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麵的船退到上風三十來米的地方,火船發出轟隆轟隆的巨響。


    無數火球飛向空中,像天女散花似的紛紛降落到甲板上。船帆著了。桅杆著了。甲板上騰起了火焰。船員們亂跑亂竄,想把火撲滅,有的人慌忙跳入水中。


    船上放下小艇,拋出帶鉤的繩子,鉤住火船,想把它從船腹上拉開。


    1


    飽含著濕氣的南風強勁地吹著。


    廣東的六月已是盛夏,夜間溫度幾乎和白天一樣。


    西玲在帆船上不停地揮動孔雀毛的羽扇。“你說到水上就會涼快些。可是……”她用一種抱怨的語氣,跟躺在旁邊的弟弟誼譚說。


    “姐,你不能要求過高嘛。我看還是比岸上好一些。”


    這裏是磨刀洋水麵,地處銅鼓灣與澳門之間,麵對著內伶仃島。不過,因為是夜晚,島影隱沒在黑暗裏看不見。近處黑魆魆一片,那不是島,而是英國的軍艦。


    都魯壹號重巡洋艦,自六月三日以來一直懸掛半旗。因為艦長邱吉爾勳爵病死了。


    英國的商船停泊在附近。像包圍這些船似的,許多小舟艇群集在它們的周圍。舟艇的樣子形形色色。主要是向英國船出售物品的民間的“辦艇”。出售鮮魚、蔬菜的小船稱作“蝦筍艇”,提供日用雜貨的叫“雜貨料仔艇”,賣點心的叫“糕餅扁艇”,其中也混雜著鴉片走私船。


    “真熱鬧呀!”西玲朝四麵看了看,這麽說。


    “是呀,向英國船出售東西可是好買賣啊。”


    “叫巡邏船發現了怎麽辦呀?”


    “沒什麽。磨石洋這麽大,老遠就能看到,大家四麵散開,一溜煙就逃掉了。”


    那些蒼蠅似的聚集在英國船周圍的“辦艇”,大大小小有三十餘隻。


    西玲和誼譚所乘的帆船,艙內整潔幹淨,好像是遊覽船。他們姐弟倆是雇了船來乘涼的。


    “也可能涼快點,真無聊啊!”西玲躺了下來,把扇子蓋在臉上。對於她體內奔放的熱血來說,無聊是個大敵。由於無聊,她的心靈和肉體到處徘徊。


    “姐姐的性格好像不適合過平靜的生活。”


    “真無聊啊!”西玲又說了一遍。由於張口說話,臉上的扇子滑落了下來。


    “哪能每天都有驚天動地的事情呀!”誼譚雖然這麽說,但他自己也似乎感到無聊起來,“咱們回去吧。……順便從軍艦旁邊過,看一看軍艦怎麽樣?”


    “好吧。”西玲懶洋洋地坐起身子。


    她已經三十歲了。人到了這樣的年紀,思想還動蕩不定,連她自己也覺得該到穩定的時候了。她的每一天都過得令人惋惜。她覺得年輕時代奔放不羈的生活是美麗的。仍想這樣繼續下去。可是,一到三十歲,她感到生活中似乎夾雜著一些令人擔心的斑點。


    無聊的時間是很難度過的。


    姐弟倆的帆船劃到了都魯壹號的旁邊。


    “這艘巡洋艦有四十四門大炮,比窩拉疑號、黑雅辛斯號大得多。夠厲害的吧!”誼譚誇耀地說。


    西玲對軍艦並無興趣。她用扇子掩著口。——她又感到一陣無聊,打了一個嗬欠。


    其實一幅異常的情景馬上就要展現在她的眼前。


    一隻又一隻的小舟艇,趁著黑夜,紛紛向英國船靠近。這些避開巡邏艇劃來的小船是出售蔬菜的還是搞鴉片走私的呢?看到這些船,隻能這麽想。這些船確實是民間的船,不過艙裏坐的卻是官兵。


    一部分船遠遠地包圍著英國船,停泊在一些重要的地方。幾隻小舟已經劃到英國船的旁邊。


    稍遠的水麵上,不惹人注目地停泊著一隻帆船。船上有林則徐和關天培。他們兩人隔著一張小桌,對麵而坐。桌上展開一張紙,紙上寫著“火攻計劃圖”。


    圖上標著英國船的位置。關天培在這張圖上一會兒放上一個棋子,一會兒把棋子移動。他望了望遠處的海麵,放了一個新棋子說:“楊超雄的船已經到達了規定的位置。”林則徐點了點頭。這是火攻英國船的作戰計劃。


    這天晚上動員了由副將李賢指揮的四百餘名官兵。遊擊馬辰和守備黃琮、盧大鉞、林大光等軍官分擔著各種任務。他們都是大家已經熟悉的人物。


    李賢兩年前曾同來抗議炮擊孟買號的馬伊特蘭進行過談判,當時盧大鉞把一份備忘錄遞交給英國軍艦。這兩個人在沒收鴉片時都擔任委員。


    馬辰在英國船炮擊官湧時,曾率兵援助,指揮過五個兵團中的一隊人馬。


    黃琮是把西班牙船誤作鴉片船燒毀時的指揮人。


    2


    一千二百噸的英國商船巴厘號,已經從乘黑而來的辦艇上購買了急需的生鮮食品。它已不需要辦艇。可是還有小船朝它劃來。


    在巴厘號的甲板上,幾個船員一邊看著靠近來的兩隻小船,一邊大聲地談著話:“這些利欲熏心的家夥,簡直就像見了蜜的螞蟻,又來啦!”“咱們的東西已經買了呀。”“以後要降低點價。”“對,就因為是高價,所以才上船來。”


    一個水手朝著海麵用英語喊道:“回去!回去!我們什麽也不要了!”


    海上的兩隻小船,像連在一起一樣,向巴厘號靠近。離巴厘號十來米的地方,前麵小船上的兩條漢子,飛快地從船尾跳到後麵的船上。後麵小船的船頭上有幾個人影。


    兩條船停了一下,接著後麵的那條船迅猛地劃起來。站在船頭上的人,好像在用竹竿推著前麵的船前進。


    這時,後麵的船向空中拋起一個黑乎乎的東西。這東西發出微弱的響聲。


    那東西在半空中發出青白色的光。


    “啊呀!”在巴厘號甲板上納涼的人,不覺驚呼起來。


    在空中飛舞的光團,很快就加速度往下落。落到巴厘號桅杆的半中腰,突然騰起通紅的火焰。四周一下子明亮起來。


    “火攻!”水手們邊跑邊喊。


    一大團火落在甲板上,向四麵八方迸射小火焰。


    “快!”“水!”“把大家叫起來!”


    這時,第二個火罐又接著落下來。


    不僅如此。那兩隻被認為是辦艇的小舟當中,前麵的那隻是滿載著澆了油的柴禾和火藥粉末的“火船”。後麵的那隻船一邊發射火罐,一邊猛推前麵的小船。前麵的船一碰上巴厘號的船腹,後麵的船趕忙往後退。退到十來米遠的地方,接連地向前麵的火船放了五支火箭。


    火船一撞到巴厘號的船腹上就開始噴火。


    當時的船最怕火。不管多麽大的船,都是木頭造的。軍艦是在木頭外麵包上一層銅,但商船大多不能防火。


    後麵的船退到上風三十來米的地方,火船發出轟隆轟隆的巨響。


    無數火球飛向空中,像天女散花似的紛紛降落到甲板上。船帆著了。桅杆著了。甲板上騰起了火焰。船員們亂跑亂竄,想把火撲滅,有的人慌忙跳入水中。


    船上放下小艇,拋出帶鉤的繩子,鉤住火船,想把它從船腹上拉開。


    就在這前後,磨刀洋上到處都閃現出火光。停泊在附近的幾艘英國船和巴厘號同樣遭到火攻。聚集在英國船周圍的私賣物品的辦艇,也遭到了火箭進攻。


    辦艇也燃燒了起來。小艇上,水手們使出渾身力氣,拚命地劃著槳。火船慢慢地脫離巴厘號的船腹,但還向四麵噴火。


    巴厘號趕忙起錨。


    烈火熊熊的火船,不時發出爆裂聲。每爆裂一次,火粉就紛紛落到小艇上。一個水手用鐵桶舀起海水,劈頭蓋腦地往那些身上落滿火粉的人們身上澆。


    “加油!再鼓一把勁!”那個水手一邊呐喊鼓勁,一邊澆水。可是,這隻火船剛被拉開,不知從什麽地方卻出現了另一隻船,朝著小艇劃來。


    林則徐在報告這天火攻的奏折中,特別提到一個名叫方亞早的人。其實他不過是一個水勇(誌願水兵),可見他的功績是相當突出的。


    “嗨——!”方亞早狂吼一聲,揮舞著大刀,跳上了英國人的小艇。


    小艇上的英國人也拔劍相迎。他們用互相聽不懂的語言呐喊著,交鋒起來。


    方亞早閉著眼睛,揮舞著大刀,亂砍一氣。好幾次他感覺到砍中了什麽,不過他的左腕和胳膊也挨了劍。


    他確實砍中了人,睜眼一看,對方已倒在小艇上。這時火船又發出爆裂聲,落下一陣火粉,借著火焰的光亮,隻見倒下的那個人的白衣服上染了一片朱紅。他一看這情景,馬上又發狂似的揮舞起大刀。


    另一個水手緊握著劍,貓著腰,正瞅著他的漏洞,準備撲上去。


    “喂!我來支援你!”這是中國語,當然是自己人。


    他回頭一看,隻見外委(下級軍官)盧麟站在那裏,臉被火焰映照得通紅。


    英國的水手們停止了劃船,用手中的槳砍過來。方亞早用刀背撥開船槳。他感到手一陣發麻,不過大刀還緊握他手裏。


    船槳這次朝他的下盤掃過來。由於激烈的混戰,小艇搖晃得很厲害,連腳跟也站不穩。方亞早終於招架不住帶著呼呼的風聲掃過來的木槳,小腿上狠狠地挨了一下。他倒了下來。就在這時候,小艇也大晃了一下整個兒翻了過來。


    “扔掉大刀!”盧麟從水麵上露出頭來,大聲地喊著。


    掉在水裏的方亞早並沒有浮上來。


    盧麟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一扭身子鑽進了水中。


    3


    “誼譚!”帆船上,西玲緊緊地抱住弟弟。


    竹子編的船篷上紮進了幾支火箭,劈劈啪啪地燃燒著。連船幫也好像燒著了。已經無法挽救了。劃船的人都慌忙跳水逃命了。


    誼譚不知是傻大膽,還是破罐破摔,到了這種時候反而意外地沉著。他被姐姐抱著,一股脂粉的香氣鑽進鼻子,他甚至回想起摟抱女人的滋味。


    “姐姐不會遊泳吧?”他在姐姐的耳邊小聲地問道。


    “這還用問嗎!”西玲雖然感到害怕,但她畢竟是個倔強的女人。她帶著斥責的語氣這麽回答。當時除了在水上生活的人外不會有女人學遊泳的。


    “燒成這樣,火是撲不滅了。”


    “所以船夫都跑了。把客人丟下不管,這也太不負責任了!”


    “不要生氣嘛!姐。”誼譚笑了笑說。


    “想個什麽辦法吧!”她搖著懷中弟弟的身子說。


    “他媽的!”誼譚罵道,“被他們給當作鴉片走私船、辦艇了!”


    姐弟倆為了納涼而雇的帆船,被清兵誤認為是走私船,因此遭到了火箭的攻擊。可是船是在英國船隊旁邊,被人家當成是走私船也是有原因的。


    “事到如今,說這種話也沒用了。怎麽辦呀!啊喲!好熱啊!”


    “你離開一點。這麽抱著,我一點辦法也沒有。”誼譚掙脫了姐姐,開始卸船裏的木板。他說:“姐姐,你下到水裏之後,不要揪住我,緊緊抓住這塊板子。我抓住另一塊板子,就浮在姐姐的身旁。為了防止萬一……”


    “明白了!”西玲使勁地點了點頭。


    火還沒有燒到船尾。誼譚從那裏把幾塊木板丟到海麵上,風基本上停了,沒有浪。對進攻的一方來說,風停了會大失所望的。


    “姐姐,你先慢慢下去,我隨後就跳下去。”


    “好吧。”西玲雖然這麽答應,但還有點猶豫,好像是擔心著她衣服的下擺。


    “快點!姐姐,火就燒過來了。有弟弟在你跟前,你不必擔心嘛!快!就是那塊板。”誼譚用手指了指。


    “噯,我下去了。”西玲從船上輕輕地滑到水中。


    她穿的那身高級絹綢的衣服,叫帆船上的火光一照,在水中像花瓣似的膨脹開來。誼譚低聲地說:“幸虧是夏天啊!”當他看到滑進水中的姐姐抓好了木板,他自己也準備跳水了。他吸了一口氣,凝視著眼前巨大的黑影,心裏想:“這麽大的軍艦,這時候竟然一點作用也不起了。”


    如果是隔開一段距離互相射擊,軍艦上的大炮將會發揮可怕的威力。可是現在是敵人迫近到麵前,而且自己一方的小艇和敵人的舟艇在海麵上混雜在一起,重巡洋艦都魯壹號引以為豪的四十四門大炮也無用武之地了。


    船舷的邊上排列著端著槍的水兵。但是,步槍也不能隨便射擊。海上有自己的小艇;清軍的水師乘的是民船,和那些出售食物的“友好的”民船無法區別。


    麵對事先策劃好的火攻,都魯壹號隻能像木頭人兒似的兀立在那兒。


    由於整隊的狙擊兵排列在軍艦上,清軍的水師無法靠近。不過,有些小船不斷地朝著都魯壹號發射噴筒。隻是因為離得遠,打不到軍艦上。


    一個噴筒落在誼譚的帆船後尾上。誼譚正準備跳水。不知什麽原因,這個噴筒沒有冒火苗,所以他一點也沒有覺察。


    他把兩手擺向背後,做好跳水的架勢時,有個什麽東西發出微弱的聲音,落在他的腳跟前。他才發現了噴筒。


    大概是由於落下的衝擊,噴筒終於恢複了機能,突然冒出了一股濃濃的黑煙。這煙發出一種怪氣味——臭中帶甜。


    侵入鼻孔的煙,把一種猛烈的酸性刺激,一下子傳到眼窩下麵。誼譚的眼睛發黑了。就在這一瞬間,他的嗅覺也失靈了,以致他接連吸進了好幾股黑煙。


    如果他不顧一切跳進海裏就好了。可是聰明的誼譚也有糊塗的時候。也許是他跳水之前還想到了必須要保護姐姐,因此特別慎重起來。他在船尾上站了一會兒。當他無意識地踢了一下那個噴筒,不僅是嗅覺,連全身都麻木了。毒氣侵入了他的神經中樞。他不是跳進水裏,簡直是跌倒到海裏去的。


    “誼譚!”西玲抓住木板,發狂地喊叫著。


    誼譚掉進海裏之後,並無遊水的樣子。


    西玲從下麵往上看,隻覺得誼譚在跳水時突然被一股黑煙纏繞起來。她想弟弟是不是中了炮彈。這樣,弟弟不是身負重傷就是當場死亡了。誼譚向海裏掉下時,看起來確實是這樣。


    再也沒有人保護她了。如果弟弟真的負傷了,她反而要保護弟弟。她忘記了在海上漂流的恐怖。她是那樣疼愛自己的弟弟。


    她不會遊泳,一邊使勁推動懷中的木板,一邊在水中撲打著兩隻腳,朝著弟弟掉下的地方遊去。


    誼譚為了慎重,向水中投下好幾塊木板。當西玲一點一點向他靠近時,他的手終於攀上了一塊木板。在這之前,他簡直就像死屍,一動不動地漂在水麵上。


    西玲這才放了點心。既然手能動彈,抓住木板,那就說明弟弟還活著。


    “誼譚!”她又叫了一聲。


    誼譚並沒有轉臉看她,手放在木板上,眼睛呆呆地望著前方。


    帆船熊熊地燃燒起來,海麵上更加明亮了。


    西玲不知什麽時候已漂到誼譚的麵前,伸開胳膊就可達到誼譚的身上,這時她又叫了一聲弟弟的名字。


    誼譚不僅手扶著木板,連下巴也擱在木板上。他的臉上帶著笑容。


    大概是姐姐的聲音並沒有傳進他的耳朵,西玲叫他的名字,他連眼睛也沒有動一動。他始終保持著那張露出雪白牙齒的笑顏,就好像貼在臉上的假麵具。


    西玲浸泡在水中的身子感到一陣戰栗。“你怎麽啦!”她的聲音中帶著哭聲了。


    誼譚突然放開嗓門,大聲地唱起一支什麽歌子:


    綢裙兒,飄呀飄,水中開了花一朵。


    白腳兒,搖呀搖,那是水裏的海蜇兒。


    我要吃海蜇的白腳兒,吃呀吃呀,味兒真叫好啊!


    4


    “襲擊的關鍵在於掌握時機。我看就這麽收兵吧。”林則徐對關天培說。


    一般的突然襲擊,發起的一方最初不會有什麽傷亡;不過,當對方從慌亂的狀態中恢複過來之後,情況就不一定是這樣了。


    林則徐一直擔心自己的一方會遭到損失。他心裏想:“不能損兵折將,武器也不應當浪費。”


    他已經獲得了英國遠征軍即將到來的情報。為了真正的戰鬥,一定要極力保存兵力。


    關天培是軍人,他還想再打一會兒。但他往遠處一看,夜空中飛舞的發亮的弧線越來越少了,看來自己的火箭已經使盡了。他站起來說:“發出撤退信號!”


    總督和提督乘坐的船很快就撤回沙角炮台。


    這天晚上的火攻完全按計劃進行的。如果風刮得更大一點,戰果會更加輝煌。


    回到沙角炮台,各個戰鬥部隊都送來了報告。軍隊沒有一個死亡。有幾人被劍刺傷,但都無生命危險。奮戰的方亞早一度掉進海裏,但很快就被搭救起來。


    英國方麵不怕炮戰,他們有信心在炮戰中獲勝。但對這種“火攻”卻束手無策。清軍當時也隻能采取這種戰術。如果敵人接近虎門,當然會是另外的情況。虎門水道的各個炮台已經增強,跟以前大不一樣。


    六年前,英國方麵為了救出律勞卑,兩艘巡洋艦就輕輕巧巧地突破了虎門。假定他們現在還要這樣幹的話,肯定要被擊沉的。英國方麵也懂得了這一點,所以不靠近虎門,而在廣闊的磨刀洋上等待時機。


    清軍發起了幾次小規模的火攻。二月二十八日和五月九日進行的火攻規模較大。這天晚上——六月八日——是第三次大規模的火攻,燒了幾隻英國船,另外還燒毀了幾隻向英國船提供食物的辦艇,抓了十三名煙犯。


    連維材早就在沙角等著林則徐。他帶來了從美國商人那裏獲得的情報:從印度和開普敦開來的英國艦隊已從新加坡出發。除水兵外,還載有陸軍。其數約一萬五千人。


    廣州的街頭巷尾早就流傳開了英國遠征軍即將到來的消息。可是,市民們——甚至政府當局還抱著半信半疑的態度。但是事實越來越明朗化了。


    林則徐聽了連維材帶來的情報,望著遠處八千斤炮的炮列,低聲地說道:“這座炮台該起作用了!”


    “對方腿伸得很長,補給是個大問題。盡量把戰爭拖長,可能是上策。”連維材這麽建議說。


    不過,這並沒有觸及根本問題。他們彼此心裏都明白這一點,而且極力避免觸及根本問題。他們倆都預料到這次戰爭將會是悲劇性的結局。唯有他倆共有著這個誰也不知道的秘密。


    天亮以後,林則徐檢閱了頭天晚上出擊的水勇。


    一排排被海風吹黑了臉,年輕健壯的戰士排列在那兒。他們每一個人現在都有著自己的一個小小的生活天地,他們的身上都有著千絲萬縷的愛與憎。


    年輕的士兵們一隊接一隊從他麵前走過。每走過一隊士兵,他們那躍動的生命都在林則徐的心上投下影子。這些生命將要成為英國可怕的武器的犧牲品。


    “不過,還有山中之民!”林則徐又想起了王舉誌。不,現在已無必要特別想到那些江南健兒。就在他的身旁也出現了“山中之民”。這些年輕的士兵犧牲後,還會有人組成第二道、第三道防線,來保衛山河。


    他的腦海裏出現了最近去視察石井橋的社學訓練壯丁的情景。在那些壯丁背後,有綠色的森林和巍峨的群山。林則徐正是把這些帶著泥土香氣、堅定不移的群山當作自己精神的支柱。他用這群山的土塊堵住了從他心頭流過的感傷。


    連維材在遠處望著閱兵。他心中有的不是山而是海。他把希望寄托在波濤洶湧的藍色的大海上。


    “國家的門戶就要被打開。廣闊的大海無邊無涯。……”


    海潮的氣味洗滌著他的心胸。在連維材的眼中,這些列隊行進的士兵不過是即將潰決的堤防。堤防的潰決,將把這個國家和大海聯在一起。


    5


    “這就是不敬上帝的人可憐的下場!”在都魯壹號的甲板上,綢緞鋪的掌櫃久四郎鄙視地看著誼譚,冷冷地這麽說。


    誼譚坐在甲板上,還在唱他那支“海蜇歌”。他的聲音已經嘶啞了。西玲蹲在他的身邊,渾身哆嗦。


    林九思——久四郎把手放在她的肩上說道:“快去脫掉濕衣服,好好地把身子擦一擦。我們已經為你特別準備了房間。”


    她什麽也不能考慮了,睜著大眼睛,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她隻能照著林九思說的去做。她的嘴唇是烏紫的,渾身哆嗦不停。


    他們姐弟倆是被英國的小艇打撈起來,送到都魯壹號上來的。西玲濕透的綢旗袍緊緊地吸在身上,露出胸部和腰部的線條。她已經顧不上注意水兵們投射在自己身上好色的眼光。


    “那麽,請這邊走。”林九思故意用一種鄭重的語氣,催促著西玲。


    西玲渾身往下滴水,跟在林九思的後麵走去。她的腿腳也不靈了,好像馬上就倒下去。她被領進一間狹小的房間,那裏已經準備好毛巾、毯子和衣服。


    她抓起一件粉紅色的女西服。由於太大的打擊,她幾乎失去了知覺。但是女性的本能似乎還沒有喪失。


    她從來沒有穿過西服。不過,她在澳門的時候,經常看到西洋女人,她心裏曾經暗暗地想過,自己穿這樣的衣服也許很合適哩。


    她拿起衣服之後,感到氣力慢慢地恢複了。衣服對於女人有可怕的魔力。當手摸到西服的裙子上,她低聲地說道:“可憐的誼譚啊,這孩子還能恢複正常嗎?”


    她擔心精神失常的弟弟。不過,她手中拿著的粉紅色的西服,使得她對同樣顏色的世界產生了期待。她開始脫下濕衣服。她一絲不掛,用毛巾狠勁地擦著身子。她感到好似凍結在體內的血,慢慢地在融化,又開始流動了。她入神地俯視著自己的肉體、婀娜的腰肢。


    接著她又低聲呼喚著誼譚的名字。在她那慢慢清醒的腦子裏,浮現出連維材、伍紹榮,李芳、錢江乃至逃跑的買辦鮑鵬——各種各樣男人的麵孔。她心靈的船隻在各種奇形怪狀的波濤中沉沒。


    不一會兒,門打開了,進來了一個西洋女人。當時遠洋航海的高級人員都帶著夫人同行。西玲趕忙用手中的衣服遮住身子。


    西洋女人微笑著用英語跟她說些什麽。西玲雖然不懂英語,但她能夠理解對方要說的意思:這是我的衣服。我來幫助你穿吧。眼睛是心靈的窗戶。它能夠把意思比語言更快地傳到對方的心裏。西玲終於也露出了微笑。


    關於這天晚上的火攻,林則徐在奏折中報告說:“夷人……被煙毒迷斃者,不計其數。”


    由此看來,這天晚上可能使用了毒焰噴筒。毒焰噴筒的火藥配方一向保密。當時的技術水平不可能造出火藥量均等的噴筒,其中一定夾雜著毒性較弱和特強的噴筒。落在誼譚身邊的噴筒看來毒性特別劇烈。他的神經中樞受到了損害。


    同一篇奏折上還寫道:“……都魯壹號船上,帶兵之夷官讚卒治厘(約翰?邱吉爾),亦在該船病斃。”意思好似說,由於這一天的火攻,致使敵將死亡。其實邱吉爾艦長是五天前病死的。


    在火攻磨刀洋兩周後,約翰?戈登?伯麥準將所率領的遠征艦隊的主力就到達了澳門。伯麥乘坐威裏士厘號戰艦。這艘軍艦是老相識,三年前曾來廣州抗議炮擊孟買號。艦長也是當時的馬依特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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