。他心想自己曾把曹操罵得這麽難堪,一定保不住老命了。沒想到曹操居然很爽快地就將他釋放,隻不過,赦放他的時候,曹操問他:“你罵我就好了,為什麽連我的父親、祖父都要扯進去?”


    “矢在弦上,不得不發。”陳琳如此答道。


    陳琳被赦放之後,便待在曹操陣營,負責寫檄文。


    陳琳不但被赦,而且擔任要職。這件事在全國士大夫間傳開來,大家當然稱讚曹操有多愛士。就連龐統這種反應遲鈍的人,聽到曹操收納陳琳的事,也感動、讚歎。


    “孔明,你一點都不動心嗎?”徐庶問。


    言下之意是:曹操的評價極高,如果曹操透過孟建或其他渠道,表達延聘之意,你孔明還不動心嗎?


    孔明輕輕搖頭。


    “我不想問你理由,”徐庶說,“要是別人問我,我也無法回答。”


    徐庶傾心於劉備,而傾心的理由有很多是無法解釋的。孔明未見過劉備,但是,聽過很多有關左將軍劉備的種種事情。有的是來自徐庶,大部分則來自甘海。他對劉備印象良好,但不像徐庶那麽著迷。


    隻要孔明少年時代目睹曹操在徐州大屠殺的記憶一日未消,就絕不會加入曹操的陣營。


    五


    建安十二年(207年),曹操發兵征討烏丸。


    但是,此次的遠征遭到諸將反對。


    諸將反對的理由是:袁尚兄弟如今隻是亡命之徒,烏丸乃夷狄,僅是貪財,不至於照顧袁家像親人一般。如果現在遠征,劉備可能會說動劉表,襲擊咱們根據地許都。


    隻有一人讚成遠征,那就是郭嘉,理由則是:烏丸在偏遠之地,可能自恃其偏遠,而不太防備,料不到曹軍會長驅直攻遼西,出兵攻擊,必可將其擊潰。袁家兄弟長期統治北方,百姓感念其恩,而且與烏丸結盟已久,如果認為夷狄就無情誼,那可就錯了。他們仍有可能傾全部族之力援助袁家。我們應該乘他們較無防備的時候,出動全軍北征。


    郭嘉又分析南方不會構成威脅:“劉表隻是會說不會做的人,其才不足駕馭劉備。”


    如果想襲擊曹軍後背,劉表必須授予劉備大軍,而劉表又擔心一旦重用劉備,劉備將強到無法製禦。至於劉表本人是不會動用軍隊的,他是“坐談之客”——隻說不做。


    “主公無須擔心國虛而遠征。”郭嘉堅決說道。


    曹操於是決定遠征。一秉“兵貴神速”的方針,留下輜重,將兵一律輕裝,大有背水一戰的味道。


    劉備一聽曹操遠征烏丸,立即前往襄陽,勸劉表出兵攻打許都。


    這是絕好的機會。何況曹操的勢力膨脹得太過急速,他據領四州,也才是去年的事。版圖雖廣,百姓卻未心服。據說冀州、幽州的士民仍懷念袁家的統治。劉備人在荊州新野,心卻很仔細地研究著天下諸種情報。


    “新附的百姓,內心還在動搖。聽說曹操的統治比袁家還嚴厲,士民都感懷昔日的袁家。主公在荊州的德政,中原也有所聞。主公如果現在出兵,想必會被視為義軍而大受歡迎。方才有人來告知中原的情況,說曹公正傾麾下全軍北征,許都隻留少數守備之兵。這正是大好的機會。”


    劉備說得口沫橫飛,隻是他本來並非能言善道,然而這可是他一生難得的好機會,他不想失去,便拚命勸說。


    “大概無望了……”


    劉備原先就有此預料。對優柔寡斷的劉表來說,乘曹操不在大舉興兵,可是重大無比的事。而且,劉表身邊也沒有像樣的武將,唯一能起用的,也隻有劉備而已。此外,蒯越、蔡瑁等劉表幕僚也明確反對。劉備發覺他在勸說出兵之際,似乎勸說的對象不是劉表,而是蒯越或蔡瑁。


    “我這邊也有些消息,”劉表說,“根據兗州來的消息,曹操軍從易水發兵,全軍輕裝。”


    劉表似乎不滿劉備私布情報網,另一方麵也有意誇示自己也有情報網。


    “曹操大概想要速戰。烏丸目前當無防備,曹操便針對這一點,這正是兵法之常道。因為要快速擊破,才會留下輜重。換成屬下,在這種情況下也會使用輕騎之軍。”


    劉備說。實戰經驗豐富的他,脫口說出“換成屬下……”這樣的話,話才說出口,劉備好生後悔,因為劉表可能會以為劉備藐視他缺乏實戰經驗。


    “輕裝不僅隻為速戰吧?迅速作戰之外,也可以迅速移動。渡過易水的曹軍,可以很快再渡過易水折回,畢竟身輕易動。”劉表說。


    “無望了……”


    劉備知道遊說失敗了。這些話大概不是劉表本人的看法,而是蒯越等人灌輸給他的。也許是蒯越聽說劉備從新野來會見劉表,就料到他可能是要來勸誘劉表襲擊許都,便先灌輸劉表反對的意見。


    足智多謀的曹操為消除南方的後顧之憂,必當日夜思考如何消滅荊州勢力。他空下根據地許都北征,也許是要荊州上鉤的策略。一旦荊州出兵,他可以立即折返回擊。這是曹操打的如意算盤。他可能故意假裝北征,而在許都附近埋下伏兵。——蒯越大概如此解說為何襲擊許都是危險的。劉備從劉表的聲音中,聽到蒯越的話。


    “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劉備走出劉表府邸,便離開襄陽城。


    劉備待在襄陽很不自在。劉表有兩個兒子,長男叫琦,次男名琮。琮為後妻蔡氏之子,蔡氏家族乃荊州名門。和荊州無因緣的前妻所生的劉琦,有人單勢孤之慨。不過,當前實權派的反對勢力,因他是長子而向他靠攏。荊州主君家族,一如滅亡前夕的袁家,因繼承問題,分裂成兩派。處於劣勢的長子(琦)派,當然想拉攏劉備這個荊州最強的武力集團。劉備人在新野時,劉琦派就不斷來活動,要是他待在襄陽,早晚會被這一幹人煩死。


    既然勸誘出兵無功,事情也算了結,無須久留。


    “這麽急著回去啊。”隨行的關羽說。


    “再不走會被煩死……肚子不痛,要我讓人家亂摸,謝啦!”劉備笑道。


    “那麽,我們現在就直驅新野囉?”


    “不,等等。我想先到一個地方。”


    “什麽地方?”


    “隆中。”


    “隆中?”


    “那位書生住的地方。就是偶爾去找我的那個……”


    “噢,徐庶啊。”


    “今天會見劉公,事情沒談成,心裏真不痛快。去和年輕人暢快聊聊,看能不能紓解這股煩悶。”


    “要解悶,那敢情好。好好把襄陽煩人的空氣吐幹淨!”


    “然後,再吸一吸清爽的空氣。”


    劉備眺望襄陽城外的田園景象。他嘴上說要去看徐庶,其實心裏想的是,該是會見這數年來久聞其名、其才的諸葛孔明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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