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紹榮低聲地說:“是仇敵!”他同這次事件也許沒有關係,但是仇敵是十分清楚的。


    “對這家夥要想點什麽辦法。”盧繼光說。


    伍紹榮也有同感。破壞者連維材的可怕,已經逐漸以某種形式表現出來了。作為被破壞的一方,本能地要作防禦的準備。


    1


    道光十四年的夏天,溫章帶著女兒彩蘭從澳門去廣州。好久未見的父親溫翰已由上海來到廣州。連維材也從廈門與溫翰同路去廣州。


    見見父親。——溫章去廣州的表麵原因是這樣。其實他帶有另外的任務。他離開澳門的兩天前,英國的新任商務監督律勞卑到了澳門。他要把英國僑民對律勞卑到任的反應、新監督一行的活動等情報,向父親和連維材報告。


    聽了溫章的報告,連維材與溫翰互看了一眼。


    “看來不過是輕輕地捅一捅試試。”連維材露出失望的神色。


    “北京有穆彰阿,倫敦有巴麥尊,……”溫翰低聲說。


    “雙方都極力避免在現在發生衝突。在這個前提下放一個對自己有利的棋子。不過如此而已。”


    “行呀。咱們這次作壁上觀。”


    這兩個人彼此太了解了,談起話來有點像打啞巴禪似的。十三歲的彩蘭聽著大人們的談話,歪著腦袋,不明白是說什麽。


    幾天之後,從澳門的金順記飛來了一隻信鴿。信筒裏的一張紙上寫道:“律勞卑本日離澳門赴廣州。”


    “嗯,要幹什麽呀?”連維材抱著胳膊,聳著肩膀。


    “放心放心!”溫翰笑著說。


    “這次是作壁上觀嘛。”連維材點點頭,回笑了一下。


    旁邊的溫章突然感到心頭怦怦地跳動起來。多麽可怕啊!父親和連維材聽了溫章帶來的情報,估計清英兩國之間不會發生大的衝突,反而露出不滿的樣子。


    ——應當盡量擴大貿易,直接同北京政府交涉。但不得獨斷專行,要等待本國的訓令後才行動。


    父親和連維材了解到外交大臣巴麥尊給律勞卑下過這樣的指示,感到大大地失望。


    這兩個人是對破壞感到高興嗎?溫章也漠然地感到,隻有破壞才有活下去的出路。但他辦不到。那兩個人能辦到。不,他倆正在這麽幹!


    “作壁上觀,觀什麽呀?”彩蘭滴溜溜地轉動著眼珠子問道。


    功名心切的軍人外交官律勞卑,七月十五日到達澳門,停留數天後,身著海軍大校軍裝,登上了軍艦安德洛瑪克號舊譯“安東羅滅古”,下文人名、船名除重要者出注標示舊譯,一般徑用新譯名……


    安德洛瑪克號開到川鼻,律勞卑一行在這裏改乘小船,開往黃埔。川鼻正好位於虎門口。遵照外交大臣巴麥尊的指令,他不得把軍艦開進虎門。


    七月二十五日的早晨,他從黃埔乘商船到廣州登陸。


    外國人從澳門去廣州,原則上需要有海關的許可證。許可證是一塊紅色的牌子,所以稱作“紅牌”。但律勞卑沒有紅牌卻鑽進了廣州。


    律勞卑住進英國商館。第二天早晨,他命令書記官阿斯特爾把首席翻譯官老羅伯特?馬禮遜翻譯的一封信拿去交給兩廣總督。


    這樣做是沒有先例的。夷人不能直接與清國官員交涉。如有什麽要說的話,應當事先把“稟”(請求書)提交給公行,由公行轉給海關監督。當時的清朝認為:中國是天朝,沒有任何一個國家能與它對等,因此不存在什麽外交。而律勞卑卻想以對等的資格,把他的到任通知總督。這也是遵照外交大臣巴麥尊的指令做的。“你應將赴任書函通知兩廣總督。”——這是律勞卑的第一個任務。


    阿斯特爾被堵在廣州的城門外,等了三個多小時。凡有官吏從這兒路過,他都要求他們轉交這封信。但是大家都害怕,不僅不接受,而且還對他進行了種種的辱罵。當水師副將韓肇慶出現的時候,阿斯特爾簡直像在地獄裏遇見了地藏王菩薩。


    韓肇慶是外商們的老相識。他曾要求外商每一萬箱鴉片給他二百箱“現物”,作為鴉片走私的默契費。這家夥的腦袋瓜子靈,他把默契費的半數鴉片交給政府,製造“取締鴉片”的功績,然後把剩下的一半裝進自己的腰包。


    二百箱鴉片約合十六萬西班牙元。這是一筆很大的外快;而且還落得個勤奮禁煙的美名,借此升官。在鴉片戰爭的前夕,這家夥竟爬到了總兵的寶座。


    阿斯特爾求他轉信。但這和默認鴉片是兩回事。他無情地回答說:“不行!”阿斯特爾隻好垂頭喪氣地回到了十三行街的夷館。


    七月二十七日,伍紹榮以公行總商的身份,要求會見律勞卑。但遭到律勞卑的拒絕。理由是商務監督不像過去東印度公司“大班”那樣的民間人士,而是大英帝國的官吏。


    民間人士伍紹榮沒有辦法,隻好去見同樣是民間人士的查頓。這家夥是居留廣州的英商大人物。“希望能把信的形式改為過去的那種請求書;再把發信人的‘大英國’的大字去掉,就不會有問題。”伍紹榮提出了這樣的建議。


    “這樣當然不會有問題。但是,律勞卑大人不是大班,是官員。如果交涉不是官吏對官吏,會受到本國政府的譴責。”查頓說。


    伍紹榮怎麽懇求也沒有用,耷拉著腦袋回了家。


    第二天,伍紹榮的父親伍敦元親自出馬。他雖然已經告老不管事了,但在關鍵時刻還要把他拖出來。


    他用拄著的拐杖把地板戳得咚咚地響,說道:“我一向認為英國人的偉大就在於他們不拘泥於形式。可是這一次為什麽這麽講究形式呢?能不能照我兒子昨天說的那樣辦呀?看我這老頭子的麵子吧!”


    但是,律勞卑勳爵從來沒有中國的那種敬老精神。查頓代表律勞卑這麽開導老頭子說:“不管怎麽說,這一次沒有別的方法!”


    2


    律勞卑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他要以對等的地位向兩廣總督發信。他帶來了許多任務。而首先要完成的是這一項。可是誰也不給他轉交這封信。


    當時的兩廣總督是盧坤。他是順天府涿州人,嘉慶四年進士,曆任陝西、山東的巡撫後,擔任兩廣總督。


    前麵已經說過,清朝的官製是雙頭製,其目的是互相監督。廣東有相當於省長的廣東巡撫,又有管轄廣東、廣西兩省的兩廣總督。論地位是總督高,但重大問題,必須由總督和巡撫共同決定。這稱之為“督撫會同”。


    盧坤是個溫和派。在律勞卑的問題上,他也準備采取穩妥的措施。當然,這也是為了保全他自己。


    “律勞卑初次來,不懂得天朝的法律。考慮到這種情況,可以不追究他未經許可入境。不過,工作一完,立即回澳門。”總督命令公行總商伍紹榮這麽說。天朝的官吏是絕對不能同夷人直接辦交涉的。


    他打算等律勞卑一回去,就向北京的皇帝這樣解釋:“這家夥確實什麽都不知道跑來的。我們已通過公行,對他進行了認真的教誨,他已悔悟,返回了澳門。”他準備這樣了事。


    律勞卑如果長期不走,肯定要受到北京叱責的。總督要律勞卑工作一完就回去。而律勞卑的第一項工作就是要把表明對等地位的信交給總督。現在無法投遞這封信,所以工作就完不了。


    對清國來說,所有的外國不是屬國就是進貢國。清朝一向把英國看作是進貢國。當年阿美士德上北京時,船上還掛了一麵寫著“貢使”的旗子。如果接受了律勞卑的信,那就表明同意和進貢國進行對等交涉,這樣肯定要判重罪的。請求書以外的任何形式的信都是不能接受的。


    簡直是在玩兜圈圈的遊戲。夾在中間的總商伍紹榮,真是費盡了心機。他連日奔走,而律勞卑卻拒絕接見,隻是通過英商,反複跟他說:“大班是東印度公司派遣的民間人士。我是政府派來的官員。因此要求對等的待遇。”


    事情得不到解決。伍紹榮形容憔悴,瘦得不像樣子。外商們私下似乎都感到他可憐,當時外國記載上對他表示同情說:“可憐伍紹榮夾在魔鬼與深淵之間。”


    有一天,伍紹榮跟往常一樣,奉海關監督官署之命,在去英館的途中,在清海門附近碰上了連維材。“您辛苦啦!”連維材鄭重地向他行了個禮。連維材在律勞卑到達廣州的前夕出現在廣州。這種巧合叫伍紹榮十分擔心。這等於是說:“讓我領教一下你的本領!”


    伍紹榮幾乎每天晚上都要夢見連維材。夢中的連維材笑嘻嘻地衝著他說:“你好嗎?”他那張帶著嘲笑的麵孔慢慢地扭歪、脹大,壓住了伍紹榮。他拚命地掙紮著,想把這張臉推開。但這臉光滑圓溜,捉不住、摸不著。“哼!哼!……”他呻吟著醒過來,渾身流汗。“好哇!等著瞧吧!”伍紹榮從床上坐起來,兩眼瞪著看不到的敵人。


    公行的會館隔著十三行街與夷館相對。有一次總商輔佐盧繼光一邊歎氣,一邊懊喪地說:“為什麽我們非得受這種活罪不可呀!?有時我甚至想,是不是有什麽人在故意捉弄我們。”


    碰到這種的僵局,盧繼光和伍紹榮都弄得精疲力竭了。


    要是在平時,伍紹榮聽到這種話一定會規勸規勸。但這一次他也幫腔說:“我也是這麽覺得。”


    “這是誰幹的呀?”


    “總不會是上帝吧!”


    “反正是我們的仇敵。”


    一聽到“仇敵”這個詞,伍紹榮馬上就聯想到連維材。不過,說出這個名字的卻是盧繼光:“會不會是連維材呀?”


    “連維材恐怕不會操縱英國人吧。”


    “可是,他也許會幹一些使我們為難的事。這家夥一向破壞我們的買賣。這次他又恰好在這個時期來到廣州。”


    “而且經常同英國人見麵。”


    “他一到廣州,準同外國人交際。”


    伍紹榮低聲地說:“是仇敵!”他同這次事件也許沒有關係,但是仇敵是十分清楚的。


    “對這家夥要想點什麽辦法。”盧繼光說。


    伍紹榮也有同感。破壞者連維材的可怕,已經逐漸以某種形式表現出來了。作為被破壞的一方,本能地要作防禦的準備。


    3


    為了讓不速之客律勞卑老老實實地回去,伍紹榮等公行的負責人繼續在作毫無效果的努力。


    “因為廣州的天氣特別熱,……”八月八日伍紹榮竟然這樣規勸律勞卑。伍紹榮說這話的時候,連自己也覺得可恥,感到連維材好似在什麽地方嘲笑他。


    律勞卑當然拒絕了這個規勸。他帶著輕蔑的語氣,向外交大臣巴麥尊報告這天的情況說:“他們來訪的目的,是說服我回澳門。其理由竟說暑期在那裏更為舒適……”


    關於律勞卑非法居留的問題,總督跟公行說:“外夷問題應當由你們解決。”把全部責任都推給了公行。


    實在沒有辦法,隻好把責任負起來。八月十六日,伍紹榮征詢公行全體會員的意見,決定自發停止與英商的貿易。其目的是逃避“貪圖利潤,與外商勾結,支吾搪塞”的指責。


    麵容消瘦的不隻伍紹榮一個人。總督盧坤也得了失眠症。律勞卑在到任前就身體欠佳,現在更是憔悴得厲害。八月一日,他失去了可以稱之為右臂的首席翻譯官老羅伯特?馬禮遜。這也給他帶來了很大的刺激。


    羅伯特?馬禮遜被人們稱為近代向中國傳布新教的始祖,曾把《舊約》譯為漢語,著有《英華字典》和《通用漢言之法》等。享年五十二歲。


    首席翻譯官的職務由他的兒子小羅伯特?馬禮遜繼承。他是一個剛過二十歲的青年,出生於澳門,中國語說得跟中國人一樣好。


    不過,翻譯工作光是語言好,還不能算是有能耐。老馬禮遜在翻譯時還考慮到中國的風俗習慣和官員的性格,甚至對神經過敏的律勞卑的健康狀況也要加以斟酌。在他的兒子繼承職務之後,清英兩國之間的交涉確實又增添了許多露骨的尖酸刻毒的語言和某種沉悶緊張的氣氛。


    由於廣利行盧繼光的努力,副省長級的清國官員終於到“夷館”去同律勞卑會談了。清朝禁止官吏與夷人接觸。這次打算向北京報告說,這是去“麵加查詢”(當麵查問)的。


    可是,一旦到了會談的時候,律勞卑又在席次的問題上找碴兒。當時清國的三名官員坐在北麵的上席上,律勞卑等英國代表團和公行的商人們在清國官員的左右對麵而坐。這樣的坐法當然不符合律勞卑所要求的對等。讓清國的官員坐上席,自己是英國的“官”,卻被人家看作是與清國的“民”——公行的人同等的了。更糟糕的是這間屋子裏還掛著英國國王的肖像,英方代表團的席位在掛像的牆壁前。律勞卑大聲吼道:“難道叫我們把屁股朝著國王陛下嗎!”會談不僅破裂了,事態比會談前更糟。


    八月二十一日,律勞卑在向本國政府的報告中說:“用武力施加壓力,可能比費口舌的談判更奏效。”


    八月二十五日,律勞卑讓居留廣州的英商組成了商業會議所,以表示團結的決心;同時用中文印發了說明自己對現狀看法的文告。這個文告的結尾說:“……數千之清國人,願與英貿易而立生計,將因其政府之冥頑,不得不為滅亡與不滿所苦。英國商人願據互惠之原則,與全清國交易。英國商人將不懈努力,直至英清兩國平等獲得承認。而總督即將實行公行瘋狂之決心(指自發停止貿易)。應知此與阻塞珠江之水同樣困難!”


    這顯然是挑釁。外國人向中國人散發中文告示,應當說是荒謬絕倫;而且還在其中攻擊清國政府冥頑。就連總督盧坤看到這個文告也火了。他原來為了保自己,盡量想把事情穩妥地了結。但他受廣東巡撫祁的牽製,有時也不由自主地表露出一點強硬的態度。


    巡撫祁,山西人,字竹軒,精於法律。三年後被中央政府召回,任刑部尚書。他本來是法律家,所以態度強硬,手段簡單。


    他把盧繼光叫來,將律勞卑散發的中文文告往盧繼光麵前一擲,說道:“夷人不可能寫這樣好的中文。一定有漢奸為英國人寫了這篇文章。盡快把漢奸查出來報告!”


    盧繼光一句話也插不上,低著腦袋。


    “三天以內如報不來漢奸的名字,這個問題由公行負責。”巡撫說後,拂袖而去。


    盧繼光無精打采地回到公行會館,把這件事告訴了伍紹榮。


    “肯定是馬禮遜的兒子寫的。”伍紹榮又把文告看了一遍,說道。


    “巡撫認為是漢奸寫的呀。”


    “把馬禮遜的兒子領去,讓他在巡撫麵前寫篇文章,懷疑就解除了。”


    “可是,規定巡撫不能見夷人呀!”


    前麵已經說過,馬禮遜的兒子受過和中國人一樣的教育,文章寫得和中國人一樣好。但這無法向巡撫證明。


    “不好辦呀!不好辦呀!要三天以內……”盧繼光抱著腦袋。


    伍紹榮一直在沉思。這時他開口小聲地說道:“拋出一個人當犧牲品吧!”


    “什麽?”盧繼光追問道,“讓誰蒙上無辜的罪名,關進監獄?”


    “恐怕隻有這麽辦。為了保護公行。”


    “那太殘忍了!”


    “可以拿我們的敵人去當犧牲品嘛。”伍紹榮盡量把語氣說得和緩些。


    “敵人!”盧繼光的聲音嘶啞了。


    “對,讓誰當,你明白嗎?”


    盧繼光沒有答話。這人是誰?肯定是連維材。他在考慮采取什麽辦法。


    “說他是漢奸,證據呢?”


    “找呀,沒有就編造一個嘛。”伍紹榮說。


    4


    伍紹榮和盧繼光悄悄地把顛地商會的買辦鮑鵬叫來,向他打聽連維材在英商館的情況。這種事如果向英國人打聽,以後會招來麻煩。伍紹榮他們知道,鮑鵬的口緊,而且討厭連維材。


    “老連最近不常去顛地商會,倒是經常出入於墨慈商會,不過,詳細情況我不太了解。”鮑鵬回答說。他那雙重下巴的胖臉上帶著諂媚的微笑。


    “那麽,你能不能順便去打聽一下墨慈商會的人?”


    “可以。”


    年輕的簡誼譚已經進了墨慈商會當見習買辦。通過西玲的關係,他跟鮑鵬已成了親密的朋友。


    所謂心有靈犀一點通,鮑鵬早已看出了伍紹榮他們的意圖。


    要說陷害仇人之類的事情,光憑盧繼光是辦不到的,看來是伍紹榮在暗中出了鬼點子。他們被律勞卑事件衝昏腦袋了,連聖人君子的樣板伍紹榮也變成普通的凡人啦!


    鮑鵬看到為人嚴謹的伍紹榮竟然降到跟自己差不多的水平,不覺高興起來。他不太喜歡了不起的大人物,他希望這些人能跌落下來。這樣他就可以看到那些高深莫測的人心靈深處的東西。他這是出於一種幸災樂禍的心理。


    連維材給鮑鵬的感覺好像是一個高深莫測的怪物。他不喜歡這種人。再說連維材還霸占了西玲那樣的美女,這更使他感到不快。


    把這個家夥拉下馬!要讓這個一向沉著冷靜的家夥,掉到陷阱裏出出洋相!


    鮑鵬把誼譚叫到十三行街附近的華林寺。院子裏沒有人影。


    “我這麽說,你該明白了吧。那家夥已成了公行的障礙。再說你姐姐最近好像也討厭他了。”鮑鵬說了拜托的事情之後,又補充了這麽幾句話。


    “老連到我們商館裏,一般都是哈利?維多當翻譯。”誼譚眼睛望著天空說。


    這可不是撒謊。他從金順記逃出來之後,總有點心虛,所以盡量避免同連維材接觸。


    “總之,請你找一找連維材給英國人辦事的證據。有點影子的就成。”


    “我想辦法去找一找吧。”


    “一定要找。如果找不到,你去告密也成。編造也……”


    “我不願告密!”


    “那是最後的辦法嘛!”鮑鵬哄著誼譚說。


    誼譚和鮑鵬分手後,沒有回十三行街,而是從太平門進了城。他是去他姐姐家。他悄悄地走進屋裏,瞅準了連維材不在之後,冷不防出現在姐姐麵前。


    “啊呀!嚇死人了!”西玲瞪著她發藍的大眼睛,盯視著弟弟說,“你怎麽啦?這麽冒冒失失的。”


    “有話要跟你說。”


    “什麽話?”


    “姐姐討厭連維材嗎?”


    “為什麽問這話?這麽沒頭沒腦的……”


    “你不用管。你老實回答我。”


    “說不上是討厭。不過……”


    “不過!?你不是對老連感到厭煩了嗎?”


    “唉,怎麽說呢?與其說厭煩,還不如說害怕。”


    “沒有老連,姐姐會自由自在吧!”


    “那倒也是。不過,沒有老連,我生活不下去呀。你誇下了海口,說你掙錢來養活我。可什麽時候才能……”


    “再等一些時候,我正在做準備哩。不管怎麽說,跟老連斷絕關係,沒有老連,恐怕最理想吧?”


    “是這麽一回事,可是不容易呀。”


    這個高深莫測的連維材,確實叫西玲感到害怕。她經常想:“這個人真可怕!”把鴉片存放在她那的流氓頭子彭祐祥遭暗殺,最近西玲總覺得與連維材有關係。


    “姐姐的心情我明白了。再見吧!”誼譚調轉了腳跟。


    “這孩子怎麽啦?突然跑來問些奇怪的事,又匆匆地走了。”誼譚朝門外跑去,聽到姐姐衝著他的背後說道。


    墨慈商會的辦事處在丹麥館內。誼譚一回到那裏,一邊東張西望,一邊在字紙簍裏亂抓。


    “這個!”他展開一張揉成一團的紙片,高興地笑起來。於是又伸手進去,抓出了同樣的紙片。


    連維材和墨慈談話時,哈利當翻譯。他的中國話是在馬六甲學的,發音很糟,經常聽不懂。所以彼此就寫成文字讓對方看。


    紙上寫的大多是閑聊的話,比如像:“律勞卑大人健康如何?”“我認為停止貿易不會持久。”“廣州政府當局不熟悉外國情況。”


    連維材的字寫得很好,哈利的字寫得像雞爪子扒的,完全是外國人的筆跡。兩種字往一起一擺,一眼就可以看出是中國人與外國人的筆談。不管內容如何,它給人的印象就是中國人在幫助外國人辦事。


    “老連的字有特征,一查筆跡馬上就會明白。”


    能親手把連維材這樣的大人物投進陷阱,誼譚十分興奮。——獵獲的是個龐然大物啊!


    墨慈商會字紙簍裏的紙片,誼譚交給了鮑鵬,再轉到伍紹榮的手裏。


    巡撫祁希望有一個幫英國人寫中文告示的“漢奸”。這樣,夷人向中國人散發告示的事件就可解決。他是法律家。既有犯罪,就必然有犯人;要斷定犯人,必須有點證據。巡撫大概早就等著證據。


    伍紹榮握著幾張皺巴巴的紙片,微微地顫抖著。他小心地把紙片裝進盒子裏,命令仆人說:“準備轎子!上巡撫官署!”


    5


    廣東省內有許多地方產花崗石,所以廣州的街道大多鋪著石板,不過,除了主要的街道外,一般都非常狹窄、曲折。


    挑著擔子的小販很多,他們張開嗓門,沿街叫賣;也有的小販把貨品擺在街上拚命地叫喊著,其聲音之大,也不亞於那些沿街叫賣的。在這些叫賣聲中還夾雜著叫花子的哀哀乞討聲。


    擠在街道兩側的建築物的磚瓦大多是鉛灰色的,狹窄的街道上又蓋著遮太陽的草席子,所以顯得很陰暗。


    一到夏天,幹活的人都不穿上衣。大街上無論什麽時候都充滿著苦力、小販、轎夫們帶汗味的體臭,中間還夾雜著大街上出售的食物的氣味。


    穿過這樣雜亂的街道,卻有著意想不到的幽靜的地方。西玲的家就在這樣的地方。走在這樣的地方,你會了解廣州的街道也並不都是那麽擁擠混亂。


    當看到西玲家漂亮的白粉牆的時候,連維材的心情鬆弛了下來。


    他麻痹大意了。他了解英國的方針,也知道了北京的穆彰阿派的穩妥政策,他估計不會發生大的衝突,他這次來廣州隻“作壁上觀”。但他估計錯誤了。


    人生往往有一些發生突然變化的轉折點,就好像這雜亂的大街有一片幽靜的地區一樣。


    一進西玲家的門,隻見十來個戴著官帽的士兵威武森嚴地站在院子裏。士兵們一見他進來,馬上跑過來把他團團圍住。


    “有何貴幹?”連維材仍然沉著冷靜地問道。


    “你是連維材嗎?”一個好像隊長的人問道。


    “在下就是連維材。”


    “那好。我奉命逮捕你。”隊長走到他的麵前說。


    “您是誤會了吧?”


    “不,沒有錯。”隊長斷然地說,並拿出了綁人的繩子。


    屋子裏麵,西玲臉色慘白,從窗子裏看著外麵。“這是怎麽一回事呀?”她問旁邊的鮑鵬說。


    她正在做大米交易。鮑鵬來給她說說大米的行情。——這隻不過是借口,鮑鵬到這裏來是想看看連維材如何受縛。可是,不準人到外麵來,他也隻好和西玲一樣,從窗子裏遠遠地望著。“啊呀,這是怎麽一回事呀!我也莫名其妙。”鮑鵬這麽回答說。但他那貫注在逮捕現場的視線一動也不動。


    “太遠了,看不到他的表情,太遺憾了!”他心裏這麽想著,感到很遺憾。從遠處看去,連維材的態度還是那麽堂堂正正。並沒有出現哭泣哀求的場麵。


    一條鐵鏈子套在連維材的脖子上。那是一條沉甸甸地壓在肩骨上的粗鐵鏈。他與西玲經常對麵而坐的陶墩,暗淡無光地擺在院子裏。院子裏盛開著夏天的花朵。屋頂的黑影斜映在白粉牆上,好像貼在那兒似的。


    連維材異常沉著冷靜。這叫遠處的鮑鵬大失所望。


    不過,他的眼睛裏燃燒著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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