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忽悠”這個?事兒,孫海也是最近才想明白?。


    地方主政官員九年一換,這個?典製他?是知道的。


    可是他?看俞漢和?姚懷雍在?北疆一待就是十幾二十年,就以為北疆州府不循此律。


    其實,他?輾轉著托關係想調離並州時,還曾托人拐著彎兒地問過吏部。


    不過,或許是被問的人嫌他?急於求成,也或許是壓根就不知道為何?涼州幽州太守十幾年不換,隻讓人帶給他?一句模棱兩可的敷衍:


    “你?先踏踏實實地在?並州待幾年,等?再碰上一個?被貶的官員,品級合適的,不就能像你?換掉前任並州太守一樣,把你?也換走嗎。”


    於是,孫海就對自己?以為的更加深信不疑,覺得如果不打點吏部,他?就得在?並州任上待到致仕。


    可他?前幾天才知道,北疆州府並不是例外,一樣要遵循九年一換的典製。


    涼州太守十八年未換是因為俞漢使?了計謀。


    幽州太守二十年未換則是因為幽州是駐軍州府。


    也就是說,他?孫海這個?並州太守,即使?什麽都不做,五年後,到了九年之期,也是要調任的。


    可當初顧灼來?府上忽悠完他?的時候,他?是真打算要在?並州紮下根來?待個?十幾年的啊。


    顧小將?軍,當真是畫餅高手,雄辯之才。


    孫海感歎著將?茶水一飲而盡。


    顧灼要是知道孫海最近才反應過來?她在?忽悠他?,那她必定是要誇他?一句“天真”的。


    當初她壓根兒就沒打算靠那一籮筐客套話來?說服孫海啊。


    那明擺著是為了給後麵要說的重點做做鋪墊嘛。


    能讓孫景陽不再去賭場,才是她跟孫海做交換最有分量的籌碼。


    可她總不能一上來?就直接說“我有辦法讓你?兒子戒賭,你?隻要答應書院的事兒,我就告訴你?”吧。


    這不純粹得罪人嘛。


    威脅別人也得講究方式方法啊。


    此時,顧灼看著孫海帶來?的謝禮——一個?配著紫檀木蓋的青玉條紋獸耳簋,有些糾結。


    想了想,還是把孫景陽去賭場的目的告訴了孫海。


    孫海聽完後愣怔許久,回過神時,略有些慌張地端起了茶盞。


    那茶盞是空的。


    顧灼隻當沒看到這位太守大?人想掩飾卻掩飾得不怎麽好的用?袖口抹眼角的動作,適時開口:


    “孫太守將?這東西拿回去吧,您不必謝我。孫小公?子是個?好孩子,您作為父親,以後別讓他?這般煞費苦心替您善後才是。”


    孫海卻是站起來?,頗為鄭重地拱手:“小將?軍的話,孫某銘記於心。您對孫家有恩,這點謝禮不成敬意,您切莫推辭。孫某便?先告辭了。”


    顧灼倒是沒再說別的,叫來?於管家送人出府。


    -


    孫海回進奏院的路上,腦子亂糟糟的,心裏充斥著對他?兒子的愧疚,腳步也稍有些踉蹌。


    撞到了行人才倏地想起,他?今日去將?軍府,除了道謝外,還有一事想向顧灼請教。


    幾天前,他?被召至刑部,回憶交代?他?查禁並州那個?賭場的來?龍去脈和?辦案細節。


    說到有人潛進太守府給他?送了賬本,還把屍體拖到了衙門外時,孫海才被告知——


    這個?“善良的好心人”是攝政王的手下,做這些事兒也都是聽從攝政王的吩咐。


    而且,賭場早就知道孫海在?暗中查他?們的把柄,所以放賬本的地方才隻有兩個?人守著——


    就是為了防著他?找高手摸進賭場後院。


    隻有這樣,才能讓他?有東西可查,不至於像沒頭蒼蠅似的一通亂找找到賭場更隱蔽的秘密,賭場才好繼續暗渡陳倉。


    孫海知道這些事兒後,也想起了他?當初看賭場賬本時覺得奇怪的地方——


    那個?賭場是這兩年才開始匿稅的,都冒這般大?的風險了,匿稅數額卻並不多。


    怪不得呢。


    原是為了應付他?而故意露出的破綻。


    不過,賭場沒想到那賬本最後會?被攝政王的手下拿走。


    孫海也沒想到。


    他?想來?想去,隻能猜測:大?概是攝政王看那個?賭場不順眼,又不方便?暴露身份,所以才派人找來?證據給他?,讓他?封了那個?賭場?


    但是也不確定。


    所以他?今日才想請教顧灼,攝政王這麽做到底有何?用?意。


    可他?已經從將?軍府出來?了,也不好因為這麽一件小事兒再返回去叨擾,便?作罷了。


    不過,即使?他?回去問,顧灼也給不了他?答案。


    因為她也不知道。


    不知道裴簡是因為她,才會?讓手下想辦法把賭場封了——


    他?看出來?,她不喜歡那種害人的地方。


    -


    顧灼看了看時辰,叫來?驚雲:“去刑部給你?們王爺傳個?話,讓他?忙完就回王府吧,我在?王府等?他?。”


    驚雲應道:“是。”


    顧灼回屋換了身衣裳,特意戴上了裴簡送她的那支白?雁玉簪。


    一月之期已到。


    這些時日皇上忙於處置俞漢殘黨,還未來?得及下旨讓她帶兵離京,卻也應該快了。


    她不能再耽擱了。


    其實,前幾天她就想找機會?跟裴簡說分開的事兒的。


    可是她下定決心那天,裴簡從刑部回來?後情緒特別不對。


    像是溫潤淡雅的玉,被暗沉的霧籠罩,悲傷乏倦掩了從容光華。


    “夭夭。”


    他?喚了一聲她的小字後,就埋首在?她頸側,呼吸很亂,許久都不說話。


    顧灼被他?抱著坐在?他?腿上,什麽也沒問,無聲地陪著他?,安撫他?,等?他?告訴她。


    窗外暮色漸沉,屋內還未掌燈。


    幾縷清冷月輝透過榥欞泄進來?,空明而靜謐。


    裴簡終於開口,聲音很低很輕,像被沉沉墜著的灰鬱煙雲:


    “皇兄比我年長十五歲,自我記事起,他?就已經開始幫父皇處理政事了。端方持重,經世之才,是最合格的儲君。”


    “有皇兄繼承大?統,我身上的擔子很輕。父皇母後由著我貪玩,皇兄反倒成了對我最嚴厲的人,時不時地就會?去弘文館提醒先生們要拿出以前教他?時的苛刻架勢來?教我。”


    “用?皇兄的話說,他?幼時讀書習武吃過的苦,也得讓我嚐嚐。”


    說到這裏,裴簡輕輕笑了聲,那笑卻傷懷得很:


    “我六七歲時,每天最期待的就是謝家姐姐生皇兄的氣不見他?。皇兄為了哄人,不得不來?找我幫忙,我就能討價還價讓他?下令給弘文館放一天假。”


    “謝家姐姐對我很好,與我皇兄算是青梅竹馬長大?,後來?成了我皇嫂。”


    “皇兄登基後,勵精圖治,勤政愛民。他?知道我懶得跟那些官員虛與委蛇,便?也從未要求我必須得擔個?什麽官職。”


    “他?與父皇母後的意思一樣,希望我能隨自己?的心意活著,實在?不想進入朝堂,一輩子當個?閑散王爺遊山玩水也是可以的。”


    “我也確實一直心安理得地躲著懶,逍遙自在?了好幾年才開始慢慢熟悉政事。”


    “那時候,江南貪腐猖獗,朝廷暗中派去的刺史屢屢遇害,皇兄懷疑京中有人在?給江南遞消息。畢竟有能力勝任刺史的京官並不多,若是有心打聽,總能知道哪位離了京。”


    “皇兄為此事一籌莫展,我便?自告奮勇。以往每年我都要離京三五次,出城後稍微繞個?路,大?抵就會?被以為我這個?閑人又要去哪探奇訪勝,沒人會?注意我。”


    “皇兄一開始沒同意,隻是恰巧那時嘉州上奏,說河工1曆時四年終於完竣。南方水患頻年,蠹害民生,那水利工程是皇兄以前治水時親自定下的,得去看看才安心。”


    “於是,皇兄索性以此為由南巡。消息放出去,江南那幫人就會?以為皇上意欲親自整治貪官汙吏,從而集中精神應付鑾駕巡視。”


    “他?們焦頭爛額,總會?露出馬腳。而我,便?是在?暗處刺察的那把刀。”


    “禦駕南行視察水險堤堰,我則取道撫州,繞路提前來?到江南。”


    “沒多久,皇兄駐蹕行宮,我秘密前去匯報。”說到這裏,裴簡停下,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才繼續道,“臨走時,皇兄把他?身邊一小半的禁衛都調給了我。”


    聞言,顧灼的心驟然沉縮,下意識地收緊了抱著裴簡脖子的手臂。


    裴簡也將?她抱得更緊,聲音微哽,壓抑著濃重的痛和?悲:“夭夭,我很後悔。”


    “如果我沒有帶走那些禁衛,皇兄不會?受傷的,不會?沉屙難愈,盛年駕崩。皇嫂不會?因為悲傷過度而一病不起,撒手人寰。小昭……也不會?那麽年幼就失去雙親。”


    滿室晦暗中,有什麽泛起一點亮,又了無痕跡。


    那滴溫熱的淚,砸在?顧灼後頸,砸得她眼眶中蓄滿的淚不堪承受,一下子簌簌滑落不停。


    她好難過,也好心疼。


    那是他?的至親。


    任何?安慰的話都無力且蒼白?。


    被淚暈染的視線,看什麽都似隔著一層朦朧的漪瀾,顧灼借著月光尋到男人耳際,唇貼上去吻,聲音很柔很輕,卻抑不住地澀:“不怪你?的。”


    卻也知道,那種無能為力的自責不是旁人勸一句就能釋懷的。甚至,是根本就不想釋懷。


    這種自我苛責,恰是對自己?的救贖和?支撐。隻有反複揭開傷疤,反複感受疼痛,才不會?因為時間流逝而淡忘對別人的虧欠,不會?成了行屍走肉。


    愔然寥靜,隻剩輕淺呼吸漸穩。


    交錯的頸項分開,裴簡抬手觸到顧灼下頜處微微泛冷的濕意,輕歎了口氣,順著唇瓣感知到的淚痕,一路吻上她薄軟眼皮。


    手掌托著她另一側臉頰,指腹溫柔拂盡水跡,輕輕按在?她眼尾。


    沙啞低沉的聲含著歉疚:“不想惹你?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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