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進得來的,你能走到這兒,還躺在古床上睡了一覺,此等機緣非


    比尋常啊,你可知老夫是誰?"竇占龍暗暗琢磨,老者剛才說了,


    胡三太爺得道之後,留下一座無主的空宅,或是有外來的仙家,占了這個地方,便猜道∶"莫非您是這府裏的主人?"老者搖了搖頭說∶"我雖然久居於此,卻並非這裏的主人,你可再猜。"竇占


    龍仔細端詳眼前之人,覺得他身上的衣服、頭上的冠帽,有點像床頭雕刻的郭子儀,身邊還帶著一隻貓,那金鑾殿上不也有一隻禦貓嗎?於是鬥膽再猜∶"瞧您的裝束打扮,該不是奪潼關收兩京,破吐蕃定回鶻,功蓋天下中興大唐,七朝的元老郭令公?"老者幹笑兩聲∶"哼哼,巧言令色,還一套一套的,但你猜得不對!"說罷又往邊上一指∶"看見這張六步頂子床了嗎?"竇占龍諂笑道∶"不止看見了,還在上頭睡了一覺,甭提多舒坦了。"老者說道∶"算你小子有福,你且聽了,我本在西涼,佛祖挖的坑,老君扛的秧,栽樹人是呂洞賓,澆水的是李三娘。周文王逃難到樹下,雷震子救他返故鄉。三十六路兵馬伐西岐,安營紮寨此樹旁。伍子胥攀住晃一晃,柳展雄嚇得臉發黃。唐僧師徒從此過,樹蔭底下乘過涼………"竇占龍吃了一驚、插口道∶"那麽說……您是樹仙?"老者一擺手∶"不對不對、你急什麽,聽我把話說完,薑子牙當年算一卦,斷定此樹要打床、胡三太爺套神牛,把樹拉到他府上,請來能工並巧匠,三年打成這張床!"老者連說帶比畫,唾沫星子亂飛,說書唱戲的


    也不如這位能鬧騰。竇占龍一臉崇敬,拜倒在地說∶"小的有眼不


    識泰山,合著您老人家是床仙!老仙爺在上,受小的一拜!"老者這才坦然承認,告訴竇占龍,他本是西涼一棵老樹,曾吸日月之精、


    取天地之靈,打成頂子床以來,又在胡三太爺府中得了仙氣兒,久而久之有了道行,憑借圖中郭令公的形貌顯身,自稱"林中老鬼",


    擅能占卜打卦,可謂"看乾象遍知天文,觀地理明識風水;深曉五星,決吉凶禍福如神;秘談三命,斷成敗興衰似見"!


    竇占龍聽得直發蒙,不過見識再短他也悟得出來,眼前的是一位仙家。林中老鬼又問竇占龍∶"知道為什麽讓你背著老夫走幾步嗎?"竇占龍說∶"您不是腿腳不利索嗎?"林中老鬼踢了踢左腿,又抬了抬右腿,問竇占龍∶"拿你那對夜貓子眼瞅瞅,老夫哪條腿不利索?我這麽做無非是為了成全你,咱倆有緣,老夫得保著你榮華富貴,不過機緣有深有淺,福分有大有小。這麽說吧,腿長在你身上,路是你自己走的,如若你背著我走出屋門,我能夠保你一世富貴;你背我走上十步,我可以保你半世富貴;結果你隻走了一步,倒讓老夫為難……"竇占龍覺得剛才自作聰明隻走了一步,結果小道上撿芝麻,大道上灑香油,做了一樁賠本的買賣,不知還能否挽回,


    趕忙對林中老鬼說道∶"老仙爺,小人我剛緩過勁兒來,不妨再背您多走幾步!"林中老鬼從鼻孔中哼了一聲∶"不夠一捏的歲數。恁地奸猾透頂,你隻背著老夫走了一步,這是你的命,縱然搬下滿天神佛,那也改不了。一步雖少,可也不是沒走,我還是得賞你點什麽……"竇占龍聽說有賞,忙又拜了三拜∶"承蒙老仙爺不棄,我聽說府中有一個聚寶盆,還望老仙爺開恩,賞給小人那個銅盆!"林中老鬼臉色一沉,陰森森地說道∶"妄動天靈地寶,為鬼神所忌,何況是胡三太爺府上的東西?你真是耗子給貓當小老婆——要錢不要命啊,既然你不怕天打雷劈死無全屍,大可拿了聚寶盆去!"


    竇占龍聽林中老鬼說得頭頭是道,又有竇老台的前車之鑒,哪還敢再打聚寶盆的主意,對著林中老鬼深施一禮∶"承您指引迷愚,


    真是我天大的造化,不知幾輩子才修來的福分,我聽您老人家的,


    不拿聚寶盆了,您看著賞我點什麽吧。"林中老鬼飄也似的走到頂子床前,三下兩下拆下一塊床板,正是那幅《郭子儀綁子見唐皇》,


    轉頭對竇占龍說∶"老夫在胡三太爺府上得道,也相當於一方地仙,


    又與你有緣,該著你的造化,怎能不指點你一場富貴?你背著床板出去,供在家中一天三遍燒香磕頭,一樣可以招財進寶。怎奈你隻背著老夫走了一步,我頂多助你十年財運,此後的富貴窮通,可全看你的命了!你切記老夫之言,背上床板隻管往外走,半路上千萬別扭頭看,也別放下,趕在雞叫頭遍之前出去,否則城門一關,再過三十年才打得開!"


    竇占龍喜出望外,得享十年財運足夠了,大不了我下半輩子省著點兒花,當即跪在地上,畢恭畢敬地給林中老鬼磕了三個頭,接過床板來背上。林中老鬼忽然在他身後一推∶"再不出去,更待何時?"竇占龍腳下一個踉蹌,人已到了屋門之外。他擔心雞鳴天亮,城門一關把自己困住,急三忙四地背著床板出了府邸。一路進來沒


    人搭理他、此刻在大街上一走,竟是人蹤全無,家家關門閉戶,頭頂上黑雲壓頂,悶雷滾滾。


    竇占龍惶惶不安,轉著眼珠子尋思∶"竇老台吩咐我到獾子城胡三太爺府中取寶發財,又讓我把天靈地寶擱在裕鏈中帶出去,那是為了避過一眾獾子的耳目,憑著腰牌一進一出,誰也不會攔擋,這跟做賊有什麽分別?我五叔那句話沒說錯——指親不富、看嘴不


    飽,想發財指望不上別人,即便天上掉餡兒餅,張三李四木頭六有的是,怎麽就砸我頭上了?本以為入寶山空手而回了,卻又在胡三太爺府中遇上個林中老鬼,指點我背著一塊床板出城,說什麽可保


    我十年大運,然而床板也是胡三太爺府上之物,並不是沒主兒的東


    西,那不還是讓我當賊嗎?何況這是林中老鬼的一麵之詞,不知道可不可信。如若他真是西涼一棵樹,打成頂子床以來,在胡三太爺府中得了道,借著唐時郭令公的形貌顯身,該是一方仙靈才對,為什麽我背他之時,如同背著一捆幹草、那人身子雖輕,卻絕非有形無質,而且一身的邪氣。盡管林中老鬼也是灰袍紗帽,有如古時衣冠,可是瘦削枯槁,舉止詭異,全無床板上郭令公的富態周正,還有跟在他身旁的狸貓,賊頭賊腦的,耳尖尾細、鬼鬼崇祟,又髒又邋遢,哪裏是金鑾殿上鞭打繡球的禦貓?況且按竇老台所言,府門上應該有封條,我怎麽沒見著呢?說不定是林中老鬼揭了封條入府盜寶,畫中小孩也是他用朱砂筆圈上的,又不知出了什麽岔子,以至於困在此地,說出一番唬弄鬼的話,框我帶他出去?


    竇占龍身背床板,低著頭往城外走 越琢磨越不對,這個念頭一轉上來,他心裏咯噔一下,眼看著走到了城門口,再多走一步就出去了,忍不住扭過頭,往身後瞥了一眼,但見林中老鬼和那隻狸貓、都立他背後的床板上,一人一貓臉帶奸邪,怎麽看也不是有道的仙靈。竇占龍心底一陣惡寒,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書中代言,竇占龍所料不錯,林中老鬼本是江南一個術士,三十年前到關外深山避禍,又讓外道天魔占了肉身,混進獾子城,揭去大門上的封條,入府盜取靈丹妙藥,還用朱砂筆圈定了壁畫中的小孩,不料出了岔子,


    被困在府中無從脫身,他身上沒有腰牌,隻要一踏出府門,腳一沾


    地就得引來天雷。胡三太爺府裏沒吃沒喝,全仗著身邊那隻狸貓,


    從獾子城中偷點陳芝麻爛穀子銜給他,才不至於活活餓死。苦等了三十年,終於等來一個身上揣著鱉寶的竇占龍。林中老鬼一番花言


    巧語,妄圖瞞天過海,讓竇占龍背著他出去。原以為一個窮人家的


    半大孩子,生來吃糠咽菜,能有什麽見識?還不是人家說什麽他信


    什麽?隻等出了城門,再將他掐死,奪下鱉寶。怎知這小子心眼兒


    太多,走到城門口起了疑惑,扭頭望向身後,林中老鬼看見竇占龍


    的神色,立時明白他的心思了,眼中凶光一閃,伸著兩隻手來掐竇占龍的脖子,十指如鉤,又幹又枯,就跟老鵲爪子似的。嚇得竇占龍大叫一聲,趕忙扔掉了背上的床板。林中老鬼雙足落地,再跑可來不及了,電光石火的一瞬間,一道炸雷劈了下來,他躲不開避不過,正讓天雷打在頭上,在雷火燒灼中慘叫不止!


    竇占龍心驚膽戰,趁勢往前一滾出了城門。此時雞鳴破曉,城門轟隆一聲閉合。竇占龍隻覺眼前一黑,等他再睜開眼,見自己仍在塌河澱古窪老廟之中,憋寶的裕褲和長杆煙袋鍋子尚在,腰牌卻已損毀,牆上的壁畫也不見了。他喘了幾口氣,打地上爬起來,剛邁步走出廟門,破廟突然垮塌,殘磚敗瓦轟然落下,險些將他埋在下麵。竇占龍心頭一寒,得虧早一步出來,否則難逃活命!他忙活了一宿,枉受了許多驚嚇,兩手空空回到家,自己勸自己,妙藥難治冤債病,橫財不富命窮人,權當做了一場夢,大不了還跟以前一樣,繼續吃苦受窮罷了。


    書中暗表∶竇占龍以為那一人一貓遭了天打雷劈灰飛煙滅,實


    則林中老鬼也沒死,雖然撿了條命,但是一張老臉被雷火燒了一半,隻得在臉上補了貓皮,口中接了貓舌,說話如同鋸木板子,再不敢以真麵目示人,躲到江南一座古墳之中,等著下一個大富大貴之人


    當他的替死鬼!


    常言道"種瓜還得瓜,種豆還得豆"。自從竇占龍打下怪鳥,當地人無不拿他當瘟神來躲,風言風語越傳越厲害,到後來甚至容不下他了,視之為眼中釘肉中刺,對竇占龍一家三口連挖苦帶擠對,非逼著他離開竇家莊。


    春花舍不得老兄弟,整天以淚洗麵,埋怨朱二麵子不該讓他去打怪鳥,但也於事無補,舌頭底下壓死人,這叫人言可畏,實在沒轍了,隻得把竇占龍叫到跟前,摸著他的頭哽咽道∶"不是當姐的心狠,你在這兒待著也是受氣,不如去投奔你的那兩個姐姐……"竇占龍自知二姐三姐與大姐不同,心眼子最窄,容不得人,已然跟家裏斷了往來,想當初大姐春花癱在炕上,含辛茹苦把她們拉扯成人,給她們說婆家備陪送,當娘的也不過如此,可那姐兒倆隻會抱怨家窮命苦,自打出了門子,再沒回來看過,鐵石心腸可見一斑,自己去了也得讓人家攆出來,於是對大姐說∶"我二姐夫三姐夫全是種地的佃戶,過得也不寬裕,苦瓜對上黃連,一個比一個苦,我去了連吃帶住,那不是礙人家的眼嗎?與其寄人籬下,不如讓我出去闖蕩闖蕩,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不置千金,誓不還鄉!"經過


    獾子城胡三太爺府憋寶一事,他心裏頭也長草了,也難怪,沒見過的東西不會覺得眼饞,見過了高門廣廈、金玉滿櫃,再看竇家莊巴掌大的地方,可就容不下他了,若不是有大姐在家,哪有什麽值得留戀的?


    春花看出竇占龍去意已決,眼淚像斷線珠子一般往下掉∶"這倒是個主意,你忍住了疼,姐把你的手指剪開,去城裏找個大商號


    當上幾年學徒,自己尋條活路,咱老竇家世世代代做買賣發財,你也錯不了……"說到最後淚如泉湧,泣不成聲,從打兄弟爬出娘胎,長到今年十四歲,姐弟倆相依為命,從沒分開過,當姐的放心不下,可又真是沒轍,隻能在心裏盼著祖上在天有靈,保佑她弟弟順順當當地活著。朱二麵子當著媳婦兒嘴裏不能慫,攔著竇占龍說∶"有你姐夫我在,咱哪兒也不去,就在竇家莊待著,哪個敢欺負舍哥兒,你看我不把他罵化了!"朱二麵子是個混不吝,舍出一張臉皮,敢稱天下無敵,別人說他什麽他也不在乎,真說急眼了罵上人家一句,那位至少惡心三天。但是竇占龍可不傻,明白胳膊擰不過大腿、雞蛋碰不了石頭,朱二麵子再能罵,也罵不過整個竇家莊的人,即便罵得過,他們兩口子今後還怎麽在莊子裏住?事到如今,不想走是不成了,盡管心裏頭不是個滋味兒,可他不願意讓姐姐擔心,伸出爪子替姐姐擦了擦眼淚,一臉不在乎地說道∶"姐,我又不是不回來了,你哭什麽呢?人爭一口氣,佛受一炷香,我遲早再給咱家掙下六缸馬蹄子金,蓋上百十間大瓦房,咱這一家子住進去,天天吃好的、喝好的、穿好的,讓他們舌頭的幹曖眼!"春花破涕為笑∶"你有這份心,姐替你高興,出去好好學生意,切不可惹是生非。"當即拿起做衣服的剪子,把他的連指挨個兒剪開。竇占龍手指上鮮血淋漓,愣是忍著疼一聲不吭,一滴眼淚也沒掉。春花給竇占龍在傷口上塗些草藥,拿幹淨布裹上,又收拾了一個小包袱,裝上兩件隨身的衣物,僅有的幾個錢也塞了進去。竇占龍跪下給姐姐磕了個頭,背上小包袱出了門。朱二麵子在家沒說什麽,一直把竇占龍送到村口,掏出一小塊碎銀子塞到他的包袱裏說∶"窮家富路,這是我前幾天管橫事掙的,當著你姐沒好意思往外拿,也給你帶上。出門在


    外自己照顧自己,萬一遇上什麽事,可別舍命不舍財,吃得眼前虧,享得萬年福!"竇占龍不禁墜淚,但心裏覺得踏實,他這個姐夫看著不著四六,其實挺知道疼人,自己這一走倒也放心了,當下拜別朱二麵子,到空磨坊取了賬本、裕褲和煙袋鍋子,貼身揣著竇老台留下的鱉寶,邁步上了官道。他沒出過遠門,邊走邊尋思∶"當鄉本土的商號,大多對我家知根知底,免不了遭人白眼,縣城是不能去了,北京城天津衛雖是繁華所在,可是開商號的樂亭人同樣不少。想來也不肯留我,天下那麽大,我到哪裏去好?"


    竇占龍思來想去不知投奔何處,走到大路上,但隻見老太太嫁瘸子——古道斜陽,歎罷一聲,信馬由韁似的逢村過店一路走。餓了啃口幹餅子,天黑不舍得花錢住店,遇上好心人家能借一宿,討口剩飯,遇不上隻得找個避風的地方忍著。有一天行至保定府,見得人煙稠密、市肆齊整,做買賣的商號一家挨一家,以為此地沒人認識自己了,找個買賣鋪戶,跟掌櫃的求告求告,當個小徒弟應該不難,怎知一連問了幾家商號,竟沒一家肯收他當學徒。並非商號裏不缺人,隻不過當學徒得有保人,萬一你吃不了苦,受不了打罵,或者出了什麽意外,跳河上吊、投崖奔井、狼吃狗攆之類,一概與商號無幹,如果偷了商號裏的東西跑了,也須保人擔責。因此要立下文書摁上手印,言明死傷疾患,皆與本店無涉,相當於簽下一份賣身契。不僅如此,人家掌櫃的憑什麽白教你?按照舊時的規矩,你拜誰為師,還得給誰送禮,學徒三年期滿,你把能耐學會了,得給師父白幹一年,等於是四年,頭三年分文不給,隻是管你吃管你住。竇占龍一沒保人,二沒禮金,不知根不知底的一個半大孩子,哪個商號敢收他?加之一路上曉行夜宿饑餐渴飲,再節省著花錢、總架


    不住有出無進,他身上那幾個盤纏早已經用盡了,如今是進退兩難,


    有家難回,留在保定府又沒個落腳的地方,隻得餓著肚子露宿街頭,真可謂"在家千日好,出門萬事難"。


    竇占龍在城門洞子下邊對付了一宿,轉天又是到處碰壁,傍黑走到一家商號門前,夥計見他破衣爛衫,跟個泥猴子一樣,以為來了要飯的,拎著頂門杠子就轟。掌櫃的倒是心善,攔住夥計∶"給他口吃的,讓他趕緊走人,我這兒忙著呢!"夥計進去拿了半塊窩頭,扔給竇占龍。竇占龍千恩萬謝,他也是餓急了,撿起窩頭沒往遠處走,蹲在門旁就啃上了。當時商號裏沒客人,掌櫃的和賬房先生正忙著攏賬,一個唱賬本,一個打算盤,算盤珠子劈裏啪啦緊響,可是賬目太亂,怎麽也對不上,兩個人急三火四滿頭是汗,一筆亂,筆筆亂,不知該如何跟東家交代。竇占龍支著耳朵在門口聽了一陣,原來做買賣的進貨出貨裏賒外借,賬目累積多了,算起來確實麻煩。


    可有這麽句話叫“難者不會,會者不難”,竇占龍在老家私塾門口偷學過商規,


    偷學過商規,懂得盤賬,忍不住扒著頭叫道:“掌櫃的,我幫您。”掌櫃的抬頭看了一眼,沒好氣地說道:“不是給你窩頭了?怎麽還沒走呢?別給我添亂了,快走快走!”竇占龍說:“您


    別發火,這個賬不難算。”掌櫃的奇道:“你會算賬?”竇占龍點點頭,把剩下的窩頭塞到嘴裏,整了整身上的破襖,進屋給在場的人行了一禮,上前拿過賬本,一邊撥拉算盤一邊念,“一添作五,逢二進成十”,算清了一筆記一筆,用不到半個時辰,賬目分毫不差,全對上了。別人打算盤,有用兩個手指的,有用三個手指的,竇占龍則捏著五指,當成一個手指來用,但是快得出奇。賬房先生和夥計大眼瞪小眼,全看傻了。並不是商號裏的人不會算賬,而是竇占龍天賦異稟,再亂的賬目到他看來也是小菜一碟。掌櫃的暗暗稱奇,忙吩咐夥計:“快去,再給他拿點吃的!”竇占龍心眼兒活泛,立馬跪在地上磕頭:“我什麽活兒都能幹,什麽苦都能吃,想在您這兒當學徒,跟著您學買賣,求掌櫃的收下我!”掌櫃的看這後生挺機靈,順手拿過秤杆子,問竇占龍:“會看秤嗎?”竇占龍點頭道:“回掌櫃的話,秤杆子為天,上頭刻著星,一兩一個星,一斤是十六兩。”掌櫃的又問:“為什麽不多不少十六兩一斤?”竇占龍恭恭敬敬地答道:“這是按著天數,因為老天爺最公道,一兩一個星,南鬥六星,北鬥七星,再加上福、祿、壽三星,一共十六個星,祖師爺以此約柬做買爽的人不可缺斤短兩,缺一兩少福,缺二兩短祿,缺三兩損秦,缺得際多天明難容,該遭雷膀了!”掌櫃的連連點頭:“不錯,說得挺好,是個行造之材,你從什麽地方來的?家裏還有什麽人?"竇占龍告訴掌櫃的∶"小人老家在樂亭縣,名叫舍哥兒,打小沒爹沒娘。"掌櫃的見竇占龍孤身一人十分可憐,收留他在店裏做個小徒弟,讓夥計帶他洗了個澡,又給他找了身青褲藍布衫,外帶一頂鴨尾帽,一穿一戴體麵多了。別人學徒三年效力一年,由於他沒有保人,說定了出徒之後,多給掌櫃的效力三年,立下文書契約,竇占龍摁上手印,打這兒開始學上買賣了!


    竇占龍終於有了落腳之處,深知得來不易,一門心思學買賣,盼著將來掙大錢,因此格外用心。早晨雞叫頭遍就起來,先給掌櫃的倒夜壺,打洗臉水,伺候著頭櫃二櫃洗漱完了,再去挑水、掃院子,幫著燒火做飯,卸門板開門做生意,從前到後奔來跑去,不夠他忙活的。白天累了一天,夜裏還要把裏裏外外收拾利索了,關門上板再將諸般貨物碼放齊整,給掌櫃的鋪炕疊被、端洗腳水。商號裏也有諸多忌諱,比方說掃院子時掃帚隻能朝裏,如果衝外掃,等於往外"掃財";看見什麽蜘蛛、蜈蚣、錢串子也不能打死,這全是送財的;從學徒到掌櫃的,誰也不準說黃、倒、閉、關、賠之類不吉利的字眼兒。竇占龍手腳麻利,眼中有活兒,搬搬扛扛從不惜力,在商號裏混了個好人緣。他打小懂商規、會攏賬,不是笨頭呆腦的榆木疙瘩,但怎麽進貨,怎麽賣貨,怎麽跟上家下家打交道,在竇家莊可沒人教他這些,事不說不知,木不鑽不透,砂鍋不打一輩子不漏,哪行哪業也不可能光靠自己琢磨,非得有人幫著戳破這層窗戶紙不可。掌櫃的器重他、該教什麽教什麽,沒有藏著掖著的,可謂傾囊相授。沒過兩年,定占龍已經把商號裏這些事都鬧明白了,幹了十年八年的夥計也不如他腦瓜子清楚,而且兢兢業業。從不敢有半點懈怠。他生來又是個機靈鬼伶俐蟲,心眼兒裏比別人多個轉軸,加上這幾年的曆練、簡直成了人精,迎來送往麵帶三分笑,練就一張巧嘴、小雞子啃破碗茬兒-滿嘴的詞兒,見什麽人說什麽話、尤其會套近乎、來了看貨的主顧,隻要讓他搭上話茬兒,沒有空著手走的,你不掏錢買點什麽,,自己都覺得抹不開麵子。有時碰上個蠻不講理頂著一腦門子官司進門的主兒,橫七豎八挑你一百二十個不是,別的夥計不敢上前,竇占龍過去三五句話,非但能讓這位心甘情願地掏了錢,回到家還能多吃倆饅頭。


    舊時學徒不拿月規錢,隻是偶爾有一些零花,趕上逢年過節拿個紅包什麽的。竇占龍踏實肯幹,掌櫃的還會額外多給他幾個。別的夥計拿了錢,要麽聽書看戲吃點兒解饞的,要麽買雙鞋添件衣裳,竇占龍舍不得自己花,有了賞錢全攢著,給家裏捎信報平安的時候,連同書信一並托人帶去。當學徒雖然吃苦,終究有個奔頭。


    咱把話說回來,竇占龍也吃五穀雜糧,不可能沒有任何喜好,腰裏頭多出個仁瓜倆棗兒的零錢,自有消遣之處。離著他們商號不遠,有座過街的牌樓,再往前是一大片空場,聚集了不少賣雜貨賣小吃的販子,還有撂地賣藝的江湖人。保定府是京師門戶、直隸省會,其繁華熱鬧堪比京城,這塊空場四通八達,買賣鋪戶紮堆兒,人來人往、川流不息,按江湖話來講,算是一塊"好地"。常言道"能耐不濟,白占好地",能夠在此站住腳的藝人,多少得有一兩樣降人的絕活兒,有唱老調梆子的,耍皮影戲的,練摔跤勾腿子的,賣小吃的也多,驢肉火燒、牛肉罩餅、羊肉包子、回爐糅子,淨是外地見不著也吃不著的。竇占龍一得空閑,便去牌樓後的雜耍場子溜達,耍彈變練一概不看,吃的喝的一概不買,隻為了看一個唱曲的小姑娘,藝名叫阿褶,柳眉杏眼,相貌壓人。竇占龍頭一次看見她,夜貓子眼就直了。在當街賣藝的人裏,阿褶絕對稱得上才藝出眾,,盡管淪落江湖,卻無半分風塵之氣,唯有一點美中不足——她是個能知不能言的啞巴。


    那也怪了,啞巴怎麽唱小曲兒呢?您有所不知,帶著阿褶賣藝的是個醜婆子,四十大幾的歲數,長得要多醜有多醜,一張怪臉溝壑相連,禿眉毛母狗眼,蒜錘鼻子蛤蟆嘴,稀不棱登的頭發攏成一個纂兒,腦門子上配一條青布繡花的抹額,身穿蔥綠色的斜襟花襖,下邊是大紅燈籠褲,足蹬一雙繡滿了各色蝴蝶的緞子鞋,怯得人一愣一愣的。弓腰塌背走道哈巴腿,舉著一杆老長的煙袋鍋子,滿嘴老玉米粒似的大黃牙,江湖上報號叫"大妖怪"。她跟阿褶母女相稱,隻不過沒人肯信,衝這一天一地的長相,怎麽可能是親娘兒倆呢?阿褶準是她撿來的孤兒,甚至有可能是拍花子拐帶來的。您甭看大妖怪長得呲花,偏生有一副好嗓子,唱出的小曲兒迂回婉轉、燕語鶯聲,閉著眼聽如同十五六歲的大姑娘。娘兒倆上地做生意,近似於演雙簧,阿褶在前邊幹張嘴,眉目傳神,有手勢有身段,隻是不出聲。大妖怪躲在她身後連拉帶唱。兩個人配合得天衣無縫,全無破綻。


    竇占龍暗動心思,做夢有一天娶了阿褶當媳婦兒,這也無可厚非,以前的人成家早,十五六歲當爹當娘的大有人在。他一個商號裏的小學徒,兜裏有錢的時候不多,隻能站在外圈聽上兩段,但凡有倆閑錢兒,就使勁往頭排擠。阿褶唱罷一段,拿著筐籮下來打錢,竇占龍是有多少掏多少,從沒含糊過。阿褶與竇占龍年歲相仿,見這個小學徒穿得整齊利落,一對夜貓子眼透著精明,全然不似街上那些專占便宜的嘎雜子琉璃球,對他也頗有好感,有一次趁大妖怪沒留神,還偷著塞給他一塊糖糕。那天買賣不忙,竇占龍聽店裏的夥計們閑聊,說大妖怪不想再帶著閨女跑江湖了,倘若能尋一夫找一主,將阿褶嫁出去,自己拿著禮錢回老家,就不受這份苦了,此時正在托人說合,雖然她這個閨女如花似玉,可終究是個啞巴,娶媳婦兒是為了"點燈說話兒,吹燈做伴兒",阿褶口不能言,因此不敢多要禮錢。竇占龍心念一動,真舍不得阿褶嫁人,不知大妖怪打算收多少彩禮,倘若差得不多,他跟別的夥計拆兌拆兌,大不了再給商號白幹幾年…可是再往下一聽,恰似當頭潑下一盆冰水,他一年到頭的零花,全攢下來也不夠二兩,而聽夥計們言講,大妖怪獅子大開口,居然要十個禮!老時年間說的一個禮,官價是六十四兩白銀,十個禮就是六百四十兩,別說竇占龍一個小學徒,他們商號掌櫃的掏著也費勁。他有心埋了竇老台的鱉寶,拿上一兩件天靈地寶換一世富貴,可祖宗遺訓不敢輕違,竇老台是個什麽下場他也看見了,如若憋寶的真能發大財,為什麽竇老台到死還是個老光棍兒,住破屋躺棺材,吃飯也不分粗細?他想不透其中的緣故不敢輕舉妄動,隻得斷了這個念想,此後也再沒去牌樓後聽過小曲兒。直到有一天,聽說阿褶上吊死了!


    四下裏一掃聽才知道,原來經人說合,阿褶嫁給了當地的一位老財主,這位爺別的不好,隻喜歡什樣雜耍,什麽刀馬旦、大鼓妞、走鋼索的、蹬大缸的,見了有姿色的女藝人,花多少錢也得弄到手。大妖怪貪財,找老財主要下來十二個禮,還有額外的放定錢、過帖錢、迎送錢、進門錢,高高興興將閨女送過門,揣著銀票走了。


    那個老頭子、當時已經六旬開外,阿褶未經世事,既不會搔首弄姿,也不會打情罵俏,縱然容貌俊俏,也有看煩的時候。過門沒仁月,新鮮勁兒一過去,老頭子就玩膩了,花錢買個唱曲兒的,還是個啞巴,難道要當祖奶奶供著?對阿褶再也不聞不問。家裏頭七八房妻妾,多是賣藝的出身,嘴狠心毒沒一個善茬兒,本就容不


    下當家的再娶小老婆,見阿褶失寵,老頭子連她的屋門都不進,這


    可得理了,天天變著法地挑釁她,橫挑鼻子豎挑眼,什麽笤帚歪了、簸箕倒了,稍有差錯不是打就是罵。吃飯時妻妾兒女圍坐一桌,本來有地方,也把阿褶擠到桌子外麵,老頭子裝看不見。家中下人更是看人下菜碟,當著麵都喊她"啞巴"。阿褶並未失聰,能聽不能說,淨剩下吃啞巴虧了,與其活著受辱,不如一了百了,跑到當初賣藝的牌樓底下上了吊,這叫"江湖來江湖去"!地方上派人摘下屍首,拿草席子遮了,等著本家來收殮。正當炎夏,眼瞅著死屍都招蒼蠅了,牌樓下邊看熱鬧的老百姓指指點點、議論紛紛,可誰也管不著


    這檔子閑事。老財主卻是不聞不問,因為他越想越別扭,掏了那麽多錢娶來的小老婆,才過門幾個月就死了,如今還得掏一份錢雇民夫遠抬深埋,外帶著再搭上一口棺材一身裝裹,那不是打舅舅家賠到姥姥家去了?得了吧,索性將屍首扔在大街上,任由抬埋會扔去亂葬崗子喂了野狗。


    竇占龍得知此事,心裏懊糟不已,跟掌櫃的借了點錢,買下一口薄皮棺材,托杠房的人埋了阿褶。等到商號關門上板,又自去墳前撒了一陌紙錢,對著墳頭躬身拜了四拜。回去之後鬱鬱寡歡了許久,心裏的難受勁兒怎麽也過不去。


    書要簡言,隻說兔走烏飛,日月如梭,自打竇占龍做了學徒,不覺已過了六個年頭,他身子高了,胳膊粗了,飯量大了,一雙夜貓子眼也更亮了。他當了三年學徒,又效力三年,報答了師恩,接下來可以留在店裏,做個站櫃的夥計,包吃包住,一年掙一份例銀,那就到頭了,不幹個十年八年的,連三櫃都當不上。他正是心高氣盛的歲數,怎肯屈居於此?當年離家之時,曾誇口說置下千金而返。


    守著眼前這份營生,隻怕十輩子也攢不夠。而杆子幫的行商出山海關,去到邊北遼東苦寒之地做買賣,當夥計的不僅例銀加倍,杆子幫還會按獲利薄厚,額外再給一份犒賞。竇占龍家祖祖輩輩是杆子


    幫的行商,他自己也想到祖輩做買賣的地方闖蕩闖蕩,便去跟掌櫃


    的商量,求他給自己當保人,跟著杆子幫去跑關東。掌櫃的早瞧出來了,竇占龍精明幹練、膽大心細,自己的小商小號留不住他,得知他要去投奔杆子幫,心中雖有不舍,還是給他寫了文書,鈐蓋印


    信,可又不放心這個小徒弟,再三囑咐道∶"跑關東的行商跋山涉


    水,多有虎狼之險。據關外的獵戶所言,進了深山老林,你不帶什麽,也得帶上一條獵狗。前兩年咱們商號的三櫃跑關東,收養了一條大黃狗,你將它帶上,它能看守貨物,又能拉爬犁,有了它你不至於在山裏迷路,遇上野獸它還能救你。"竇占龍叩拜再三,辭別了老掌櫃,帶著大黃狗,進京投奔了杆子幫。


    眼瞅著天氣轉涼,一眾行商提早備齊貨物,等到臘月裏,帶上幹糧,穿著厚皮襖,頂著皮帽子,渾身上下裹得嚴嚴實實的,跟著造浩蕩蕩的車隊上路。妻兒老小擠在路旁送行,哭聲喊聲不絕於耳。


    因為對窮苦人來說,跑關東既是活路,也是死路,哪一年都有人死在關外,這一走也許就是生離死別,今生今世再也見不著了。大隊人馬出了關塞轉頭再看,風雪當中城門已然閉合,杆子幫的行商個個眼中含淚,掏出兩三枚銅錢向城門擲去,祈求老天爺保佑,有朝一日掙了錢重歸故裏!


    第四章 竇占龍炒菜


    杆子幫做生意講究"和為貴、信為本、巧取利、守商道",自古定下兩大商規∶一是言無二價,二是貨品地道。怎麽叫言無二價呢?


    跟他們做生意,沒有漫天要價就地還錢那麽一說,出貨進貨一口價,絕對是實打實的,好比說你拿來一張皮貨,本該值五十兩銀子,你開口要一百兩,我不駁你,按一百兩銀子來收,你下得去手我就忍得了疼,但是隻這一錘子買賣,下次你的東西再好、賣得再怎麽便宜,我也不跟你做生意了。


    買賣雙方講究誠信,賺錢賺在明處。二是做買賣的常說一個"地道",地是產地,貨品要看產地,道指進貨的渠道,有這兩樣才是有根底的上等貨。杆子幫關外的總號設在羅圈坨子,天暖開了江,乘船過河、南來北去、推車打擔的絡繹不絕。


    夥計們分頭用騾馬馱上保定醬菜、高陽棉布、安平羅網、安國藥材、羅鍋香油、針頭線腦之類的雜貨,雇個獵戶引路,一邊搖晃撥浪鼓,一邊"嗬嗬咧咧"地吆喝著,翻山越嶺到處叫賣。江對岸還有一處高麗人的市集,不受大清管束,可以換到上等山貨,杆子幫的行商有時也乘船渡江,去那邊做買賣。


    入了冬大雪封山,關外的地戶、獵戶、參戶、珠戶全歇了,杆子幫的各路行商,陸續在羅圈坨子聚齊,當地分布著多處水泡子、江汊子,整個冬天都有打冰魚的,聚集了十幾夥大大小小的魚幫。


    進京送臘月門的貢品之中,少不了江裏的蝗魚,關外又叫"大懷頭",魚身可以長到七八尺,大嘴叉子一尺多寬,一尾重達百餘斤,通體無鱗,肉質堪與燕窩媲美,尤其是江麵封凍之後最為肥嫩。等那老泡煙兒雪一起,江上灰茫茫一片凍霧,就到了打冰魚的時候。行商們便在江邊戳起杆子,擺出琳琅滿目的各類貨品,開上三十天"杆子集",直至送貢品的大車隊收齊了蝗魚,再一同開拔入關。


    杆子集熱鬧非凡,遠近周圍的參戶、獵戶、珠戶以及戍邊的軍戶眷屬,都帶著存了一年的棒槌口、皮張、鹿茸、鹿鞭前來趕集。江上的魚幫也在大集上賣魚,從江裏打來的三花五羅、十八子、七十二雜魚2,凍得梆硬梆硬的,在冰麵上堆成一座座小山似的魚垛。


    竇占龍會做買賣,他們那個分號的貨早賣光了,該躉的土貨也備齊了,整整齊齊碼在鐵瓦車上,苫好了,捆結實了,啟程之前待在江邊無所事事,有的夥計就去喝酒逛窯子、耍老錢、拉幫套,也有人拽著竇占龍一同去。打從竇占龍記事起,就聽說他爹以前在關外吃喝嫖賭,欠下一屁股兩肋的饑荒,一家老小跟著倒黴,他可不敢沾惹這幾樣,也沒打算回老家,尋思∶"我出徒之後頭一年掙錢,往返一趟有出無進,開銷著實不小,不如留在關外找個活兒幹,多掙點錢捎給姐姐姐夫。


    "江上冰連冰、雪連雪,一眼望不到頭,西北風刮得冰碴子、雪片子漫天亂飛,冬天的魚笨,身上的肉也肥實。鑿冰冬捕的魚戶們裹著厚厚的皮襖,腳下踩著釘靴,身上臉上粘滿了魚鱗,肩上扛著冰竄,拉著咕咚耙,攥著攪羅子,三五成群地在冰層上忙碌,餓了啃一口冰涼的蕎麥卷子,渴了撿塊碎冰放進嘴裏,哢吧哢吧嚼碎了,皮襖被飛濺的冰碴打透,一轉眼就凍成了冰坨子,冰冷刺骨不說,還越穿越沉。能幹這個活兒的,體格得跟牲口一樣,全是糙老爺們兒。竇占龍可沒這膀子力氣,頂多在魚幫的灶上當個"小打",相當於打雜的。


    江邊有一排低矮的土坯房、裏麵燒著熱乎乎的火炕,魚戶幹完活回來,就在小屋裏吃飯歇息。有六個專給魚戶做飯的大灶,蕎麥卷子、黃米麵黏豆包一鍋接一鍋地蒸,熬魚燉肉燒刀子管夠。另有幾間大屋,旁邊設了小灶,用於接待打牲烏拉總管衙門總管、皇商會首、祭江薩滿之類的貴客,可以隨時擺四四席—四個冷葷、四個熱炒,如若來了大財東,則擺六八席——六個冷葷、八個熱炒。單請一位大師傅掌灶,此人七十來歲,卻並不顯老,腰大肚圓,精神嬰鑠,臉似黑鍋底,綽號"魯一勺"雨管什麽菜,倒進鍋去,加上大醬、蔥油,一個大翻勺,爆炒起鍋,一氣嗬成,不撒不漏不走形,全憑真功夫。以做魚最為拿手,燉熬煎炸,各是各味兒。身邊有個徒弟,幫著他打下手,外帶一個雜役,負責剝蔥剝蒜掏魚腸子報魚鰓,爺兒三常年在魚幫盯小灶。


    今年魯一勺的徒弟回老家娶媳婦兒沒跟著來,魚幫把頭見竇占龍長得機靈、手腳麻利,安排他去小灶給魯一勺幫忙。竇占龍會為人,一口一個"魯師傅"地叫著,端茶倒水擇菜切菜,刷碟子洗碗倒泔水,有什麽活兒搶著幹,從不偷奸耍滑,跟魯一勺處得不錯。平時他走到哪兒,大黃狗就鼠到哪兒,幫他叼個鍋鏟、掃帚什麽的,比人還勤快。


    關外天寒地凍,杆子集上幾乎沒有賣熱食的,很多趕集的小商小販掙個跑腿子錢,吃不起小灶,大灶又沒他們的份,身邊隻帶了幾個涼餑餑,別說吃一頓熱乎飯了,熱水都喝不上一口。竇占龍心明眼亮,看出其中有利可圖,他在保定府當學徒那幾年,見過炒來菜的,無非是一個有鍋有灶的小攤子,擺上幾把破木板子釘成的桌子板凳,備下油鹽醬醋幾味作料,其餘的一概不用。賣力氣幹活兒的窮光棍兒家裏頭沒有做飯的,去二葷鋪大酒缸又嫌貴,往往自


    己買點臭魚爛蝦、便宜下水,拎到小攤子上,讓人家給他炒熟了、這個行當叫炒來菜。


    竇占龍也是閑不住,便借了一個魚幫不用的爐頭,不忙的時候掛幌子亮鍋鏟,專給趕集的炒餑餑。小時候他姐姐給他做過炒餑餑,還跟他講過,那是老竇家祖傳的吃食,咱爺爺吃膩了山珍海味,最得意的還是這口兒,三天不吃就受不了。其實炒餑餑再簡單不過,拿大蔥和幹辣椒熗鍋,餑餑切碎了扔到鍋裏,擱點炸蝦醬,翻炒幾下即可,喜歡吃硬的直接出鍋,喜歡吃軟的頂多再加點兒水燴一下。


    竇占龍用的蝦醬色澤鮮明,是杆子幫帶來的樂亭貨,當地漁民撒網捕撈海蝦,有的蝦擠掉了頭,身子可以剝蝦仁兒,蝦頭扔了也可惜,就拿去搗碎了,揉入海鹽做成蝦醬,相較關外的蝦醬、滋味兒更足。趕集下苦的人們,買上一份竇占龍的炒餑餑,先拿筷子頭兒蘸著碗底的蝦醬下酒,喝美了再把餑餑往嘴裏一扒拉,又當菜又當飯、又解飽又解饞.價錢還便宜,所以他炒餑餑的小買賣做得挺興旺、捎帶著賣點煙葉子,總之是有錢不夠他賺的,最後算下來、連同在杆子幫做買賣攢的錢,攏共有二百多兩銀子。留下一點散碎銀子預方便,其餘的湊個整拿到銀號,兌成銀票揣在身上,想著明年做完買賣回趟老家,親自往姐姐姐夫麵前一放,那得多提氣?盡管當年出來的時候,跟家裏人說過大話——不置千金誓不還鄉、他這一年在關東掙下的銀子,離著一千兩金子還差得挺遠,可也拿得出手了。


    臨近打蝗魚的日子,進京送貢品的大車隊才到,遍插龍旗的花粘轆木車在江邊停了一大片,幾個頭領下馬的下馬、下車的下車,手下人前呼後擁,一個個耀武揚威,派頭大了去了,住進提前打掃完的網房子,守衛的官兵和車把式們在附近搭帳篷宿營。


    杆子幫各路行商的貨賣得差不多了,皮貨山貨也收齊了,隻等跟著送貢品的車隊一道入關。打蝗魚的魚幫、由內務府直接管轄,打魚的漁網、魚叉,均受過皇封,魚戶後代不必從軍,種地不用納糧,如若交不夠纏魚,輕則挨板子,重則掉腦袋。鯤魚不僅稀罕,也十分難打,要提前在江彎處掘坑引水,用大網攔擋住入口,設為"鯉魚圈",春季開江捕魚,先祭魚神,殺一口黑豬,把豬血、五髒撒入江中,獻性獻酒,依仗著這股子腥氣將魚引過來,魚戶們持叉帶網,一旦發現埋魚,使在船上緊追不舍,日不停,夜不息。蝗魚鼻子尖兒上有一塊脆骨,隨碰破一丁點兒它就得死,因此不能硬打,非得等到它遊累了,探頭出水換氣,身經百戰的老魚戶拋出樹皮編成的籠頭,不偏不倚,恰巧套在鯉魚嘴上,不能著急往上拽,必須兜住它溜到船邊,再借著這個巧勁兒,緩緩引入蝗魚圈中養起來。


    三伏天不可能往京城送蝗魚,一來沒等送到地方,鯉魚已經臭了;二來不夠肥美,守到十冬臘月,江裏的魚最肥,一出水就能凍成冰魚,形著鮮亮勁兒,拿黃綾子裹上,再卷上一層草簾子,由大車隊送往京城。其實春秋兩季也送,隻不過耗費太大,要把江邊的柳木掏成木槽,裝滿江水放入活魚,一個槽子頂多裝一條魚,草繩穿鼻,骨環扣尾,將魚箍在其中,一動也不能動。然後封住槽蓋,一路往京城走,三天換一次水,還得有專人擊鼓驚魚,以防它睡死過去,這麽折騰下來,送到北京十條魚,最多活三條,因此說年底的蝗魚貢才是重頭戲。


    鑿開冰層打蝗魚的頭一天,不僅要獻牲拜神,還得在江邊上擺鯉魚宴。當天又來了一隊人馬,為首的看上去不過五十來歲,頭戴海龍皮暖帽,身穿貂皮細裘,鑲金邊滾金線,精工巧作至極,斜背一口長刀,寬肩乍背腰板兒筆直,來到江邊翻身離蹬、下馬交鞭,身形矯捷、步履沉穩。身後跟著許多隨從奴仆,沒有一個貌相和善的,皆如凶神惡煞一般,還帶著六條圍狗,頭狗背厚腿長、毛色鐵青,見了人一不眥牙二不叫,但是目露凶光,看得人心裏打怵,其餘五條細狗,也是一個比一個凶惡。蒙古王爺出行打獵,也不過是這個排場。


    魚幫大把頭在當地威望最高,從來是說一不二,平常見了人恨不得把眼珠子翻到天上去,此刻卻不顧寒風透骨,親自迎出去老遠,點頭哈腰行禮問安,恭恭敬敬接入大屋。有人喊竇占龍過去伺候茶水,按著魚幫大把頭的吩咐,竇占龍給貴客沏上從京城運來的小葉茉莉銀針,茶葉末子一沾水,江對岸都能聞見香味兒,隨後往炕桌上擺了四樣點心,棗泥糕、杏仁酥、如意卷、羊角蜜,又端來放滿了上等蛟河煙的小筐籮。他偷眼看去,見那位貴客脫了大


    氅,摘下暖帽,盤腿坐在滾熱的炕頭上,長刀橫放在膝前,趾高氣揚、目不斜視,伸出左手兩個指頭,輕輕摩掌著右手拇指上的翠玉扳指。屋裏眾人沒一個上炕的,全戳在旁邊伺候著。竇占龍不敢久留,忙完手裏的活兒,拎著水壺低頭退了出去,心下羨慕不已,真是"人敬闊的,狗咬破的",瞧這位這派頭,比當官的還大,這麽活一輩子,才不枉一世為人!


    天至傍晚,寒風怒吼,刮得人東倒西歪立不住腳。蝗魚圈的冰層上搭了一頂大皮帳篷,帳中布下桌案、椅凳,挑起燈籠火把,四角架著幾個黑泥炭火盆,用烙鐵壓實了,炭火在盆中一天一宿也滅不了。打牲烏拉總管衙門的總管、翼領,送貢品的皇商,有頭有臉的陸陸續續全到了。那位貴客最後才來,進了帳篷居中而坐,長刀杵在地上,左手握住刀鞘。四個隨從侍立在後,一個個站得筆管條直。


    魚幫大把頭一聲招呼,十幾個五大三粗的魚戶鑽入大帳,給眾人磕過頭,當場脫去上衣,將發辮盤於脖頸,拿出冰竄子,鑿薄了一處冰層,再拿鏟子刮平,底下的蝗魚見到亮兒,紛紛聚攏而來。借著燈籠的光亮,可以隱約看到鯉魚在冰層下遊弋,堪稱奇景。眾人賞玩了多時,魚幫大把頭又一招手,兩個魚戶立即上前,叮咣幾下鑿穿冰窟窿,底下的鯉魚爭著往上蹦,有的蹦上來半截,又摔了下去,有的被其他的魚擠得靠不上前。頭一條蹦上來的鯉魚不下兩百斤,在場眾人驚呼之餘,不忘了給居中而坐的貴客拍馬屁,緊著說吉祥舌兒。


    帳篷裏暖和,頭魚蹦上來凍不住,擰著身子拍著尾巴使勁翻騰,十幾個魚戶一齊動手,這才把魚摁住,又有人拿鏟子悠著勁拍打魚頭,等魚撲騰不動了,便在帳篷中活切了,當場挖出鯉魚卵,又將魚肉一片片削下來,整整齊齊擺在大瓷碗中,蘸上野山椒酸辣子,配著燙熱的玉泉酒,供在座的各位達官顯貴享用。


    多半條魚吃沒了,那一半身子上的魚嘴還在一張一合地換氣兒。生剖蝗魚,味道異常鮮美,不僅除內火、消濁氣,還可補氣壯陽。蝗魚卵價比珍珠,皇上太後也吃不著這麽鮮的。關外的魚不少,麻鰱、鼇魚、鱒魚、狗魚、牛尾巴、青鱗子、團頭紡、嘎牙子魚、船釘子魚,可都比不了蝗魚,龍肝鳳髓沒吃過,估計也就這意思了。竇占龍在帳篷裏伺候著,看得那叫一個眼饞,無奈一片魚肉也沒有他的,隻能咽著哈喇子,在邊上小心翼翼地燙酒、加炭,一口大氣也不敢出。


    魚幫擺設的蝗魚宴,盡管以吃魚為主,別的菜也得擺上,平常六個涼菜、八個熱炒到頭了,蝗魚宴至少要擺三十六個涼菜,四十二道熱炒,仆役們出來進去,走馬燈似的端湯上菜,各桌擺得滿滿登登,比不上一百單八道的滿漢全席,可也夠瞧的了。


    外頭的小灶上,魯一勺一下午沒閑著,板帶煞腰、袖口高挽,擦汗用的手巾搭在肩膀上,使出渾身解數,煎炒烹炸燉、爆燒溜煮燜,灶台上火苗子躥起老高,鏟子鍋沿兒磕得叮當亂響。本來憑他的手藝,掂排四十二道熱菜不難,怎奈年歲不饒人,忙到一半隻覺得膝蓋發軟,腳底板發飄,擔心誤事,打發雜役趕緊把竇占龍換回來。


    竇占龍退出大皮帳篷,急匆匆趕到小灶前,叫了聲"魯師傅"。魯一勺顧不上抬頭,吩咐道∶"我忙不過來了,你幫著炒幾個。"竇占龍忙擺手說∶"您快饒了我吧,鮑魚宴上坐的非富即貴,我那兩下子可上不了台麵!"魯一勺使勁拿鏟子敲了敲鍋邊,告訴竇占龍說∶"我炒的人家一樣瞧不上,不過該擺的也得擺上,你放心炒吧!"


    竇占龍推托不過,抓起鍋鏟另起爐灶。倆人一人一個灶眼,一通緊忙活,到最後還差一道熱炒。魯一勺力倦神疲,腦門子上熱汗緊淌,拿著炒勺的手直哆嗦,急中生智道∶"我聞著你那炒餑餑味兒挺衝,你來個那個!"竇占龍剛過了一把炒菜的癮,正在興頭上,當下又做了一份炒餑餑,交給雜役端入帳篷。


    四十二道熱炒湊齊了,倆人鬆了口氣,坐下來歇著。魯一勺久立灶前,腿都腫了,坐在板凳上背倚山牆,又用一條板凳架起雙腿,擼起褲管來一看,兩條小腿上的皮鋥亮,拿手一摁一個坑,他搖著腦袋拿過煙袋鍋子,裝滿了蛤蟆頭老旱煙,打著火吧嗒吧嗒地抽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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