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棠看向秦宴,對他說:“我要去找他。”


    秦宴從她的手中抽走了那幾張照片,重新將照片裝回到牛皮紙袋。


    謝棠看著他的動作。


    她已經不發抖了,她已經重新冷靜了下來。


    她看著秦宴將那些東西全都收回紙袋,看著那張熟悉的臉慢慢消失在她的視線中間。


    她閉了閉眼,努力壓抑著心中那翻湧個不停的戾氣,忍住伸手想要打碎一切的衝動。


    她冰涼的手又被握住了。


    謝棠重新睜開眼睛,看向握著她的那人。


    “謝棠,”秦宴很鄭重的叫她,帶著一些命令的口吻,不容拒絕,“先吃早飯。”


    趕在謝棠出聲反駁之前,他打斷了她。


    他說:“飛機兩個小時後才起飛,先吃飯。”


    謝棠怔了一下。


    秦宴拉著她站起來,把她帶去餐桌邊。


    他說:“不要緊張,冷靜下來,我陪你。”


    這一次,他會一直都在。


    第54章 他是她的惡犬


    飛機從機場落地之後, 還需要乘坐汽車,三個小時後才能到達他們的目標小鎮。


    就像是印象中的那樣,這座邊城是那樣荒涼, 並且越往裏就越荒涼, 謝棠坐在車裏,眼睛停留在外麵,她的目光略過沿途風景,這座破敗的小鎮□□癢的太陽照著,似乎還在發出粗噶的喘息。


    街邊隨處可見垃圾,身上長著膿瘡的流浪狗在裏麵刨食,牆是黑的, 上麵寫著亂七八糟的話,電線杆上貼著小廣告, 地上隨處可見印著亂七八糟廣告的小卡片。


    對麵小吃店的老板娘出門往門口潑了一盆髒水,然後操著很濃重的當地口音與隔壁那個叼著煙的小混混模樣的小老板吵架。


    謝棠努力從其中辨認出了幾個字眼,全都是髒話。


    那小混混模樣的老板懶洋洋的坐在門口的椅子上, 露出來的脖子上有已經褪了色的深綠色紋身, 那人罵街的時候眯著眼睛,並不像那位老板娘那樣激動, 但是不知他說了什麽, 老板娘警惕了後退了一步,然後, 車子就拐了個彎, 朝著另一個巷子而去。


    這裏的路是修過的, 可不知道那是什麽時候的事情, 現在, 鋪在路上的磚坑坑窪窪的, 車子顛簸個不停,快要把謝棠給顛吐了。


    最終因為前麵的路太窄,車子進不去,所以謝棠與秦宴下了車,開始用雙腿走路。


    這裏出乎意料的冷,剛下過一場冬雪,雪化之後變成水,將地上的土攪成了髒泥,鞋子踩過,鞋底瞬間被汙泥纏住,濺起泥花,落在褲腳。


    這樣的路異常難走,尤其是謝棠,謝棠從沒來過這種地方,知道是一回事,親身體驗又是一回事,她走得很慢,一開始還盡量避免汙泥沾在鞋子與褲子上,後來她發現,無論如何她的衣服都會被弄髒,就幹脆大步走了起來。


    秦宴牽著她的手,避免她摔倒,他甚至不用再去看路線圖,就可以辨認這些歪歪斜斜錯綜複雜的小巷,一副相當熟練的模樣往前走著,沒有半點猶豫,也根本不在乎自己身上價值不菲的衣服被弄髒。


    謝棠的目光從地上抬起來,很想問秦宴一些問題,但是話到嘴邊,她發現自己什麽都問不出來。


    從出門到現在,她都沒怎麽說話,不是在思考,她不知道自己現在該想些什麽,頭腦始終在放空,隻能想一些很簡答很簡單的問題。


    比如她的衣服已經髒了,比如巷子的黑牆上寫的名字到底是誰的;又比如那家包子店的桌子上有一層厚厚的油膩,真的會有客人光顧嗎;再比如門口抽煙的那個發廊的老板娘在衝秦宴拋媚眼,口中說著一些調侃的話,她聽不懂,但她覺得這其中存在某種暗示。


    謝棠看著前麵的路,又開始想,謝明祥是怎麽在這種地方生活下來的,他居然可以吃得了這種苦,她都要高看他一眼了。


    “想什麽呢?”


    一個男聲從她耳邊響起,謝棠抬起眼睛朝他看,秦宴也正回頭看她。


    謝棠歪了歪頭,說:“在想你好像很熟悉這裏,你來過?”


    秦宴笑了笑:“我沒來過。”


    但世界上的這種地方大抵相同,這裏是國內,還算是好的,他待過的貧民窟裏甚至還隨處可見一些針頭與癮君子,這裏與那些地方比起來,簡直是小巫見大巫。


    據他們的人所說,謝明祥就住在盡頭的那家小旅館裏,那家小旅館是三層小樓的樣式,門口站著一個抽煙的男人,謝棠的心髒一滯,但當那人轉身,她才發現,那並不是謝明祥,隻是他的身形與他很像。


    秦宴帶著謝棠走進去,往前台的手裏塞了幾張鈔票,然後問了他一些問題。


    前台是個很年輕的小夥子,對方長得一副精明的模樣,精瘦,染了一頭黃毛,左臂有紋身,脖子上套了幾條鏈子,他在台下感受了一下鈔票的厚度,然後笑出了一口不算白的牙齒,將手中的煙屁股戳在手邊的棕色煙灰缸裏,跟他們兩個人嘰哩哇啦的說了幾句話。


    謝棠勉強聽懂了,他說他們要找的那個人白天不在這,秦宴又塞了幾張鈔票,小夥子就給他們指了一條路,讓他們去西邊的“幸福快餐”去找。


    小旅館的空氣封閉難聞,全都是煙味和雜亂的食物味道,一出來,謝棠就深深吸了好幾口新鮮的冷空氣。


    她的鼻頭都凍紅了。


    秦宴從口袋裏拿出兩個黑色的口罩,他們倆全都戴上了口罩,這才又繼續前進。


    謝棠將自己的半張臉都埋在黑色的布料下麵,還拉起了羽絨服的帽子扣在了自己的頭上,繼續拉著秦宴的手深一腳淺一腳的走在泥濘的小路上,她有一種很割裂的感覺,明明昨天,她還在繁華熱鬧的城市裏麵吃著美味的食物,看著巨幕電影,享受著璀璨煙火,不過眨眼一瞬間,她就來到了這座截然相反的荒涼小鎮。


    她情不自禁看著那雙與她交握的手,沿著手看向手的主人。


    由此才能確認,這並不是一場時空穿越,她也並非是活在幻想的夢裏。


    謝棠覺得自己現在還好,真的還好,她早就幻想過,如果找到那人,會是什麽樣的場景,她肯定不會心軟,就算那個人跪下來求她她也不會心軟,謝棠非常篤定,如果連這一點她都不能確信,那麽她壓根就不會來這種地方。


    可她搞不清楚,早就下定決心的她為什麽會覺得如此空茫,她不知道那空掉的一塊是什麽,不知道她在恐懼什麽,不知道她在不確定什麽。


    秦宴自然早就發現了謝棠的心不在焉,可這個時候,他覺得自己說什麽都是多餘的,他隻是個局外人,謝棠現在顯然無法靜下心來,這個時候,說什麽都沒用,一切都要等到找到謝明祥再說,否則說什麽都沒用。


    他們七拐八拐,終於來到了那個前台小夥子口中的幸福快餐,遠遠望去,快餐店的招牌已經掉了好幾個筆畫,門口堆著不知用來做什麽的木頭。


    另一邊是壘得半人那麽高的啤酒箱子,小店的玻璃上貼著東西,看不清裏麵,謝棠拉著秦宴的手,遠遠的站在隔著一條路的對麵,謝棠看著那玻璃反射出的太陽光,遲遲沒有邁開腳步。


    想象之中,她應該會憤怒的衝進店裏麵,大聲叫著謝明祥的名字,待到看見那個人,就狠狠一巴掌扇在他的臉上,扭著他去坐牢,叫他後悔得痛哭流涕,叫他下地獄,叫他知道背叛她的代價。


    可謝棠遲遲沒有邁出腳步,她沒有馬上那麽做,因為她好像比想象之中的冷靜。


    陽光照在她的身上,她覺得這座城市好像有某種魔力,這座擁有魔力的城市可以撕扯開她的瘡疤,讓她觸到陽光也隻覺得幹癢。


    令人難受的陽光下發生著不同的故事,也發生著她眼前的故事。


    謝棠也不知道她在那裏站了多久,站得腿都麻了,站到小店亮起了昏黃的燈,燈下,門吱呀一聲再次被打開,終於走出了一個熟悉的人。


    謝明祥穿著再普通不過的黑色褲子和白色上衣,顯然,躲債的生活並不如想象中那麽好過,他沒有高級西裝,沒有司機,沒有隨叫隨到的汽車,也沒有供他喝酒享樂的高級餐廳,他個子高,瘦了後愈發單薄,但是當他轉過臉來,他那張滄桑的臉的笑著的。


    說真的,若不是對這個人太過熟悉,謝棠是絕對認不出他來的,因為短短半年,謝明祥蒼老了二十歲不止。


    這人原本就極其愛惜自己的形象,因為保養得當,生活也沒有煩惱,所以五十多歲的人卻像個三十多歲的中年人。


    可現在,謝棠真的在他的臉上看見了蒼老的痕跡,夜色朦朧,她看不見燈下才能看見的皺紋,卻看見了他的白頭發。


    謝明祥人站在門口,卻依然保持著推門的動作,笑著往裏麵招手。


    很快,一個女人牽著一個小男孩兒也從飯店裏麵走了出來,謝棠眼睜睜看著謝明祥在那女人的臉上輕輕吻了一下。


    然後那個男人笑得像是一個父親一樣,彎腰抱起了那個半大的小男孩,小男孩似乎也與他相當熟悉了,摟著他的脖子指著一個方向,說著什麽。


    秦宴的眉頭緊緊皺著。


    時間太倉促,他們的人根本來不及查這麽深,查到謝明祥現在的人際關係。


    忽然,手中一空,秦宴看去,謝棠已經推開了他的手,一道影子從他眼前一閃而過,直衝馬路對麵。


    一輛疾馳而來的車因為緊急刹車而發出難聽的摩擦聲,司機從裏麵探出頭來,大聲叫罵。


    謝棠不管不顧的朝小店門口跑去,像一道鬼魅的身影,眨眼間就來到了那三個人的麵前。


    是因為聽到了輪胎劇烈摩擦馬路的聲音,謝明祥才被後麵的動靜吸引了注意,還不待他看清來人到底是誰,隻聽一聲淩厲風聲刮過,緊接著就是一聲清脆的聲響。


    那“啪”的一聲比馬路上的鳴笛聲還要清亮脆響,嚇壞了謝明祥旁邊的女人,嚇壞了她懷裏的孩子,嚇壞了店裏麵的人,也讓謝明祥愣住了。


    他後知後覺的朝那個人看去,昏黃的門燈下,那張臉異常熟悉,是一張會讓她做噩夢的臉。


    謝明祥有些恍惚。


    他這女兒與他死去的妻子長得很像,很像很像,其實在親眼目睹了她的死後,謝明祥是做過噩夢的。


    他做過很長一段時間的噩夢,在夢中,他曾不止一次的看見他的妻子從樓上墜下,濺落一地鮮血,然後死相淒慘的妻子從地上爬起來,用沾滿鮮血的手伸向他,向他索命。


    謝明祥沒敢告訴過任何人,其實他曾悄悄將一個半仙請到家裏來。


    他認識的不少生意人都信這個,所以他托熟人找了一個天師,讓那位大師來家中驅鬼。


    他覺得是死去的妻子將冤魂依附在了女兒的身上,讓她來找她複仇了。


    否則謝棠怎麽會成天與他作對呢?


    都說生兒生女是來報恩的,可是他就覺得謝棠是來尋仇的,就是存心讓他不好過。


    所以當那巨額的債務砸在他的頭上的時候,他毫不猶豫的跑了,丟下了那個不讓人省心的女兒,他知道,他的女兒長得漂亮,那麽多人喜歡他,陳家那位公子也喜歡她,她不會怎麽樣的,會有人管她,她無論如何都不會在外麵餓死的。


    他對這個女兒的親情都在那一次次的爭吵中磨沒了,所以選擇離開的那一瞬間,他心中沒有半點不舍。


    逃亡的日子不好過,但謝明祥發現,也並沒有他想象中的那麽不好過,他沒有錦衣玉食,沒有了謝總的身份,但是他自由了,那是另一種自由,是逃離了那夢魘一般的家的自由,是逃離了他那個不叫人省心的女兒的自由。


    所以,時隔這麽長時間,當那張臉重新出現在他麵前的時候,謝明祥以為那是他的幻覺,他以為大晚上的,他又遇見鬼了。


    以至於這樣的驚惶和分神,讓他分不清耳中的嗡鳴,到底是因為那個巴掌、還是因為那個幻覺。


    這種時候,最先反應過來的,反而是她旁邊那個女人。


    何麗萍被嚇到了,因為謝棠出現的太突然了,那個巴掌也同樣太突然了,他們全都沒有防備。


    但是謝棠對於何麗萍來說一個陌生人,她不像謝明祥,與她有那樣深的牽扯和無法說清的仇怨,所以她第一反應就是憤怒,她不客氣的說:“你是誰啊,幹什麽打人?”


    何麗萍是本地人,就算是後麵的小店,也有不少與她相熟的人,何麗萍這話一出,隔著一層沾著灰的玻璃,很快就有幾個男人從自己的椅子上站了起來,嘩啦啦的,帶動了一片椅子摩擦地板的聲音。


    謝棠就好像根本沒看見何麗萍這個人一樣,她看著謝明祥,咧開了嘴,笑得非常開心,就像是一隻貓終於抓到了藏在陰影中的老鼠一樣開心。


    頭頂的燈光讓她的五官愈發的濃豔,笑起來愈發的迷人,可在謝明祥看來,她就是那皮膚慘白、頭發烏黑、雙唇血紅的女鬼。


    他嚇得沒有抱住手上的孩子,小男孩差點被摔在地上,愣了一下,也不敢說話。


    謝棠揪住謝明祥的衣領,凶狠的說:“謝明祥,你可真能跑,你再跑一個試試。”


    謝棠處在盛怒之中,力氣大得很,謝明祥正在愣神,猝不及防被謝棠這樣一扯,踉蹌了一下,與她挨得極近極近。


    近到燈光下,寒冷的夜中,他可以看見她呼出來的白色熱氣,謝棠那雙眼睛冒著火,火中有仇恨、有怨憤。


    謝明祥終於回過神來了,他震驚的開始掙紮,試圖掙脫她的桎梏:“你怎麽會在這裏?”


    “哈?”謝棠覺得可笑,流落在外這些日子,似乎讓他的父親變蠢了,所以他們久違的見麵,他才會問出這種愚蠢的問題,“你做了虧心事,我來抓你,就這麽簡單。”


    謝明祥咽了咽口水,這會兒終於理清了思緒,他後退一步,說:“你沒事……債都還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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