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得頻繁地去奈良的時候是昭和十六年(1931)。那時我已考進大阪外語學校,從入學考試中解放出來,可以做自己喜歡的事了。我住在神戶,感覺能去奈良就證明自己長大了。


    當時我是喜歡曆史和美術的少年,享受著激烈戰爭之前的短暫自由。在學生中流行徹夜行軍的事兒,經常以奈良和橿原為目標長距離行走。而我更喜歡誰也不必顧慮、想看什麽就看什麽的獨行。


    去法隆寺大都是我一個人。那時周圍的房屋沒有現在這麽多,通過悠閑的鄉間小路,就能突然望見高塔。我很喜歡那樣的環境。


    我喜歡法隆寺,是因為寺內沒有沉香的氣氛,還能嗅到“書香”(書籍的氣味)的緣故。


    這個寺的別名叫法隆學問寺,那裏有各種宗教團體,原本是進行研究的地方。據說,現存世界最古老的印刷品是法隆寺保存的《百萬塔陀羅尼》。平定了“惠美押勝之亂”後,稱德天皇許下了願,製作了塔高為4寸5分(約14公分),塔底直徑為3寸5分(約11公分)的100萬座三重塔,按其命令在塔身中裝入印在紙上的《無垢淨光大陀羅尼經》咒文,於寶龜元年(770)完成。100萬座微型三重塔,是用製陶旋盤做成的木製品,塔尖的部分是插上去的,下部放進陀羅尼的印刷本。四種類型的陀羅尼經分別印刷了25萬張。


    這100萬座小塔各分為10萬座,分別安放在大安、元興、興福、藥師、東大、西大、法隆、弘福、四天王、崇福10大寺院,可現存的原物隻剩下法隆寺保存的4萬餘座,這就是世界最古老印刷品的命運。實際上1966年在韓國慶州的佛國寺發現了印刷的《陀羅尼經》,雖沒有標明年代,但據說可能比日本的百萬塔更為古老。因為它使用了武則天創造的則天文字。但由於“圀”這個則天文字後來一直使用,所以?庖壞慊共荒莧範ㄋ所屬的時代?/p>日本的10大寺院,曾各收藏過10萬座裝有咒文的三重塔,現在隻有法隆寺僅存4萬餘座,具有象征性的意義。免於戰亂和天災就充分表明了保護小塔和咒文的強烈意識。


    聖德太子被視為救世觀音或如意輪觀音的化身。據相傳,安置在夢殿的救世觀音像是按聖德太子的樣子作的,到1884年佛諾羅薩美國東洋美術史學家。打開夢殿的門扉為止,救世觀音像一直被視為秘佛。當然救世觀音像與太子身高相等,同金堂的釋迦三尊像一樣屬於北魏式。


    如果用中國的朝代來說明,聖德太子生活的時代相當於隋朝至唐朝初期。但當時法隆寺的氣氛或者文物,無論怎樣看都是北魏式的,這麽說更易於理解。


    北魏屬於鮮卑拓跋部在中國北方建立的王朝。北魏孝文帝將國都從平城遷到洛陽,為推行漢化政策,還禁止使用自己的語言和服裝。這種政策是文明開化的,禁止胡語和胡服,大概也應視為當時的國際化。日本聖德太子沒有實行這種極端的政策,而以佛教為中心熱心地推行文明政策。例如當時從百濟等地有大量移民渡海來到日本,呈現多民族的國家形式。可能為了籠絡民心,寄期望於佛教超越民族的理念。北魏遷都洛陽是494年,早於聖德太子時代約一百年。據《上宮聖德法王帝說》記載,太子出生於574年。


    當觀賞法隆寺傳世的《玉蟲廚子》時,我反射性地想起敦煌的魏窟(例如第254窟)。《玉蟲廚子》與畫在佛龕上的《舍身飼虎圖》屬於相同題材的畫。法隆寺的《玉蟲廚子》中的虎,要比敦煌壁畫上的更為出色。這是釋迦牟尼前世的摩訶薩青王子為太子時,以躍身投向餓虎的故事為主題的壁畫。敦煌壁畫中的虎似乎饑餓至極,被畫成像蜥蜴一樣細長的樣子。在中國那一地區有虎,而日本人應該連虎都沒見過才對,卻把虎畫得那麽像。


    釋迦前世的故事“本生譚”,在當時一定不斷地被人們口傳,這在佛教界應該是共同的話題。如將這片廣闊的區域稱為亞洲,這就是東方與西方在精神上有共同點的證據之一。


    以法隆寺的釋迦三尊為代表,飛鳥時代的各種佛像屬於北魏式,夢殿的救世觀音也是如此。從形式來看屬於北魏風格,這是因為北魏的統治者將敦煌的工匠帶到了大同,相同的宗教環境也擴展到這個地區,可以認為其中也包括法隆寺,然而令人感覺還不止這些。


    倭國五王與南朝的交往早在一百年以前就有,這應該對聖德太子時代有某種程度的影響。特別是在九州,有很多東西沒有留下記錄。例如傳說中的“伏見之翁”這個神秘人物,好像一點也不會說日語且來曆不明。從他身上我仿佛看到來自外國漂流民的身影。


    法隆寺不可思議之一是擁有百濟觀音像。其他初期的各種佛像都屬於北魏式的,而這個百濟觀音像卻是南朝係統所製佛像,為何這座佛像保留在法隆寺呢?據說沒有任何記載。


    法隆寺的文物從飛鳥時代起,涉及到白鳳、天平、平安、鐮倉以後的江戶時代。主要文物從正倉院文物的前一個時代,就相繼保存下來。在集中保存這點上,使人聯想到敦煌也是如此。


    我第一次去敦煌是1975年。關於敦煌的文物,被稱為權威的是常書鴻先生,那期間他不在敦煌,我沒能見到他。但當我們返程路過蘭州時,常先生到省博物館來迎接我們。


    我絕不會忘記那時他的第一句話:“法隆寺怎麽樣了?”


    他這麽說道。好像凡是從事文物工作的人都掛念法隆寺。常先生的第一句話是對法隆寺的惦念,這使我深受感動。後來我們的話題涉及到章懷太子墓和永泰公主墓的壁畫,以及法隆寺因火災(1949年)損失壁畫等有關問題。的確,如隻限於壁畫,法隆寺與初唐的樣式似乎有著某種密切的關係。


    這類文物不論式樣如何,都可以向世界人們傳達一種“美”感。在大英博物館,我看到各國文物像賓客一樣受到保護時深受感動,並吟出“秘文名畫乃萬邦賓客”的詩句,作為我那時的隨筆集書名。


    法隆寺已超越日本國界,變成世界的文物。我衷心祝願世界之寶法隆寺,能夠珍惜地傳給世界人民及子子孫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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