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裹兒莽撞了。”


    安樂說著言不由衷的謙虛話,又一次對著武皇拜了一下。


    她喜奢靡, 但並不嬌氣,磕頭磕得十分實在, 幾個頭磕下去,額頭便破了皮,淺淺的紅色暈在額周, 她的目光卻並未被疼痛影響, 依舊堅定而認真。


    “無論祖母是殺還是罰, 裹兒絕無怨言。”


    安樂道,“隻是天下未定,裹兒祈求祖母給裹兒一個機會,一個讓祖母的武周江山更加強大的機會。”


    “武周江山更加強大?”


    武皇懶懶抬眉,“好大的口氣。”


    “既然你有如此口氣,我便隨了你的心願。”


    “吐蕃虎視眈眈,對我武周疆域多有滋擾,你既有淩雲之誌,不妨往邊疆走一遭,看你有沒有這個能力駕馭得了九州天下。”


    上官婉兒筆尖微微一頓。


    ——沒有封賞,更沒有承認,而是將安樂郡主趕去邊關?武皇這是不滿意安樂郡主的行為?


    但轉念一想,似乎又不是。


    安樂郡主開出的條件讓武皇無法拒絕,莫說現在站在大殿之中的人是安樂郡主,哪怕是曾經殺了二娘的李隆基站在這兒,開出同樣誘人的條件,武皇依舊會毫不猶豫答應他的請求。


    ——在武皇心裏,江山萬裏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至於子女也好,親情也罷,不過是擁有權勢之後的錦上添花的東西。


    若能有,那是最好不過,若沒有,倒也沒什麽可遺憾的。


    作為華夏史上唯一的女皇,她不會因為所謂的親情牽絆,便放棄唾手可得的皇帝尊號與武周江山順利延續下去的誘惑。


    這便是武皇,一個沒有任何軟肋的掌權者。


    而之所以對安樂沒有任何封賞,原因也再簡單不過,安樂的確開出了一個讓武皇無法拒絕的條件,但同時她也觸碰了武皇的逆鱗,所以武皇不會對她輕拿輕放,反而會讓她吃些苦頭,知曉某些事情她能做,但要付出代價。


    ——若將此事輕易揭過,會助長她的驕縱之氣。


    上官婉兒心下了然,順著武皇的話往下寫。


    “祖母讓我去邊疆?”


    安樂心頭一動,有些意外。


    武皇眼皮微抬,“怎麽,你不敢去?”


    “為何不敢?”


    安樂斬釘截鐵,“祖母想讓我去,縱然刀山火海我也會去。”


    ——這是一種變相的承認,若她能交給祖母一份滿意的答卷,那麽她的位置便無可撼動,而她的戰功也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讓她的上位再無阻攔。


    安樂攏袖,對著武皇深深拜下,“神都距邊疆千裏之遙,裹兒一去,數年不能回轉。”


    “祖母保重身體,待裹兒凱旋之後,再與祖母閑話家常。”


    武皇長眉微動,眸中幽深之色慢慢淡去。


    ——的確是個果決性子。


    乖張決絕,悍不畏死。


    “去吧。”


    武皇道。


    “是。”


    安樂俯身再拜,“裹兒告退。”


    安樂退出大殿。


    偌大宮殿再次恢複安靜。


    武皇斜靠在引枕上,似乎在閉目養神。


    嫋嫋熏香無聲而燃,張易之兄弟走上前,輕手輕腳給她揉捏著肩膀。


    一切安靜且祥和。


    安樂聯合其他公主引起的騷亂似乎對這位高高在上的女皇沒有任何影響。


    兒子也好,孫子也罷,他們的死去不足以讓她有任何不體麵的情緒波動,她隻是靜靜歪在引枕上,似乎在思索事情。


    但她下首的上官婉兒卻並沒有離去。


    不僅沒有離去,她甚至連寫好的詔令都不曾收起來,仿佛武皇的話並沒有說完,而她在等待一般。


    終於,不知道過了多久,武皇抬手掐了下眉心,聲音低沉而威嚴,“讓姚崇陪她一道去。”


    上官婉兒攥著毫筆的手指微微一緊。


    ——果然如此。


    武皇在給安樂郡主鋪路。


    是日,安樂辭別父母姐妹。


    長寧哭成淚人。


    李顯聲音哽咽,話不成句。


    韋香兒雖雙目微紅,但比這兩人好很多,一遍又一遍交代安樂要小心。


    “阿娘,我知道的。”


    安樂抬手揉了揉長寧的發,“阿姐,別哭了,去邊疆而已,又不是不回來了。”


    “隻是我這一去,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回來。”


    “我不在的時候,你要多與其他姐妹走動,照顧好阿耶與阿娘。”


    “我會的。”


    長寧抽抽搭搭,“裹兒,你,你早點回來。”


    安樂頷首,鬆開長寧,視線落在輪椅上的武崇訓。


    男人傷得很重,下地都很勉強,隻能被侍從推著,靠在輪椅上來送他。


    “早去早回。”


    察覺她的視線落在自己身上,武崇訓笑了笑,“我在家裏等你。”


    安樂婉兒,俯身抱了下武崇訓。


    男人溫熱氣息落在她耳側,他的吻也隨之而來,安樂笑了一下,也親了親他臉頰。


    立在一旁的武延秀麵上有些不自然,視線錯開,目光看向另一側。


    安樂鬆開武崇訓,翻身上馬。


    武周的旌旗揚在烈烈風裏,她揮手與眾人告別,而後調轉馬頭,直奔邊疆而去。


    與她一同去邊疆的人還有武延秀。


    當年吐蕃上書和親,祖母千挑萬選,挑中模樣性格皆上乘的武延秀,可惜吐蕃想要的是李唐宗室,而不是武家的人,武延秀剛到吐蕃,便被吐蕃的人扣了下來,這一扣,便是七年之久。


    七年的時間,足夠讓武延秀對吐蕃的風土人情乃至地形爛熟於心,雖不會排兵布陣,但可以做一個吐蕃通,不至於讓她到了邊疆之後被邊將糊弄敷衍。


    而他對吐蕃的了解,也可以讓邊將出其不意,直搗黃龍。


    隻是唯一讓她意外的是祖母竟將姚崇一起派了過來。


    姚崇是丞相,因得罪張易之兄弟而閑賦在家,雖有丞相名頭,但已不再掌權,此時被祖母一同派過來,其目的再明顯不過——讓姚崇與她綁在一起。


    若能大勝吐蕃,姚崇便是未來天子的肱骨之臣。


    若不能,有著同生共死的情意,姚崇未來的待遇也不會差。


    當然,前提是她能拿到那個位置。


    祖母似乎篤定姚崇會對她死心塌地。


    ——她私下與姚崇打賭的事情,祖母一清二楚。


    但當時的姚崇並沒有應下她的賭約,而是以一種看飛蛾撲火的目光看著她,他覺得她注定失敗,覺得九州萬裏不會再迎來一位女皇,所以對她的威脅也好,賭約也罷,他都是一笑了之。


    可現在完全不同。


    當天幕挑明安史之亂乃至天街踏盡公卿骨後,一切為之改變。


    姚崇再怎樣一身傲骨,再怎樣不會在意自己自己的生死榮辱,但他不會不在乎自己的後人,不會在乎數年後的九州百姓,他不會眼睜睜看著慘劇一幕幕在九州大地上演,更不會對數年之後的人間慘劇無動於衷,所以他承認她的賭約,承認她有一爭天下的資格。


    安樂挑眉,看向噠噠騎馬向自己而來的姚崇,“姚相,我賭贏了。”


    “願賭服輸。”


    姚崇長歎一聲,拱手見禮,“郡主,餘生請多指教。”


    是日,安樂攜姚崇武延秀奔赴邊疆。


    是日,武周吐蕃再次開戰,曆史為之改寫。


    【而李唐江山,也在黃巢起義之後徹底滅亡。】


    【這個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的盛世王朝,徹底走向終結。】


    【當然,死於唐隆政變的安樂公主不會看到這一切。】


    【這位華夏上下五千年離皇太女位置最近的公主,最有可能成為新一代女皇的安樂公主,終其一生止步於公主之位,帶著無限怨恨與不甘離開人世。】


    “怨恨不甘?”


    安樂展眉一笑,不置可否。


    ——不,她不會止步公主之位,她會如祖母一樣登基為帝,位尊九五!


    安樂完全放權。


    她太清楚外行指揮內行的結果是什麽,她不是來拖邊疆後腿的,她是來解決邊將們解決不了的軍費地形乃至盔甲兵器問題的。


    將士們的戰鬥力從來不弱,對戰吐蕃不落下風,隻是這些年朝野動蕩,邊疆也為之不安,這才讓吐蕃趁虛而入,攻下武周大片領土。


    但現在完全不同,如今的朝堂之上肅之一清,而她的到來更是武皇意誌的一種傳遞——不惜一切不計代價也要啃下這個威脅武周統治的硬骨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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