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一家子人越過越窮,全憑他媳婦兒給人家拆洗縫補,做一些衣帽鞋襪、掙幾個錢勉強糊口。媳婦兒娘家姓韓,擱過去說叫竇韓氏,前前後後給竇宗奎生了幾個孩子。以往那個年頭,窮苦人家生孩子容易養孩子難,孩子生下來四天六天夭折的大有人在,老話兒這叫"抽四六風",幾年下來隻保住三個閨女。那一年竇宗奎為了躲債,沒敢去關外,推說凍壞了腿,在炕上躺了多半年,可也沒閑著,又讓他媳婦兒有了身孕。


    竇宗奎不打算要這個孩子,已經窮得揭不開鍋了,再來一個怎麽養活?便想買服"娘娘藥"把孩子送走,他媳婦兒不敢說什麽,家裏這個老太太可不答應∶"不差孩子那一口啊,萬一是個小子,咱老竇家不就有後了?我這麽大歲數了,天天吃閑飯,幫不上你們什麽忙,我不活了……"老太太八十多歲,嘴裏的牙都掉光了,跺著一雙小腳在家門口念叨了一天,竇宗奎兩口子也沒往心裏去。


    轉過天來老太太不見了,一家子人連招呼帶喊,房前屋後找了一個遍,到處找不著。老太太大戶人家出身,一雙三寸小腳,平時拄著拐棍,走道都哆嗦,能去哪兒呢?竇宗奎家院子裏有一口大水缸,以陶土燒成,裏外都塗著深棕色的釉,不磕不碰能傳好幾輩。他看見水缸的蓋子放在一旁,心中已有不祥之感,扒著頭往水缸裏一看,立時嚇了一跳——老太太坐在水缸裏,自己把自己淹死了!


    竇宗奎雖不顧家,卻很孝順祖母,此刻心如刀絞,咬牙切齒地罵道∶"我奶奶一把屎一把尿把我拉扯大,這麽多年一天福也沒享,結果死在你這沒出娘胎的小鬼手上了!你個殺千刀的,就不能讓你活著出來!"說話要踹他媳婦兒的肚子,他媳婦兒一邊哭一邊捂著肚子攔擋,幾個孩子也在旁哭成一團。竇宗奎的心軟了,唉地一聲長歎,抱著腦袋蹲在了地上。


    不久之後,竇韓氏的孩子生下來了,雖然是個兒子,但這個不足月的孩子,瞪著兩隻眼出的娘胎,渾身皮膚皺皺巴巴,手指間皮肉相連,形同鴨蹀,一根也分不開,怎麽看怎麽是個妖怪。竇宗奎連嚇帶氣,一時間急火攻心,吐了幾口血,倒在地上氣絕身亡!


    竇韓氏後悔不迭,認定此子是喪門的災星下凡,是到老竇家討債來的,早知如此,真不該把這個孩子生下來!再看看這個孩子的怪相,將來免不了被左鄰右舍的嬸子大娘說閑話,脊梁骨都得讓人戳斷了。當時一狠心,叫過老二老三兩個閨女,讓她們用破布裹上這個孩子,趁著天黑扔到荒墳野地喂狗!


    竇宗奎家的長女小名春花,姑娘已經十七了,細眉毛丹風眼,出落得水水靈靈,是本地有名的美人兒,隻可惜走不了路。因為她小時候,竇韓氏忙著在家裏染布、洗衣裳,又是頭一個孩子,不怎麽會帶,怕她亂跑,就擱在洗衣裳的大木盆裏,以至於寒了腰腿,成了一個癱子,兩條腿比麻杆還細,能坐不能站。


    不過春花從小精明強幹,心特別巧,不僅擅長繡工,還會剪紙,剪出的窗花活靈活現。她爹生前是個甩手掌櫃,她娘也沒什麽主張,一大家子人怎麽過日子,全聽春花的,她也確實有本事,一文錢能掰成三半,當三文錢花。


    她聽說當娘的把老兄弟扔了,罵了兩個妹妹一通,又讓她們把孩子撿了回來,竇韓氏拗不過大女兒,便賭氣不給孩子喂奶,春花隻得弄些米湯稀粥喂養著。


    小孩子本就不足月,生下來還沒棵白菜沉,又吃不上娘的奶,身子越發單薄,偏偏禍不單行,沒等出滿月,孩子患上了眼疾,雙目紅腫,見光落淚,淚中帶血,順著眼角往下淌紅湯子,怎麽也止不住,眼瞅著活不成了。


    怎奈家裏太窮,請不起郎中診治,開出方子也沒錢抓藥,愁得春花以淚洗麵。多虧有個收元寶灰的竇老台,雖然也姓竇,竇氏族譜上卻沒有此人,又不在莊子裏住,隻是常年騎著一頭黑驢在附近轉悠,以收元寶灰為生,三伏天也穿著倒打毛的破皮襖,說話呼哧帶喘,一咳起來直不起腰,人們給他起了個外號叫"老饞癆"。


    老時年間,收元寶灰也是一個行當,因為給死人燒化的元寶灰中有錫,收回去拿細眼兒的篩子篩取出來,積少成多能夠賣錢。那天竇老台騎著黑驢找上門來,從裕褲中掏出一個鳥蛋,淺灰色的蛋殼,光不溜秋的,聲稱這是個寶蛋,可以拿去給孩子洗眼。


    老饞癆常年這麽幹,哪家生了小孩,他就拿個蛋去給孩子洗眼,從不收取財物,不過本地沒有這個風俗,大多數人不信他。春花正著急呢,以為竇老台真有什麽偏方,趕緊按他說的,將寶蛋磕破在粗瓷大碗中,用手指尖蘸著蛋液,一點一點塗抹在孩子眼上。


    轉天再看,血腫果然消了,兩隻眼也亮得嚇人,如同一隻夜貓子!


    第二章 竇占龍打鳥


    盡管竇宗奎活著的時候,從沒往家裏拿過錢,可好歹是一家之主,沒了他這個主心骨,家裏頭過得更難了。


    寡婦媽帶著仁閨女,老大是個癱子,老二老三少不更事,小兒子又是個連指,整天勞神費力不說,心裏頭還別扭,沒過多久,竇韓氏的身子累垮了,撐不到半年也歿了。全憑癱在炕上的春花裏外張羅,沒日沒夜地剪窗花、納鞋底、給人家縫縫補補,又帶著兩個妹妹編籃子、續棉花、擇豬鬃、挑馬尾,幹些力所能及的零活兒,這才勉強過活。


    大姐春花心慈麵軟,隻盼著自己這個老兄弟將來有點出息,可一直也沒個大號,人們隻叫他"舍哥兒",意思是沒了爹娘的苦命孩子,於是托本族一位德高望重的老爺子,給舍哥兒取個大號。


    地方上的同宗同族,五服之內拜著一個祖宗,沾親帶故的也不用拿禮,跟人家說兩句好話就行。老爺子一排輩,舍哥兒的輩分還不低,該是"占"字輩,蘿卜不大,長在輩兒上了,本地很多年輕力壯的竇姓後生,都得叫他一聲叔。


    以前起名字,主要避聖諱、官諱,但是不避龍鳳。老爺子挺有見識,說竇氏宗祠中掛著列祖列宗的畫像,按咱當地話講叫祖宗影兒,其中一位留下繪像的老祖,也長著一對夜貓子眼,早年間騎著黑驢憋寶發財,創立了杆子幫,甭看這孩子連指,幹活兒不方便,卻是拿寶的龍爪子,一雙眼又亮得出奇,跟那位老祖先一樣,絕非池中之物,當擇一個"龍"字。舍哥兒從此有了名字---竇占龍!


    光陰似箭,轉眼竇占龍長到十一二歲,仍是又瘦又小,雙手皆為連指,筷子也拿不了。不過這小子挺聰明,村裏的私塾一上課,,他就去門口蹲著,竇家莊的私塾裏不教"三百千""小綱鑒",一開蒙就學做買賣。竇占龍瞪著一雙夜貓子眼,看見別的孩子讀書識字打算盤,自己也拿手在地上比畫,先生教的商規口訣,他能夠過耳不忘。


    天下爹娘愛好的,教書先生也是如此,瞧出竇占龍是個可造之材,見到他在門口偷聽,從來不轟不攆。然而私塾裏的孩子拿他當怪物,經常合著夥欺負他,不是拳打就是腳踢,還罵他是"坑害爹娘的短命鬼,鷹嘴鴨子爪-能吃不能拿",他姐姐看見了能攔著,更多的時候看不見,竇占龍身上臉上經常讓人打得青一塊紫一塊,回到家被三個姐姐問起來,也隻是低著頭不吭聲。春花心疼這個老兄弟,家裏稍微有點好吃的,比如雞蛋、紅棗、花生、山楂之類,都得先給他吃。


    春花張羅著把兩個妹妹先後嫁到鄰村,她自己也早過了出嫁的歲數,可是常年癱在炕上,沒人願意娶她,何況也不能嫁出去,仙一出門子,老兄弟就得餓死。後經保媒拉纖的說合,從鄰縣找了一個懶漢來當上門女婿。


    這人沒大號,諢名叫"朱二麵子",長得黑不溜秋,窄腦殼細脖子,本是一個遊手好閑的無賴,又因撒潑放刁,讓人捅瞎了一隻眼,多少會點木匠手藝。


    在過去來說,木匠這個行當絕對吃得開,尤其在鄉下,莊戶人的家具農具,甚至於棺材,都離不開木匠,最緊要的是蓋房子,檁條、椽子、頂梁柱、門窗無一例外是木匠活兒。當地有句民諺,"顛倒柱子絞龍椽,好日子不過兩三年"。如果木匠蓋房子時故意做些手腳,住家必定不得安穩,所以說"寧得罪老丈人,不招惹小木匠"。誰家請木匠幹活兒,不僅該給的錢分文不少,還得讓他們吃香的喝辣的。


    朱二麵子年少之時,也曾給一個老木匠當過徒弟,怎知看花容易繡花難,木匠這一行講究"三年學徒,五年半足,七年出師",單是砍、刮、鑿、拉四件基本功,也得苦練上三年五載。朱二麵子吊兒郎當,學手藝不上心,吃飯準搶頭一個,又沒個眼力見兒,跟個木頭樁子似的往那一戳,看著就不招人待見,師父也懶得搭理他。


    拜師之前,他隻看見木匠吃肉,沒看見木匠受累,出了徒才明白,木匠活兒並不輕鬆,一天到晚挪不了窩,破木料拉大鋸累得肩膀子疼,低頭貓腰刨木頭累得脖頸子疼,推槽、開榫、打孔累得手腕子疼,還免不了紮個毛刺、拉個口子,那是逮哪兒哪兒疼,越幹越心煩,再加上手藝不行,一瓶子不滿半瓶子逛蕩,幹不了掙錢的細活兒,粗活兒還嫌累,索性把手藝荒了。


    那麽說他窮光棍兒一條,吃什麽喝什麽呢?他來了個破罐子破摔,仗著膽大嘴黑豁得出去,專去管人家的"橫事"——誰家裏犯了邪祟,招惹了不幹不淨的東西,或是鬧個黃鼠狼子什麽的,朱二麵子橫著膀子過去,稀眉毛一立、單眼睛一瞪、細脖子一梗,張牙舞爪破口大罵、那是要多難聽有多難聽,要多牙慘有多牙摻,臉皮稍薄一點的也聽不了他這個。正所謂神鬼怕惡人,他這一通連卷帶罵,有時還真比那些個裝腔作勢的神漢神婆、牛鼻子老道管用,久


    而久之,居然也在方圓左右闖出了名號。凡是找他幫忙的,至少得管上一頓飽飯,趕上家裏富裕的,還能送些酒肉,再給他幾個犒賞。


    朱二麵子是越吃越饞,越待越懶,怎奈撞邪的不是天天有,為了混口吃喝,到後來他不止"管橫事"了,甚至去"鬧白事"!哪家死了人擺設靈堂,他偷著往棺材裏放兩隻耗子,再用髒血在棺中畫個小鬼。


    守靈的大半夜聽到棺材裏有響動,那能不怕嗎?肯定得找他出頭平事,朱二麵子指著棺材罵上幾句,然後當眾把耗子逮出來,把髒血抹淨,借著這個由頭混口吃喝,沒少幹缺德的勾當,以至於二十大幾娶不上媳婦兒。當鄉本土的人都說"淹死會水的,嚇死膽大的,他這是給自己招災惹禍,遲早會有報應"!


    自打做了老竇家的上門女婿,朱二麵子仍是好吃懶做,天天往炕頭上一躺,有飯搶著吃,沒飯也能忍著,正所謂"飽了食困,餓了發呆",一旦有人找他去管橫事,得些酒肉賞錢,便喝個昏天黑地,過幾天早茶晚酒飯後煙的快活日子。


    春花苦勸他尋個力所能及的事由,苦一點累一點不打緊,千萬別再去招惹不該招惹的東西了,不怕不會過,隻怕瞎惹禍,你知道什麽該管什麽不該管?朱二麵子遊手好閑慣了,最怕吃苦受累,任憑春花怎麽勸說,他也是油鹽不進,依舊我行我素。


    因為竇占龍長了倆爪子,還有一對夜貓子眼,瞅著挺唬人,朱二麵子出去管橫事的時候,必然叫上他助陣∶"舍哥兒,跟我去打個下手,回來給你買果子吃!"竇占龍也願意去,平時吃不上好的,跟姐夫出去混個事由,至少可以分他半塊糕餅,捎帶著還能看個熱鬧。


    有那麽一陣子,朱二麵子一連多少天沒開張,家中餘糧所剩無幾,隻夠一天兩頓飯,三口人頭半晌分一碗稀粥,下半晌再分一碗稀粥。朱二麵子人懶嘴饞,肚子裏沒油水,喝多少棒子麵粥也不解飽,餓得單手托著下巴頦子,眯縫著一隻眼,瞅著屋角一個黑乎乎的耗子洞發呆,仁倆時辰不動地方,恨不得把耗子揪出來燉了。


    竇占龍也沒興致出去亂跑了,縮脖耷腦地直打蔫兒,實在餓得不行了,隻得喝口涼水哄哄肚皮。那天晌午,忽聽屋外雞飛狗跳,還有許多人大呼小叫。朱二麵子如夢方醒,立馬從炕上躥下地,招呼竇占龍∶"快走,咱的買賣來了!"


    說話那一年,竇占龍已經十四了。他們竇家莊有一件怪事、自打白臉狼血洗了竇家大院,當地人經常看見一隻怪鳥,渾身上下灰褐色,長著兩隻賊眼,飛過來飛過去地悄無聲息。有人說是夜貓子,有人說不是,夜貓子可沒有那麽長的嘴,就是一怪鳥。


    不知從哪兒飛來的,來了之後再沒走過,平常躲著不出來,偶爾出來一次,冷不丁落在房簷上、樹權子上,衝著誰家院子呱呱呱叫上幾聲,這家就會倒黴,不死人也得破財,比夜貓子、黑老鵑還妨人。


    村民們恨之入骨,隻要怪鳥一出來,大人孩子追著打,隻是從沒打中過。這一天晌午,竇占龍和他姐夫朱二麵子倆人,正在家中餓著肚子大眼瞪小眼,那個怪鳥又飛出來了,撲棱著兩個翅膀子直奔村後,落在祠堂前一棵老槐樹上,它跟樹葉一個顏色,隻看見一對大眼珠子,如同兩盞金燈。村民們急忙呼爺喚兒,又敲銅鑼又放弓箭,紛紛朝著樹上扔石頭。


    朱二麵子和竇占龍聽得外邊雞飛狗跳,也跟出來看熱鬧。有個二愣子端著一杆鳥銃,對著怪鳥砰地放了一銃。舊時的鳥銃準頭兒不行,一膛的鐵沙子全鑲進了樹幹。這一下沒打中,怪鳥卻似受了驚嚇,呱呱叫了兩嗓子,倆翅子一擰,飛入了供著祖宗牌位的祠堂!幾個村民急忙忙追進去,特角旮旯翻了個遍,卻沒見到怪鳥的蹤跡眼瞅著它飛進來的,怎麽會沒有呢?這麽一來,眾人可真著急了,抓不住怪鳥事小,驚擾了祠堂中的列祖列宗那還了得?在場的雞一嘴鴨一嘴亂出主意,這個說拿火給它熏出來,那個說放水給它灌出來,更有起哄架秧子,說不如挑了房蓋,不信它不出來……


    年長持重的逐個否決∶"不行不行,這麽胡亂折騰,對得起祖宗嗎?"最後有人靈機一動,有心讓朱二麵子把怪鳥罵出來,什麽東西臉皮再厚,也架不住他一通罵。不過按照宗族的規矩,外姓人不準進祠堂,哪條腿進去打斷哪條腿,朱二麵子入贅到竇家莊,並未改過姓氏,死後入不了老竇家的祖墳,怎麽能讓他進祠堂?朱二麵子指著這個吃飯,又想在人前露臉,豈肯置身事外,忙對眾人說∶"不打緊,我們家舍哥兒又不是打石頭縫兒裏蹦出來的,他可是姓竇的,讓他去!"此言一出,還真堵住了一眾村民的嘴,可這小子能行嗎?


    竇占龍在朱二麵子的慫恿之下,多著膽子進了祠堂。本地的行商跑關東發了財,肯定不能忘了祖宗,族親們為了崇宗祀祖,把祠堂修得格外氣派,背山麵水,四周圍著馬頭牆,門前一對抱鼓石,屋脊雕刻麒麟送子、喜鵲聚巢等圖案,列祖列宗的牌位、畫像,全在屋裏供著,香案上的瓜果點心常年有人更換。


    竇占龍邁門坎踏入正堂,給祖宗牌位磕過頭,瞪著夜貓子眼四下觀瞧,到處尋不見怪鳥的蹤跡,無意之中一抬頭,望見一道黑氣繞著屋梁,定睛再看,梁上坐了個小孩,蒜錘子腦袋,尖嘴猴腮,鬥雞眉,三角眼,形似廟裏的小鬼兒,正晃蕩著兩條腿,拿著供果大啃。竇占龍生來膽大,從來不怕邪祟,脖子一歪,一隻爪子叉腰,另一隻爪子指著屋梁上破口大罵。他深得朱二麵子真傳,雖然當著列祖列宗不敢罵得過於難聽,那也夠口兒了,祠堂裏頭攏音,小尖嗓兒傳得遠,聽得祠堂外的人們直曦牙花子,真是人不可貌相啊,想不到舍哥兒看著挺老實的一個孩子,這張嘴怎麽跟開了光似的?


    梁上那個小孩卻不理會,隻顧啃供果,這不屎殼郎鑽煙袋——拱火兒嗎?竇占龍氣得火冒三丈,怒道∶""我夠不著你,也不能叫你囫圇著!"說完伸出兩個爪子,捧起供桌上的銅蠟扡,高叫一聲∶"你著法寶!"使勁往上一扔,猛聽咣當一聲響,緊接著蠟扡墜地,同時掉下來一隻鐵鳥,鏽跡斑斑,奇形怪狀,一揮多長,鐵嘴尖銳,利爪如鉤。


    竇占龍暗暗稱奇,用腳踢了幾下,鐵鳥一動不動。他以為自己替竇家莊除去了一怪,心裏頭挺高興,將銅蠟扡放歸原處,捧上鐵鳥跑出祠堂,擺在地上讓眾人觀看。村民們無不驚詫,又覺得鐵鳥晦氣,沒人願意碰,吩咐竇占龍扔到海裏去。


    竇占龍一對夜貓子眼轉了幾轉,用兩隻爪子捧著鐵鳥,出了村子往東走,心說∶"這個鐵鳥在竇家莊作崇多年,攪得一莊子老小不得安生,又飛入祠堂驚擾了列祖列宗,多虧我把它打了下來,從今往後,誰還敢小瞧我?"


    他一邊得意一邊往前走,正逢六月三伏,荒郊曠野,赤日炎炎,曬得樹葉子打蔫,竇占龍走得腦門子直冒汗,前心後背皆被汗水濕透,黏答答地貼在身上,那叫一個難受。正當此時,耳聽一陣牲口響串兒,他轉頭望過去,但見身後行來一個騎著黑驢的老漢,看歲數可不小了。竇占龍認得這位,正是收元寶灰的竇老台,此人相貌甚奇,鷹鉤鼻子,長著一對見風落淚的死耗子眼,頭上頂著瓜皮帽,不分寒暑冬夏,總是穿一身倒打毛的羊皮襖,背著個藍布裕褲,腳蹬皮臉勒鞋,背插長杆煙袋鍋子,胯下歡歡實實一頭黑驢,粉鼻子粉眼窩,支棱著一對長耳朵,脖子底下掛著一小串鋥明瓦亮的銅鈴,跑起來叮當亂響。


    竇老台催動黑驢追上竇占龍,一開口先咳嗽∶"咳咳咳·…舍哥兒等等,你捧著一隻鐵鳥幹什麽去?"竇占龍沒少聽姐姐春花念叨"竇老台是咱家的大恩人",他又剛打下怪鳥,正憋著一肚子話想說,便如實相告∶"此鳥在村中為禍多時,而今該著它不走運,讓我在祠堂中打下來,拿去海邊扔了。"竇老台下了驢,衝著竇占龍一笑∶"你扔了也是扔了,不如給了我。"竇占龍一口回絕∶"不行不行,這是妨人的怪鳥,誰碰誰倒黴,我知道您對我有恩,可不敢害了您。再說了,您不是收元寶灰的嗎?要一個鐵鳥幹什麽?"


    竇老台說∶"本鄉本土的不必瞞你,竇家莊這隻怪鳥,名為鐵斑鳩,我盯上它多年,想不到讓你打了下來。我也不會白要你的,用一個鹵雞腿換你的鐵斑鳩,怎麽樣?"說著話伸手往搭褲裏一摸、掏出個油紙包,打開來一看,果然有個油乎乎肥嘟嘟的鹵雞腿,托到竇占龍鼻子跟前說∶"三珍齋的鹵雞腿,老湯慢煮,頭晌午才出鍋,你聞聞這味兒!"


    竇占龍盯著鹵雞腿,隻覺一股子肉香直鑽鼻孔,他從小到大,鹹菜疙瘩也舍不得多吃,驟然聞見雞腿的味兒,不禁饞得直流哈喇子,但是忍住了沒接,因為竇家莊是行商的窩子,他長到十四歲,聽的見的全是生意經買賣道兒,尤其懂得"奸買傻賣"之理,收貨時要奸猾,盡可能壓低價錢,賣貨時則要厚道,哪怕是裝傻充愣,也得讓人家覺得你的東西又好又便宜,倘若是對方帶著銀子找上門來,非要買你的東西,這話可又得反過來說了。


    當時倆眼珠子一轉,來了個坐地起價∶"您得給我三個鹵雞腿!"竇老台一聽傻眼了∶"為啥給你三個鹵雞腿?"竇占龍振振有詞∶"我也不是訛人,既然找您要三個鹵雞腿,我肯定得說出個一二三來,其一,怪鳥飛進祠堂,不是我打它,它能掉下來嗎?其二,我答應大夥把它扔了,卻在半路上給了您,豈不是讓我失信於人?其三,我們一家子三口人,一個鹵雞腿不夠分啊,吃穿能讓,理不能讓,讓您說說,該不該換三個鹵雞腿?"


    竇老台皺著眉頭聽完,苦笑道∶"你的話句句在理,可我隻有這一個鹵雞腿,再跑一趟三珍齋也來不及了,你看咱這麽著行不行,這個鹵雞腿歸你,我再告訴你一個秘密。"竇占龍心說,"多大的秘密,頂得上兩個鹵雞腿?"他斜著眼往竇老台的裕鏈裏瞥了半天,那裏頭空空蕩蕩的,看來是掏不出什麽了,暗想,"我可別把活魚摔死了賣,到最後連一個鹵雞腿也落不下。"隻得讓了一步,問竇老台是什麽秘密。


    竇老台喜形於色,猛咳了一通,半天才直起腰,將那個鹵雞腿交給竇占龍,然後捋了捋胡子,晃著腦袋說∶"鐵斑鳩是一件邪物,你把它打下來,又捧在手中,至少折損一半福分,外加一半陽壽!"竇占龍聽得一愣∶"一半陽壽是多少?我還能活幾年?"


    竇老台說道∶"修短在天,天意難料,我一不會算卦看相,二沒去地府翻過生死簿,怎知你的壽數?這麽說吧,黃泉路上沒老少,比如你該壽活八十,打下鐵斑鳩隻能活四十;如若你僅有二十年的陽壽,你可活不過一天半日了,去到陰曹地府,還得倒找閻王爺幾年。"竇占龍哈哈一笑,三口兩口吃完了鹵雞腿,咖了嘣分不開的手指頭,又抬手背抹去嘴上的油,衝著竇老台一搖腦袋∶"您唬不了我,什麽修短在天?我在私塾門口聽先生說過,應當是''修短隨化'',人的命數隨造化變移,造化大小是不是老天爺定的我不知道,但肯定不是一隻怪鳥所能左右的!我歲數雖小,卻也知道''牆上畫虎不吃人,砂鍋和麵不如盆'',您上嘴皮子一碰下嘴皮子,就想讓我把鐵斑鳩給您,這不是拿唾沫沾家雀兒嗎?"


    竇老台一臉驚詫∶"想不到你這麽個埋拉巴汰的怪孩子,竟說得出這一番話,倒是不能小覷了你。咱兩個有話直說,怎樣你才肯將鐵斑鳩讓給我?"竇占龍眼珠子一轉,說道∶"我可不是拿秧子戳包兒的,您既然看上鐵斑鳩,換去必然有用,咱貨賣識家,沒鹵雞腿您給我錢也行。"


    竇老台連連擺手∶"不行不行,為什麽呢?鐵斑鳩是邪物,我不能掏錢買,拿一個鹵雞腿換已是迫不得已,再有多的也不能給你了,給你的東西越多我越倒黴!"


    竇占龍越聽越納悶兒∶"既然是一件避之唯恐不及的邪物,您為什麽還拿鹵雞腿換呢?"竇老台無可奈何,隻得告訴竇占龍∶"跟你說了也無妨,我是個憋寶的,咱幹一行吆喝一行,鐵斑鳩雖是件妨人的邪物,在我看來卻還有用,至於有什麽用,那是我們憋寶的事,不足為外人道也。"


    竇占龍隻吃了一個鹵雞腿,家裏的姐媽姐夫還餓著肚子呢,他想再多要點東西,又怕說崩了,落個雞飛蛋打,可一聽"憋寶"二字,夜貓子眼登時一亮,他們老竇家祖上出過憋寶發財之人,按江湖路上的傳言,黃河中的老鱉,活過一百年,背殼上便會長出一道金圈,長夠九道金圈,腦袋裏就有鱉寶了。憋寶客剜出鱉寶,埋入自己的脈窩子,再在漆黑無光的地窨子中躲上


    一百天,容等他出來,一雙眼上看天下看地無寶不識,不過能耐大了心也大,發再大的財也覺得不夠,因此是貪得無厭。


    江湖傳言不可不信,也不可盡信。按竇家莊祖祖輩輩傳下來的說法,憋寶的行當分為三路,一路是胡商傳入中原,一路源於江西,另一路出自重泉之下,手段大同小異,根底上卻涇渭分明。憋寶客有鱉寶的靈氣養著,不僅可以觀形望氣、目識百寶,且不饑不渴,不疲不累,開山探海,易如反掌。然而妄動天靈地寶,向來為鬼神所忌,加之幹這一行的,往往會被財氣迷住心竅,凡事隻見其利,不見其害,到頭來沒一個有好下場。


    所以老竇家的祖宗立了規矩,不許後輩兒孫再吃這碗飯。竇占龍打小聽莊子裏的長輩說這些話,耳朵裏早灌滿了,他心念一動,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再不坐地起價更待何時?當即說道∶"相傳憋寶的能發大財,個頂個的腰纏萬貫,可是看您這意思,拿個鹵雞腿空手套白狼,也沒多大起子,還不如杆子幫做買賣的小商小販。不給錢可以,您得告訴我,鐵鳥有什麽用,再將其中的好處分我一半!"


    竇老台轉著眼珠子琢磨了半天,最後歎了口氣∶"也罷也罷,見者有份是憋寶的規矩,你既然瞧出了其中的好處,那就是你的造化。不過龍怕抽筋,魚怕揭鱗,憋寶的法子不能說破。我頂多告訴你,有了鐵斑鳩在手,可以去拿一件天靈地寶。咱兩個得了此寶,自當二一添作五,平分其中的好處,不過看在咱爺兒倆的緣分上,我這次送你個便宜,你去取寶地方有張畫,畫中有個小孩,你拿朱砂筆圍著小孩畫個圈,隻須你替我辦這一件事,然後你盡管拿上天靈地寶,東西整個歸你、有了此寶傍身,發財是易如反掌!"


    竇占龍一聽這也太容易了,不過是舉手之勞。他歲數小,心卻不小,他爹未能東山再起,他卻一直盼著恢複老竇家的財勢,出一出以往受的悶氣,便問道∶"我發這一次財,夠不夠六缸馬蹄子金?"竇老台捧腹大笑,又咳了一陣子才把氣息喘勻∶"你不妨再往大了想想,卻有一節,得是你命裏該有,,如若你命裏沒有,說了也是枉然。"竇占龍又問∶"可您之前也說了,鐵斑鳩是一件邪物,誰碰它誰倒黴,那又該如何發財呢?"


    竇老台死耗子眼一翻,笑道;"如你所言,鐵斑鳩隻會妨人,拿著它發不了財,可是沒有芭蕉扇,過不去火焰山,勾取天靈地寶,還就少不了這件邪物。明日一早,你拿上鐵斑鳩到村口等我,我帶著你取寶發財!"當下與竇占龍立了誓,徑自騎上黑驢,咳嗽聲中一道煙似的去了!


    竇占龍望見竇老台去得遠了,先到村後一個空磨坊,將鐵斑鳩塞到石碾子下,撥些幹草遮住,左左右右端詳一番,瞧不出絲毫破綻,這才興高采烈地往家走。


    他是個半大小子,心氣兒正高,除了鐵斑鳩那麽大的禍害,本以為竇家莊的人會敲鑼打鼓,對他遠接高迎,頂不濟的也得衝他抱拳拱手,說上幾句客套話,怎知村民們以為他打下怪鳥沾了邪氣,見到他如同見了瘟神,避之唯恐不及,老的少的全躲著他走。竇占龍心裏窩著火,悻悻回到家中,見到姐夫朱二麵子,隻說已將怪鳥扔到了海裏。


    朱二麵子剛得了竇家莊宗祠的犒勞,有酒有肉有點心,正盤著腿坐在炕頭上,一邊抽著旱煙一邊自斟自飲,屋裏頭酒氣熏天、煙霧繚繞,嗆得人睜不開眼,他卻一口酒一口肉一口煙,有條不紊、分毫不亂,還騰出兩個指頭,捏起一片豬頭肉遞給竇占龍,隨口敷衍了幾句∶"舍哥兒幹得不賴,為竇家莊除去一害,等我再傳你幾招,今後這十裏八鄉的,有什麽大事小情都得來求咱!"竇占龍心事重重,接過肉來吃了,也沒再多說什麽,一頭鑽到自己那間小屋,做了一宿的發財夢!


    轉天一大早,外邊下起了蒙蒙細雨,旁邊那屋的朱二麵子兀自呼呼大睡,姐姐春花起得早,身邊放著針線筐籮,正倚著牆替人家納鞋底子,給竇占龍的早飯已經做得了,擺在小炕桌上,無非是朱二麵子頭天夜裏吃剩的東西。竇占龍胡亂吃了兩口,跑去那個磨坊,扒出鐵斑鳩揣在懷中,又到竇家莊村外的路口,蹲在樹底下,一邊避雨一邊等著。


    溜溜兒等了半個時辰,收元寶灰的竇老台騎著黑驢到了,招手將竇占龍叫至近前∶"我瞅這天陰雨濕的,還怕你不來了。"竇占龍抹了抹臉上的雨水,說道∶"大丈夫一言九鼎,下刀子我也得頂著鐵鍋來啊!"竇老台咳了幾聲,又問竇占龍∶"鐵斑鳩帶了嗎?"竇占龍往腰裏一拍∶"您放心,我還指著拿它發財呢!"


    竇老台點了點頭∶"咱兩個去縣城走一趟,也讓你開開眼,瞧瞧我是如何拿寶發財的!"說完一伸手,將竇占龍拽上驢背,催動黑驢上了官道。此時雨住雲開,黑驢越走越疾,竇占龍聽耳邊風聲呼呼作響,心下吃驚不已,這黑驢頭上沒角、肋下無鱗,馱著兩個人怎麽走得如此之快?


    眼到了一處,竇占龍定睛一瞧前方城門樓子高聳,城上垛齊整,他認得這是縣城,以前來過幾次,難道說天靈地寶在鬧市之中?竇老台不動聲色,從黑驢背上下來,引著竇占龍進了城。本地逢三是集,每個月的初雲十三二十三,各有一次集市,雷打不動。當天正是趕集的日子,縣城中熱鬧非凡,十裏八鄉、方圓附近做買的做賣的、背筐的挑擔的、壓餄烙賣麵的、鋦鍋鋦碗的,門子回娘家的,車來馬往,人如聚蟻。竇占龍到了十字大街把頭抬,一路上東瞅西看,瞪著夜貓子眼打量兩廂好買賣,但見綢緞莊緊靠如意館,四合樓對著八寶齋;針店門口掛棒槌,澡堂門挑燈籠;飯莊門口碗摞碗,茶館門口盅連盅;酒家門口寫大字,杜康造酒醉劉伶”!


    那位問了,詞兒怎麽這麽順呢?趕寸了,旁邊過去個唱板兒的叫花子頭上一頂開花帽,身上破衣似麻包。竇占龍眼花繚亂,怎麽看也看不夠,不光店鋪熱鬧,吃的喝的應有盡有,街上男女老少的穿戴也幹淨齊整,低頭再看自己身上破衣爛衫,大姐穿小了給二姐,二姐穿小了給三姐,三姐穿小了再改一改才輪得到他,接頭兒連著接頭兒,補丁摞著補丁,比剛才那個唱板兒討飯的叫花子也還不如,不由得自慚形穢,恨隻恨“有人起高樓,有人在深溝”,等我舍哥兒發了財,也給我們全家一人置辦一身細料衣裳。


    竇老台帶竇占龍來到路旁一家飯鋪,撿個小桌坐下,要了豆腐腦兒、油條、缸爐燒餅,不收錢的拌鹹菜絲也盛了一小碟。他咳得厲害,可不耽誤吃東西,隻不過吃下去的早點,有一多半又讓他咳了出來。竇占龍聽竇老台不住咳嗽,擔心這個老饞癆一口氣上不來當場咳死,忙問他天靈地寶在什麽地方。


    竇老台故弄玄虛∶"天靈地寶,變化無端,世人愚眼俗眉,擺在麵前也見不到。"竇占龍好奇心起,問竇老台拿過多少天靈地寶。竇老台說∶"我一輩子走南闖北,拿過的天靈地寶不


    計其數!"竇占龍挺納悶兒∶"如果說拿到一件天靈地寶,即可富貴無限,怎麽沒見您置下廣廈豪宅良田千頃?一大把歲數黃土都埋過腦門子了,為什麽還住著破瓦寒窯,穿著破衣爛衫,騎著毛驢子收元寶灰呢?"


    竇占龍的心眼兒挺多,這是有心借著話頭,摸摸憋寶客的底。因為老竇家祖上憋寶發財,創立了杆子幫,卻不讓後世子孫再幹這個行當,一是憋寶的難求善終,二是克製不住貪念,然而竇占龍一直琢磨不透,拿到一件天靈地寶,無異於得了一座金山,從此使奴喚婢,錦衣玉食,十輩子也享用不盡,那已經到頭了,貪得再多有什麽用,一頓飯還能吃下去一頭牛嗎?何必鋌而走險繼續憋寶?換成我發了那麽大的財,起一個大院套子,我們一家子住進去,什麽活兒也不用幹,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一天三頓,吃香的喝辣的,鋪細的蓋軟的,娶上三四房媳婦兒,生他七八個孩子,再給後輩兒孫留下幾缸金子,那還有什麽不知足的?


    竇老台卻打馬虎眼說∶"你有所不知啊,我帶你拿的天靈地寶不比尋常,玉皇大帝也未必有這麽一件………"竇占龍暗罵一聲老饞癆,有糖不吃——你還拿一把!他豎起耳朵等著聽下文,什麽天靈地寶那麽厲害?


    然而說話這會兒,來趕集的人已越來越多,竇老台用手一指,問竇占龍∶"你瞧見那個人沒有?知不知道他是幹什麽的?"竇占龍順著竇老台的手指往那邊一看,街上走來一個麻臉漢子,五十來歲、端著肩膀,縮著脖子,穿一件粗布大衫,手持一杆三角旗子,比唱戲的靠旗稍大一點,挑著一麵破鑼和一個紙燈籠,一手拿個鑼槌,走幾步敲一通鑼,又扯開嗓子高聲吆喝兩句∶"捂好嘍,揣緊嘍,當心蠡賊嘍,留神錢袋子嘍;捂好嘍,揣緊嘍……"竇占龍以往跟朱二麵子趕過集,在大街上見過這位,縣城中一有集市,此人便打著旗子敲著鑼到處溜達,大白天也點著燈籠,哪兒熱鬧往哪兒擠。


    有人說他是官府差役,告誡趕集的老百姓防賊;有人說他吃的並非官飯,隻是發下大願積德行善而已;還有人說他在集上丟過銀錢,急成了失心的瘋子。竇老台湊到竇占龍耳朵邊,低聲對他說∶"那是個賊頭兒!"


    舊時越是熱鬧的所在,小綹賊越多,黑白兩道勾搭連環,賊頭兒按月掏錢打點,孝敬衙門口的官老爺。即便捕快差役恰巧路過,親眼看見小綹掏了誰的口袋,也會把臉扭過去,裝成個沒事兒人。被偷的人坐在地上哭天抹淚,引得路人圍觀嗟歎,怎奈誰也幫不了他。


    竇占龍身上一個大子兒沒有,向來不怕小綹,但聽竇老台說完,也覺得莫名其妙∶"當賊的敲著鑼讓人防賊,豈不是賊喊捉賊?''竇老台笑了笑,又勾得一陣咳嗽∶"咳咳咳咳…·賊人近身偷錢,無非一擠一撞,剪綹的隻趁這一下,可是趕集的人多,各人放錢袋子的地方不同,或擱在裕褲裏,或揣在懷裏,或纏在褲腰帶中,從外邊看不出來,人們聽見賊頭兒敲著鑼一吆喝,以為集市上有賊,身上帶著錢的,趕緊拿手摸摸自己放錢的地方,卻不知敲鑼的賊頭兒身後,至少跟著十幾個小賊,誰摸什麽地方,全讓賊看得清清楚楚,一走一過,那些人的錢就沒了!"


    竇占龍恍然大悟∶"豈止賊喊捉賊、簡直是賊膽包天,安分守己的老百姓,做夢也想不到賊人的壞招!可我兜裏沒錢,一不怕賊偷二不怕賊惦記,咱一大早來到縣城,究竟是憋寶還是捉賊?"


    竇占龍本想探問憋寶的底細,可讓竇老台一打岔,話頭又繞了回去。說到底,薑還是老的辣。竇老台不肯揭底,慢條斯理地告訴竇占龍∶"憋寶哪有那麽容易?不等不憋,如何拿得到天靈地寶?


    僅僅得了一個鐵斑鳩,八字可還沒有一撇呢,時候未到,急也沒用。


    我實話告訴你,天靈地寶不在城中,但是取寶發財,離不開此處的三件東西,這叫''寶引子'',咱得一件一件地拿,不可操之過急。你先從遠處跟著敲鑼的賊頭兒,切不可驚動了他。過一會兒,他們肯定會在賊窩子分贓,你尋個機會跟著進去,用鐵斑鳩的尖嘴刺破手掌,再將鮮血抹到鐵斑鳩上,然後往地上一撂,賊頭兒就慌了,不論他如何求你,許給你多少好處,你也別動心,隻要他掛銅鑼的旗杆子,他絕不敢不給,得手之後,你拿著鐵斑鳩和旗杆子,來城門口找我!"


    竇占龍問道∶"您讓我一個人去?"竇老台點頭道∶"對啊,我得看看你有多大造化,夠不夠膽子,倘若連幾個蠡賊也對付不了,如何敢帶你去拿天靈地寶?"


    竇占龍從小是個邪大膽,心眼兒也挺嘎古,暗暗尋思∶"且信憋寶的竇老台一次,大不了挨一頓打,打急眼了我就連喊帶叫,反正做賊的心虛,橫不能要了我的命。"於是按竇老台所言,盯準了賊頭兒,悄悄尾隨在後。那個打旗敲鑼的賊頭兒,在集市上兜了兩圈,然後偃旗息鼓,七拐八繞來到東城小胡同裏一處偏僻的院落,看了看左右無人,隨即推門而入。不到半盞茶的工夫,又有二十幾個看著老實巴交的半大孩子,一個個也是穿得破破爛爛,接二連三進了院子。


    竇占龍估摸此地便是賊窩了,他爹著膽子,低下頭跟著一眾小賊往裏走,旁人也沒在意他。院子裏有幾間破房,當中間擺著一個石頭墩子。那些小賊挨個兒掏錢,全堆在石墩子上,有人沒偷到錢,自行走到賊頭兒跟前,把褲子往下一褪,跪在地上求打。賊頭兒備了一盆鹽水,盆中泡著根尺半長的藤條,他抓起浸透了鹽水的藤條,狠狠抽打小賊的大腿根子。一天偷不來抽三下,兩天仍偷不來抽六下,浸過鹽水的藤條堅韌無比,折成對彎兒也斷不了,一家夥下去當時就是一道血檁子。


    挨打的小賊眥牙咧嘴,卻不敢出聲叫苦,否則還得接著打。賊頭兒手段狠辣,哪個小賊若敢犯上,打一頓、餓三天是輕的,三伏天逼著小賊在草地裏喂蚊子,天冷時罰他在院子裏喝風挨凍,活活打死也不新鮮。


    小賊們隻能忍氣吞聲唯命是從,一個接一個交完賊贓,賊頭兒還得由上到下逐個搜一遍。按他們賊道上的規矩,小綹下了貨,不準私留一枚銅錢,錢袋子也不能扔,全得上交,到了賊頭兒手上,必須留三天。為什麽呢?以防其中有達官顯貴的財物,人家萬一追究下來,怎麽偷來的你怎麽還回去。


    如若丟了銀錢的失主去衙門報官,賊頭兒立馬銷贓,因為真正有門路的失主,絕不會去報官。


    二十幾個小賊逐一交出賊贓,站到石頭墩子另一頭。沒交的也挨完打了,僅有竇占龍一人不曾上前,呆愣愣戳在原地,不免將眾人的目光引了過來。群賊上下打量竇占龍,鬧不清他是幹什麽的,也沒人認得他。


    賊人膽虛,分贓的賊窩子裏來了生人那還了得?不問青紅皂白,紛紛擼胳膊挽袖子,圍上前去要打。事已至此,竇占龍已然沒了退路,硬著頭皮叫道∶"且慢動手!你們瞧瞧這是什麽?"他掏出懷中的鐵斑鳩,以尖嘴刺破手掌,又將抹了鮮血的鐵斑鳩擺在地上。


    說也奇怪,掛在旗杆上的燈籠立刻暗了下來,燭火僅有黃豆粒大小。賊頭兒見狀嚇得渾身一哆嗦,眼神都散了,半晌才緩過勁來,揮手打發一眾小賊出去,然後衝竇占龍一抱拳∶"這位小兄弟,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今天扒來的錢全歸你,你把鐵鳥帶走,從今往後,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咱們井水不犯河水,你看行嗎?"


    竇占龍剛才還是提心吊膽,此時見對方讓鐵斑鳩嚇破了膽,方知竇老台所言不虛,他的底氣也足了,衝著賊頭兒嘿嘿一笑,罵道∶"行你奶奶個孫子,誰要你的賊贓?把你的旗杆子給我!"


    賊頭兒聞言一愣,隨後一臉憤懣地看看竇占龍,又看看鐵斑鳩,咂嘴搖頭猶豫了半天,一拳頭捶在石墩子上,哀歎一聲,垂頭喪氣地摘下燈籠∶"算我倒黴,旗杆子給你,快把鐵鳥拿走!"


    竇占龍接過來,擼下破旗和銅鑼,發覺旗杆子竟是一根粗麻,隻不過比尋常的麻粗了許多,但在田間地頭隨處可見,似乎沒什麽出奇的,但不知竇老台如何拿一根粗麻憋寶?賊頭兒又為什麽怕燈籠滅掉?然而是非之地,他不敢久留,仍將鐵斑鳩揣入懷中,扛上粗麻杆子,匆匆出了賊窩,跑去城門口跟竇老台碰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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