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眼底幽深,好像問得很隨意,“你有所愛的人?”


    這個問題好熟悉啊。


    好像被問過好幾次似的。


    扶川不吭聲,好像默認了,其實是不願意跟人談這種事。


    承認或者否認都不是最好的回答。


    帝王證實了猜想,眼神變了,好像在看一個傻子,他又走近一步:“扶川,你應該是本體死後才過來的吧,那你跟當年的孤有什麽區別?一旦死去或者失去價值,子嗣就失去了意義,這麽久了,你不顧一切也要回去,甚至為了壓縮時間,不斷冒險,就沒想過它有沒有意義?”


    扶川看懂了他眼裏的不理解跟不讚同。


    又來了,她跟這個世界之人的最大矛盾,尤是跟她爭論的往往是這個世界拔尖翹楚之人,他們能出類拔之,多少是因為對權力跟力量的極限追求,自然舍棄了對親情等負累情感的眷戀,加上世界文明的偏向,顯然極不理解扶川在這一塊的執著。


    扶川甚至能翻譯出帝王眼裏於她的認知戀愛腦。


    她能理解這種思維的偏差,所以耐著性子解釋:“陛下,有沒有意義也是我的事,隻要我覺得它重要,它就有意義,就好像您追求的帝國大業於先帝那些軟弱無能之人亦是不可攀的榮耀,我們都有自己的追求,而追求什麽,都是付出代價的,你如是,我亦然。”


    她有心勸說別人的時候,就會顯得特別溫柔。


    帝王:“孤說過了,孤能理解你走這條路的決心,但完全可以繞開風險,徐徐圖之,甚至孤將來還有辦法讓你得到更強的力量,掌握更多回去的資本,現在隻是需要你穩住帝國氣運,跟帝國雙線盈利,隻是需要付出更多的時間……你為何不肯?就為了你的愛人?”


    扶川:“陛下,時間才是最缺的,你缺,我也缺。“


    帝王:“急於與之團聚?”


    扶川:“不是,若能團圓,我不怕等待,但問題是……算了,我們不宜討論這種事,會吵架,沒有意義,請您把這個界罩打開。”


    帝王看到這個本來還溫柔耐心的人忽然就不耐煩,不想跟他交談的女子,抿唇道:“既然能爭吵,就有意義,為什麽不吵?”


    不是,你神經病吧!


    扶川真的是被他弄糊塗了,有種當年被謝思懿搞心態的憤怒跟急躁,好脾氣正在直線下降……


    “陛下,容我再次提醒你,我的身份本身就是最大的風險,它跟您追求的帝國大業是衝突的,若您要殺我,我還可以理解,但您現在想要的若是我繼續搭在這個身份上,又去做我自己的事,第一違背國家利益,第二我也隻是一個普通人,做不到一心二用,這本就不合理。所以我不懂您的訴求,這不該一個帝王該有的判斷。”


    她還是壓著理智解釋且訴說。


    帝王:“第二你能做到,隻要你想,孤做過最嚴謹的評估跟判斷,且孤從未看錯人,至於第一,若有朝一日孤死了,這就是最大的風險,而你是唯一能承擔這個風險的人。孤也有私心,基於私信跟帝國利益,你是孤唯一的選擇。”


    帝王也在冷靜剖析,且堅持自己的判斷跟計劃。


    暴雨越來越大了,隱隱要追上他們爭論的聲音,但他們爭論的頻率也快趕上暴雨拍打竹梢枝頭的節奏。


    越來越急,越來越激烈。


    扶川:“所以我說了,會幫您解決魔咒體,請您信我,我的建議也是可以雙贏的,不能按您的來,您那樣隻會讓兩邊風險捆綁加劇。”


    帝王:“你不懂,孤的這個隱患你解決不了,歸根究底還是因為你不肯節省時間,做你的事?你什麽事?先回去照顧那一群同伴?為他們的將來細心謀劃,嘔心瀝血?再麵對規則降臨後強者雲集的萬族跟神殿?你知不知道你們的靈魂多特殊,一群人集中起來必會讓規則察覺,一旦它察覺,通知了神殿,你又得回去救人,等於送死!他們你都護不住,還想著穿梭宇宙回去見你的愛人?就算你能。你能帶著一群人回去嗎?那得需要多大的力量?麵臨規則多大的懲戒?舉世為敵!”


    “扶川,你是不是腦子進水了!”


    他還罵人?!


    她這段時間以來也算為帝國解決很多麻煩了,也對付了神殿這些隱患,雖說是占了一些帝國資源,但那也是本該屬於凰時鏡的,後者既然允諾分她,按照交易,她也不虧心。


    他憑什麽罵人?!


    扶川:“哦,所以你是打算讓我占著這個位置,把他們都引過來?還是希望我割裂扶川這個身份,徹底偽裝起來,變成凰時鏡,接替您的宏圖霸業,為您逐鹿天下?”


    帝王:“不需要你偽裝,孤甚至可以讓你變成凰扶川。”


    “孤說自己有幾個妹妹,就能有幾個。”


    扶川有點懵,脫口而出,“凰孤州,你昏頭了吧!”


    驟然被這人喊了名字的帝王愣了下,後冷笑:“你都敢說能解孤魔咒體,孤怎就辦不到這點?”


    吹牛誰不會?!


    扶川腦袋嗡嗡的,好脾氣終於降臨0點,往負值跳:“你是不是明天就要掛了?急著找人披麻戴孝?”


    帝王:“那你不也急著回你那世界?都查到凰無厭了,下一步就要去查神殿了吧,看看那邊還有沒有關於他的文獻,你既然這麽急,又說你願意等待,顯然你很清楚一件事時間越久,你的親人就越有可能出事。”


    “凰無厭在你的世界,對嗎?”


    他太可怕了,拿捏了她最隱秘的恐懼。


    扶川臉色微白,聲音冷厲了許多,迅速道:“你既知道,還要攔我?你又憑什麽攔我?”


    帝王再近一步,“你以為他辛苦把你們投入其中,又引導魔血跟他的傳承到你手中,顯然你是他極為滿意的棋子,既然棋子已經入棋盤,他還能讓你跳出?這麽多年了,他還能留你親人性命?


    若孤是他,一定會在短期內就將你的所有念想切斷,讓你死心待在這個世界。”


    “他們大概率都已經死了。”


    “你明知道,卻又飛蛾撲火!你的理智呢?”


    他已到跟前,扶川聽完他的話,心髒跟大腦好像被同一把刀重創了,微微猩紅眼,也上前一步,微仰頭,“那你呢?明知道自己的原生血脈跟親族不過是將你視為分擔惡詛的棋子,你何必再為這個帝國賣命?且自你之後,帝國王族從未有人陷入惡詛,說明你以一人之力抗下了所有詛咒,你撐著這麽多年,讓惡詛無限加重,又擔著弑殺至親不留一人的罪名,讓你自己陷入煉獄,你為何還要堅持?”


    “你怎麽知道你的堅持不是另外一場飛蛾撲火?!”


    “大家都一樣,誰也不比誰聰明。”


    “你自以為你比我理智,不過是因為你心中沒有人可以牽掛,便覺得自己無懈可擊。”


    她不是不知道,而是裝作沒想到。


    隻要不去想,這條路還可以走,還有目標可以奮鬥。


    可他提醒了。


    她紅著眼,由衷的將對這個世界的恨意放肆出來,用同樣犀利的刀刃去戳他的肺管。


    她甚至在想:凰無厭這個人跟眼前人同一血脈,同樣冷漠而強大,願為自己一生的執念付出所有,無情且無視任何人。


    他們也許很像。


    這種相像讓她隔著時空無數安放的長久憤怒跟恨意都有了虛擬的發泄點。


    外麵風雨加大,急切灌入,落在他們身上,雨水濕潤了衣物跟頭發,以及眉眼,但強者如斯,若爭一事,何懼風雨。


    沒人願意低頭。


    他一定也覺得痛了,所以再靠近,仿佛要把她掐死,但沒動手,隻是靠近且微俯首,好像咬牙切齒:“對,孤的確不像你,明知他人既軟肋,還處處牽掛。”


    “孤不在乎任何人。”


    距離這麽近,雨水讓他們濕漉漉,沿著麵容輪廓流淌,讓眼裏的情緒更昭然。


    憤怒跟不理智都逃出了籠子。


    他在冷酷言語的時候,俯首看到了近在咫尺眼前人的臉,看到她眼裏的憤怒跟陌生的恨意,濕漉漉的,因為青絲濕潤,貼著臉頰跟纖細的脖子,蒼白跟墨黑,嫣紅染了雪白,他聽到了自己心髒的劇烈跳動。


    一定是他太生氣了,她竟如此攻擊他,明明他的建議才是最好的,她不同意!


    她還很他?


    他從未傷害過她。


    他的心髒都在生氣。


    用理智摁著心髒的他無意識想要更靠近,卻又好像察覺到了什麽……


    因為這種察覺,他從眼前人因為他突然的靠近而微怔,他從她的反應看到了異常,有些惶恐,如遇猛虎般退了一步。


    他退了,扶川剛剛在憤怒下直視眼前人,本來聽到他最後一句話的時候,的確從他眼裏看到了冷酷跟堅定,但又看到了他眼裏的自己。


    他長久盯著她,始終沒有挪開目光,那眼神……尤是靠近一步,目光尤灼熱深沉,富有極強的侵略性,她幾乎本能懷疑他要攻擊她,但他低頭靠近了,好像……他突然如洪水猛獸一樣退開了。


    突然之間,強勢的帝王就像是得病後藥石罔顧的病患,一下子兵敗如山倒,有了明顯的破綻,且自知有病且體虛,顯得脆弱跟茫然……反而主動避讓她。


    如視平生大敵。


    因為憤怒而誕生的不理智迅速淡了,往日敏銳且細膩的感知上線,那一瞬間,她幾乎不需要猜想,不需要辯證猜測,就有最直觀的感覺。


    這人竟然……怎麽會。


    她一怔,接著在他退開一步後一兩秒內,她也有些避嫌式地退了一步,後背靠了屋簷撐頂的柱子,單薄的背脊有了支撐點,偏過臉,將目光投注到外麵。


    地麵泥濘,濕噠噠的,林子裏一片細密的雨霧,有點看不清虛實了。


    她的眼底有些晦澀,微紅的唇瓣緊抿,神情有些茫茫然跟不知所措,還有竭力掩飾的尷尬。


    此時風雨反而過了巔峰,開始回落婉轉起來,淅淅瀝瀝的,帶著幾分黏人的冷清,輕輕吹打有些繚亂的茶肆。


    爭吵且攻擊到達巔峰後,忽然就平靜了。


    好像結束了。


    無端就結束了。


    雨小了很多,淅淅瀝瀝變成了絨毛細雨,她最先開口。


    “陛下,如若我愛的那些人都已逝去,那我也必須不顧一切奔赴這一場盛大的葬禮。”


    “我始終隻是一個平凡的人。”


    “在您看來,雨來了就該躲雨,以規避風險,這是人之常情,但有些人急著回家,願意淋雨,這也是個人選擇,不理智,但情有可原。”


    “所以他挑錯了人,您也選錯了。”


    別的什麽都沒說,好像什麽都說了。


    帝王一直沒看她,隻是孤直站在那,看著外麵。


    扶川轉身走了出去,也不問他打開這個罩子。


    她離開,既有背影。


    帝王看著她淋雨,背影好像完全濕潤了,他的臉越發蒼白了,開口。


    “扶川。”


    “再給孤一個月時間,屆時孤可以告訴你凰無厭穿梭時空所用的另外兩個關鍵之物。”


    “以此,作為交換。”


    這個交易簡直是致命的,她回頭了,看到這人不知何時走出屋簷下,也淋雨了,但跟她隔著蒙蒙細雨。


    霧氣有點重,他的眉眼有些模糊。


    “孤言而有信。”


    扶川眉頭緊縮,也不知在想些什麽,最後隻說:“我們交易的不能是時間,我還是那個條件,我替你解決魔咒體,你告訴我這兩條信息,甚至你不說也沒事,我隻希望平穩過渡此事,不要有其他波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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