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傳來了長柏帶著郎中進來的腳步聲,宋也神色如初,給郎中騰了位置。


    ·


    溫遲遲醒過來的時候,秋香熬好了藥,正要喂給她。


    她撐著手臂坐了起來,看著秋香的動作,順手接過了她手上的藥碗,正要喝下去,將才夢裏的記憶全部湧上了心頭,緊緊盤旋纏繞在她心中,糾的她的內心一陣劇痛。


    恍如隔世之感,心碎如割裂之感,幾乎將她整個人都吞噬湮沒。


    溫遲遲怔了好一會兒,捂著心口好一會兒才緩了過來。


    藥碗捏在她虛弱的指尖搖搖欲墜,宋也在一旁看著她不禁皺了皺眉頭。


    他邁著長腿走到溫遲遲榻便,伸手接過她手中的藥碗,“再不想喝也不至於看著藥汁灑到被子上。”


    宋也攪了攪木匙,“不過不想喝也得喝,病了就得吃藥。”


    溫遲遲這才反應過來她的喉嚨是有些幹痛的,腦子如今也是有些混沌昏脹的。難不成自己是病了才夢魘?所以那些夢都不是真的,阿濯也還活著。


    想到這,溫遲遲不由地送了一口氣,逐漸從混沌茫然中掙脫出來,清醒了過來。


    溫遲遲從宋也手中接過藥碗,“多謝郎君。”軟軟地道謝了之後,端起了手上的藥喝了下去。


    喝完的空碗當然不能再遞給他,秋香也離著自己遠,於是溫遲遲便將空碗放在身旁的小案上。


    宋也本想順手接過溫遲遲遞過來的空碗,但見著她黑黢黢的雙眼轉了一圈,又將藥碗放在了小案上,便也就罷了。


    默了一會兒,宋也問她:“你是在怪我?”


    溫遲遲覺得他一句話問的莫名其妙,抬頭不解地看了他一眼,“怪郎君做什麽?遲遲不敢。”


    瞧瞧,是不敢怪,但是心中還是有幾分委屈的。


    宋也舔了舔後槽牙,半晌後自嘲地說:“你是爺的女人,一方硯碎就碎了。隻是話說的重了,不是當真要怪你。”


    溫遲遲:“......”


    為何她已經竭力將自己表現的無知愚鈍了,他非但不厭棄自己,反而還望自己跟前湊?他不是說自己喜歡典雅溫淑的閨秀嗎?


    溫遲遲神色古怪地看著他,憋了一會兒才道:“遲遲確實不通筆墨,也不喜咬文嚼字、舞文弄墨之事,既不通風雅,腦子也不夠靈活,郎君見諒。”


    宋也半抿薄唇,緩緩道:“你也不必因著做錯了一件事便貶低自己。”


    “不是貶低,”溫遲遲低下頭,搖了搖頭,“士大夫看不起商戶重利膚淺,實則商戶也瞧不起士大夫酸腐做派。”


    溫遲遲知道這話說出來是萬萬不合規矩的,但她若要他快速地厭棄自己,那也隻能劍走偏鋒,以身試險。


    萬幸的是她沒有抬起頭看。宋也再聽見這話時臉色確實不好看,已經是一片冰涼了,他撩了袍角到一旁的凳子上坐了下來,深深地瞧了溫遲遲一眼。


    “簡直是胡唚。儒士犯顏苦諫,堪稱嘔心瀝血,又以文載道以治國安邦,又豈是幾個酸儒之流能概括汙蔑的?商人做了什麽?忽視天下發展的自然規律,不求務實,投機取巧,利欲熏心,更甚著動搖小農百姓,擾亂國之根基。”宋也臉色不是一般的沉。


    他又道:“興許同你說這些你也不會懂,但無論你從哪兒聽到的這些離經叛道的說辭,都憋回肚子中,不許再想,不許再提。”


    話語冷硬,口吻冰涼,顯然是不高興的樣子,溫遲遲緩緩呼出了一口氣,心中不認同,卻也不再應他。


    是無聲反抗的意思。


    宋也憋了一口氣在心中,略坐了一會兒,覺得她當真是欠管教。


    又想著今日她當真覺得自己是委屈極了,何況她對待自己也是誠心,無功也無大過。此時再嗬斥她,她大概又要哭著說怕自己了,到時候頭疼的還是他。


    他冷笑道:“不過你的話也有理。王侯將相換了誰也能做,人靠著自己的一雙手還是能改變人生軌跡的。”


    溫遲遲這才抬頭看了他一眼,見著他隨意盤弄手上的玄玉扳指,麵上並無不悅之色。甚至還有半絲......順著自己之意?隻覺得頭皮一陣發麻。


    ·


    又是陽光晴好的日子,溫遲遲坐在窗牖底下坐繡活,還未做一會兒,晴雪便端著一碗黑黢黢的湯藥進門來了。


    溫遲遲隻略微看了一眼,便知道這碗裏裝的不是前幾日喝的祛風寒的藥,而是避子湯。


    這幾日她在病中,宋也是夜夜宿在她邊上,卻也沒有再和自己行房事,直到昨夜自己當真是將他惹惱了,他才將自己拖到床上,直到後半夜才了事。


    今晨起床的時候身上的痕跡當真是觸目驚心,她渾身也是沒有一處不酸不疼的。


    晴雪將藥碗遞到溫遲遲手中,“姨娘,今日有蜜餞。”說著,待溫遲遲喝完藥之後便挑了一粒送進了溫遲遲嘴中。


    溫遲遲兩頰白得賽雪,吞了蜜餞,兩頰便鼓鼓囊囊的,如同鬆鼠一般惹人憐愛。


    晴雪這幾日同溫遲遲相處,見著她性子溫和,不爭不搶,內心很喜歡她,於是問:“小廚房中煲了盅湯,姨娘可要給公子送去?公子這幾日案牘勞形,見了這湯心裏定然歡喜。”


    溫遲遲沉默了。


    晴雨與晴雪是很有規矩的姑娘,將事情辦得服帖,別的事業不會多嘴一句。今日晴雪會這般說,怕是昨夜聽見這屋子裏頭的動靜了。


    溫遲遲當即臉有些通紅。


    她頓了頓會兒,又搖了搖頭,“郎君在忙,我還是不先打攪他了。”說罷,將碗遞給了晴雪朝她溫和一笑,便低頭繼續做繡活了。


    見著晴雪退下去,溫遲遲這才抬起了頭。


    她這幾日聽見晴雪與晴雨的意思,應當是在收拾物件,預備回京過年了。


    然而就算那日自己說了大逆不道之話,他還是沒有要將她留在杭州的意思。情急之下,她隻好多次忤逆他的意思,亦或者將他交代的事情不放在心上。


    譬如宋再次教她研磨,她是做不出用開水澆硯台之事了,但弄出幾滴在文書案牘上還是不難的。宋也叫她給自己係腰帶,她是不會,也沒有高明的演技裝的手忙腳亂,索性學的時候便不過腦子,數次係錯叩反,那也是她當真不會。即便是宋也氣得牙癢,卻也無可奈何。


    除此而外,二人吃飯的時候,她不顧宋也的阻攔與訓斥,便挑了阿奶從前給她講的家裏長短說給他聽,直到宋也拍了筷子冷著臉離開。


    她是不敢公然和他叫囂,做了這些明知會惹他不高興之事,見著他惱怒也會感到害怕,但他似乎也沒真同自己計較。下次見著她時還是神情如初,甚至會和顏悅色地摟著她進他懷中,沒有半分舍棄厭惡她,要放過她的意思,這就令她覺得心沉到了穀底了。


    直到昨夜她再次打著赤腳踩在地上,被他進門時恰好被他撞見。


    室內有地暖,還燃著炭,她依著宋也的意思日日沐浴,從淨房裏出來也是蒸了一身熱氣,她便不急著套上褲襪,隻不過又被宋也撞見了。


    宋也當初似乎還未曾那般惱火,知道他瞧見溫遲遲看似不急不躁,實則冥頑不靈的態度,心中便很窩火。


    昨夜力度大到她幾乎是哭著求饒,他這才匆匆了事,從褪衣到穿衣,這期間他一句話也沒有。即便是饜足後,他也是麵沉的像水一般。


    所以這是終於同她置氣了?


    溫遲遲此時倒不願意打破這種微妙的平衡,他拉不下臉,她亦不願低頭,此時便很好,正逢上京的關頭,不若令他發覺自己便就是一個沉重而又無趣的包袱。


    她畢竟不是解語花。


    她隻覺得風輕雲淡,正要低頭忙活手上的繡活之時,隻見宋也著了一身玄色大氅進了門來。


    此時無風無雪,日頭正好,卻似乎他攜了一身雪粒子進了們來,寒意陣陣。


    他睨了她一眼,將門重重地闔上。扇動的門扉卷著一陣寒風朝她卷過來,凍的溫遲遲做女紅的手頓了一下。


    她停了下來,沉默了一陣,起身喚他:“郎君。”


    宋也掃了她兩眼,“你也知道我是你的郎君?”


    溫遲遲垂下了眼眸。


    宋也:“說話,溫遲遲。”


    溫遲遲:“是。”


    宋也將她麵上的遲疑看在了眼中,嗤笑了一聲,就著最近的一隻凳子坐了下來,他平靜道:“過來給我倒盞茶。”


    溫遲遲不明白他究竟又要做什麽,便順著他的意思倒了一盞遞給他。


    他隻掃了一下,甚至連手都沒有伸出來,便凝眉道:“涼了。”


    溫遲遲隻好拿了水壺重又往茶壺中添了些熱水,又重新斟了盞茶給宋也。


    “茶味寡淡。”亦未曾拿到手中。


    溫遲遲重又不慌不忙地重衝了一壺茶,好些時候才重又遞了一盞給他。


    宋也接了,還沒送進口中,隻吹了口茶麵,便隨口道:“今夜便出發上京。晚上應當還有一場踐行宴,收拾一下,我一會兒令人來接你。”


    溫遲遲不由地怔住,渾身上下被一盆冰水澆的透徹,涼到她心裏去了。


    宋也自然留意到她微微顫抖的手,與將才問她時她的遲疑。


    昨夜他心中便隱隱覺得了,知道今日他叫長柏與晴雪用湯盅之事試探她。


    試問哪個女人不想討夫君的歡心?即便是怒火中燒,在氣頭上,這一夜過去了,有台階她為什麽不順著下了?


    除非她壓根不上心。


    又想起這幾日,她這樣柔和的性子,竟數次忤逆他,他先時還覺得她是主動給自己做手帕,係腰帶,同他講故事,是為著討好他,隻不過坦率而心思單純不懂規矩,他便也就忍了,沒再往心裏去。


    如今才發覺她這哪裏是什麽心思單純?分明是心思深沉,城府極深。


    宋也滿不在乎地將手上的杯盞擲了出去,杯盞盡碎,尖銳的聲響貫徹了整個院子。


    宋也問她:“不說話?我再問最後一遍,你今日跟不跟我回京,溫遲遲?”


    從宋也的話語中她也能聽出他此時已經是惱怒至極了,又摔碎了杯盞,她此時臉色一片蒼白。


    “我給你時間思量,”宋也臉上的冷意遮掩都懶得遮掩,“不過你須得思量清楚再回答我的話,從那隻茶盞的結局你當清楚我是什麽性子。”


    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性子。


    溫遲遲腦子哄地一下懵了,喉頭逐步發緊。不願剛要說出口,可努力了這麽久還是一片虛無的無力感還是完完整整地攫占了她,摧毀了她......


    她不願再跟著他,可是他那般威脅自己,她那個不字又如何能說出口。


    至少跟著他還有命活不是嗎?就像他所說,多一次少一次又有何分別。


    她舍不得死,可她也逃不掉了。


    她強忍著渾身的顫抖與雙腿的發軟,一下跪了下來,給宋也磕頭,“妾願意跟著郎君。”


    宋也好整以暇地看著她:“當真?”


    溫遲遲:“當真。”


    宋也嗤了一聲,“那你抖什麽?”


    說罷,不顧她回答,便冷冷地道:“溫氏,你記得了,我從不喜歡女人的眼淚與虛情假意,若你要侍奉我,便放下那些不該有的心思。若你執意要糊弄我,你知道後果的。”


    他起身捏著她的下巴,逼著她直視他,繼而薄涼道:“我今日之所以會放過你,是看在這幾日你的身子上。你究竟是供人玩弄的玩物還是國公府裏的主子隻是我一念之差的事,隻你想清楚你的身份。”


    宋也說罷,便甩了她的下巴,徑直走了出去。


    聽見腳步聲的離去,溫遲遲卻仍舊伏在地上,雙肩顫抖。


    好一會兒,她才拖著酸麻的雙腿從地上站了起來,又掏出帕子將淚水擦幹淨。


    事實已經如此,她又該如何?沉溺哀傷,鬱鬱不得終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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