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可以努力啊!”獄警說道。


    “努力?我走路再努力也比不上開車。”陳冕說道,“我就恨那個女人,恨她的兒子。我就去找小姐,發泄到她們身上。我把小姐當成那個女人。”


    “你的意思還是那天晚上你把她當成小姐了?”獄警質問道。


    “我強奸她,我把她們都當成是狐狸精,我恨她們。”陳冕咬著牙,渾身顫抖著,“我知道我錯了。可我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就是因為我媽在我爸那裏受到的所有委屈,最後都會轉嫁到我身上。她說她愛我,卻把我變成一個心裏隻有恨和嫉妒的變態,有這麽愛孩子的嗎?”


    說到最後,他忍不住哭出聲來。


    “我比大多數人都努力,過得也比大多數人都好。可她就是不滿意,她非要讓我贏那個女人的孩子。那是我能做到的嗎?她自己都輸給了那個女人!她憑什麽要求我贏?”


    “這些話你為什麽不和她說?”戴瑤問道。


    “媽媽。”陳冕蹲在地上哭了起來。


    戴瑤被樓上剁餡的聲音吵醒,在祁亮家住了這些天,這還是第一次聽到。


    她忽然想到了自己媽媽。


    她坐在車裏,看著早點攤不斷騰起的炊煙。太陽越來越懶了,整條街都曬不到陽光。行人蜷縮在羽絨服裏,在街上匆匆走著。


    她看到媽媽盯著早點攤老板把新出鍋的油條和糖油餅裝進塑料袋,然後又拿了一屜小籠包,打了三盒豆腐腦。


    然後媽媽從兜裏掏出現金放到錢匣裏,自己拿了找零,還在老板麵前晃了晃,可老板都沒時間看她。


    戴瑤這才發現,以前都沒注意媽媽不會用移動支付。


    媽媽在小區門口站了一會兒,戴信開車從裏麵出來。媽媽把小籠包和一盒豆腐腦順著車窗放進去,看著戴信的車轉過街角,才邁著緩慢的腳步往回走。


    戴瑤打開門,裏麵傳出了高音量的廣播。媽媽獨自坐在廚房裏吃東西,沒聽到她進來。


    “我回來了!”她喊了一聲。


    媽媽回頭,看到她,忽然嗆了一下,咳嗽了起來。


    她走進廚房,看到桌上還沒動過的一盒豆腐腦和糖油餅。


    “你們不是不吃糖油餅嗎?”


    媽媽還在咳嗽,沒有搭理她。她也不需要回答,家裏隻有她喜歡吃糖油餅。可是她搬出去的這段日子,媽媽每天還是把她的那份也買回來。


    也許是習慣,也許是想她了。


    她在媽媽的後背上輕輕拍著,她兩年前送給媽媽的毛衣,已經有些毛糙了。


    “昨天你猜我碰上誰了?”媽媽說道,“碰到你們小學王老師了。王老師一下就認出我來了,說你是戴信的媽媽吧。我說是。她就說戴信從小就淘氣,但還是挺招人喜歡的。然後又問,戴信是不是還有個姐姐啊。我都忘了她叫什麽了,但我記得她又乖、又聰明、又懂事,可我就記不起她叫什麽了。”


    “我說叫戴瑤。噢!她想起來了。然後她和我說,你說這好孩子我們都記不住,淘氣的反而記得住。為什麽呢?因為淘氣的費的心多。十個指頭有長短,孩子也是一樣的,省心聽話的反而不如調皮搗蛋的讓人惦記。她這麽一說,我忽然想明白了,我不是偏心他,我是怕有天我不在了,我不擔心你,但是我擔心他。以後你當了媽媽,你就明白了。”


    不知道什麽時候,媽媽捉住了她的手,然後就一直沒有鬆開了。


    “這是我立的遺囑。”


    媽媽用那隻自由的手從抽屜裏拿出一個黑色的菜單一樣的皮夾子,打開後裏麵是一張塑封好的遺囑,最顯眼的是右下角的公證處紅章。


    “這兩套房子都留給你了。”媽媽用力攥著戴瑤的手,好像怕她跑了。


    “您這是幹什麽?”戴瑤皺起眉頭。


    “這些日子我也看明白了,你說的沒錯,你弟這人太浮。”媽媽說道,“他那個房地產公司不知道弄得怎麽樣了,現在又張羅搞什麽民宿公寓,說把哪個影城的別墅收過來,拆成單間租給客人住。”


    “然後呢?”戴瑤挑了下眉毛,“他管您要錢了?”


    媽媽歎了口氣,沒有搭話。


    “錢要光了,就開始要房了?”戴瑤又問道。


    “所以我說,房子留給他,他一準賣了,不是炒股就是開公司,然後賠光拉倒。但你不會,你踏實,你能留得住這房子。”媽媽說道,“萬一有天你弟弟落魄了,你給他個地方住,就當媽求你了,行不?”


    戴瑤沒有說話,她抽出了媽媽攥著的手,輕輕摟住媽媽的肩膀。


    第42章 -溫度差


    我以為我撐不了多久就會自殺。


    但事實上,人在憎恨的時候是想不到自殺的。況且我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問題沒想明白,為什麽是我?


    這個問題是我所有憤怒和憎恨的根源。


    我不想和那些警察說話,他們隻會一遍遍重複我殺了林瓏,妄圖使我產生愧疚之心。如果說我之前還充滿悔恨,現在也被他們消磨光了。


    如果林瓏不提岑雪,我會衝動地上前捂她的嘴嗎?她為什麽要提岑雪?因為她以為岑雪是我的軟肋,她想用這兩個字讓我屈服。


    她錯了。岑雪不是我的軟肋,是我心裏的火山。


    我這輩子吃過的所有的苦、受過的所有的罪,都化成了岩漿,悶在這座火山裏。我曾用了很長時間壓抑這座火山,不去想為什麽是我。


    因為這是自取其辱。


    如果一個人被雷擊中了,人們會同情他嗎?當然不會。他們會說,看,這個傻瓜遭雷劈了,他以前肯定幹過壞事!遭報應了吧!


    一個無辜者在小概率的隨機事件中受到了傷害,還要被人以各種惡毒的言語為他的不幸炮製出合理性和必然性。


    身為那個遭雷劈的傻瓜,我隻能保持沉默,盡量不讓更多的人知道,不讓他們臆想我必然幹過什麽壞事才有此報應。


    所以,為什麽是我?


    直到現在,我還在接受胡龍龍的幫助。他帶著律師去了我老家,見了我的父母,取得了他們的授權,然後返回來幫我辯護。


    他說服我父母同意請律師。這是最困難的。在我父母樸素的世界觀裏,欠債還錢殺人償命,沒什麽可辯解的。


    他還去探望了林瓏的父親,說我不是故意殺害林瓏,並把這一切全盤托出,包括他和岑雪的那段往事。最後他成功取得了林瓏父親的諒解。


    整整二十四年了,這個什麽都不如我的人,一直在幫助我,而我卻連回報他的機會都沒有。


    幫助如果永遠是單方麵的,就成了施舍。而施舍必然是一雙眼睛高於另一雙眼睛。我不想被施舍,更不想被這個什麽都不如我的人施舍。


    但我沒有辦法,我還要當麵向他道謝。和過去的二十四年一樣,他為我做的每件事,我都要向他道謝。


    多麽可笑!我的人生悲劇不就是他造成的嗎?他把殺人犯的罪名甩到了我身上,然後再假恩假義地幫助我,彌補他心裏的虧欠,好心安理得地享受我對他的感激涕零。


    就像現在,我就算穿著囚服,坐在冰冷的鐵椅子上,還要和他說謝謝。


    “我昨天帶你爸媽去做了個體檢,國際醫院特需部做的,他們的身體狀況都還不錯,你放心吧。”


    我低著頭,又說了一遍謝謝。他坐在那裏,擺出一副大慈大悲的樣子。我知道他同情我,但如果再回到從前,他還會毫不猶豫地陷害我。


    說完了體檢,接下來說什麽呢?胡龍龍如坐針氈,他知道宋一星心高氣傲,落到這步境地一定變得更敏感。他擔心哪句話說不好會刺激到宋一星,所以每說一句話都得想很久。


    這裏怎麽這麽熱。他扯了扯領口,以為宋一星至少會問問父母的情況,再和他說幾句話。沒想到宋一星除了“謝謝”什麽都沒說。


    “你振作一點。”胡龍龍說道,“這次的結果已經很理想了。隻要你在裏麵好好表現,至少後半輩子你還能出來。”


    “謝謝。”宋一星低頭說道。


    “我不用你謝謝。”胡龍龍急道,“我要你振作起來!”


    宋一星抬起頭,看著胡龍龍。胡龍龍有些不適應,因為宋一星從來都是低垂著眼皮,很少這樣直勾勾地看著自己。


    “怎麽?說謝謝已經不夠了嗎?還要我振作起來?”宋一星越說聲音越大越嘶啞,就像餐刀劃在白玻璃盤的噪音,“這樣才能使您高興嗎?”


    宋一星以前從沒這麽尖銳地說話,他就算發脾氣也是溫吞的。


    “你在說什麽!我是說我做這些……沒有要你感激我的意思!”胡龍龍有些語無倫次地說道。


    “我怎麽能不感激你?”宋一星喊道,“你殺了人,把黑鍋甩到我身上,毀了我整個人生。你呢?你就在旁邊看著,看著我在泥坑裏爬。我爬了二十年,我的整個人生都毀了!這時候你把我拉出來,又給了我一份體麵的工作,我怎麽能不感激你?”


    胡龍龍寬大的額頭上冒出了汗。但他沒有慌張,從兜裏掏出手帕,擦了擦額頭和鼻子。聞到了手帕的香味,胡龍龍鎮定了下來。


    “首先,我沒有殺岑雪。”胡龍龍的語氣恢複了鎮定,“是我落水了,岑雪來救我,然後她被溺死了。這不是殺人,完全不是一個性質,否則我也不會坐在這裏和你說話。我唯一欠考慮的就是為了照顧我的名聲,沒有及時站出來說明真相。讓你被一些人誤會了。僅此而已。”


    “哈哈。”宋一星大笑了起來,“你說的真輕巧。本來我能全獎出國留學,那是我唯一改變命運的機會!”


    “就算你出國留學了又能怎樣!”胡龍龍也叫了起來,“出國刷盤子?你以為你出國就能好嗎?當然,我不應該這麽說,這件事我確實連累了你。可我也補償你了啊!你看看咱們同學,現在誰混的比你好?賴雄基?他頂替了你的名額出國,怎麽樣?他也沒有你好吧。”


    “我被叫了二十年殺人犯!”宋一星喊道。


    “可你現在就是殺人犯啊!”胡龍龍也喊道。


    宋一星忽然呆住了。


    “我讓你殺林瓏了嗎?賴雄基讓你殺林瓏了嗎?”胡龍龍喊道,“那你為什麽不想想,別人說你是殺人犯你就真成了殺人犯,這是為什麽?”


    這句蠻不講理的話卻讓宋一星沉默了下來,因為胡龍龍說的沒錯,他現在就是殺人犯,而且這個身份將一輩子跟著他,當別人再說他是殺人犯的時候,他也不能否認了。


    過了很久,他終於緩緩說道:“如果你沒去,我就不會捂死她!”


    “這和我有什麽關係!”胡龍龍叫了起來,“你別什麽事都我往身上推!還有,別總說什麽殺人犯不殺人犯的。二十年前你替我作證,我也替你作證了。而且警察到最後也沒說你是凶手吧,抓你了嗎?”


    胡龍龍越說情緒越激動:“宋一星,你到現在都沒弄明白一件事。你不知道他們為什麽叫你殺人犯嗎?不是他們認為你殺了人,是因為你混得不好,他們在欺負你!是因為當年你卷走了最後一張考試題,他們記恨你,把你當成了談資和笑柄!”


    宋一星渾身顫抖著,臉色灰白得像一條麻布。


    “你不信嗎?你知道二十年聚會上,根本沒人提起岑雪嗎?”


    說到這裏,胡龍龍搖了搖頭:“本來我不想去,都準備走了。但出了這個事我必須得去了!”他敲了敲桌子,“我想看看,他們敢不敢當麵說我是殺人犯。結果你猜怎麽樣?沒人提起岑雪,所有人都在說你殺了林瓏,說你果然是殺人犯。”


    過了很久,他繼續說道,“本來我已經把你拉起來了,可你還是自己跳了下去!你爛泥扶不上牆,還把黑鍋往我身上扣?那你今天就給我說清楚,你殺林瓏和我有什麽關係?”


    為什麽?我拚命掩飾的真相,甚至為此殺了林瓏,難道現在仍然都要告訴這個趾高氣昂的家夥嗎?


    不!你憑什麽這麽和我說話!你憑什麽用這些醜陋的、惡臭的人性攻擊我!你以為你擺弄了這些趨炎附勢的小人,就能證明你的謬論?


    不過你說出了你們的心裏話,我們這些出身貧苦的人就連努力都是可笑的。就算我連續考了三年第一,你們也隻會記得我最後一次落下了提綱。


    你們毫不顧忌地談論著要把助學補貼發給我,班級活動要麽不通知我,要麽就找各種理由免掉我的費用。我以為你們是同情我,其實,你們把我當成最弱的人。最弱的人就應該混得不好,這樣你們才能安心。


    所以當我混得好了,你們就看不下去了,想方設法要害我。你們找到了我最欣賞的員工,在她麵前說我的壞話,挑唆我們的關係。


    你們成功了,你們又有新的談資了。


    “你在說什麽呢!”胡龍龍質問道,“我問你這事兒和我有什麽關係,你和我說這些幹什麽?”


    “和你有什麽關係?”宋一星忽然喊了起來,“當然是因為我不想讓她告訴你,我收黑錢壓報道了啊龍總!你非要我親口說出來嗎!現在你滿意了吧!”


    胡龍龍驚訝得睜大了眼睛。


    “你是不是覺得我幹不出這種事?”宋一星冷笑道,“這還是龍總你教我的呢!你還記得那天晚上,你說幫我複印。我不想讓你花錢,然後你說,你要複印二百份,每份賣五十塊錢,這樣就是一萬塊了。我辛辛苦苦學了半年,還要背著罵名把最後一張提綱藏起來,也是一萬塊錢。”


    他頓了頓繼續說道:“你知道嗎,這件事對我觸動特別大。我一直在想,到底是這個世界上的錢太難賺,還是我不會賺!所以後來有人找我,讓我壓報道,給我二十萬。我就想我辛辛苦苦幹一年是二十萬,我動動手指頭也是二十萬。而且我不收別人也會收,於是我就收了。”


    胡龍龍看著宋一星很久,終於說道:“這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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