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回杭州。”


    “好,我陪你一同回去。”


    溫遲遲想起了什麽,眸子卻有些暗淡,她輕輕地將付荷濯的手挪開。


    下晌將近傍晚之時,禁中便頒了“大索”的禁令,全城戒嚴,嚴守關卡,便是連天子近衛皇城司都自夜黑中隱了出來,進行全城搜捕。


    今日是年初五,尚在年中,本該走親拜友,闔家團圓之時,因著上晌天華苑大儺儀之時出了事,正是鶴唳風聲之時,因而京中百姓家中早早便關了大門,熄了燈,生怕將麻煩事惹到身上。


    此時城中靜謐得很,除卻來回巡邏的士兵,街上便空無一人。


    沉沉的黑夜,一身子佝僂,白發蓄須的老者背著藥箱從客棧裏出來,那間客棧的房門便被闔上了。


    付荷濯關了門,沉默了好一陣,“我叫小二多給你上一盅烏雞湯吧。”


    溫遲遲手輕輕放在了小腹上,神色淡淡的,眼裏也沒有什麽旁的情緒,隻一陣茫然,而後便點了點頭,“也好。”


    俄而一聲哨聲劃破了天際,溫遲遲一怔,緊張地問付荷濯:“會不會有事?”


    “不會,這座客棧是藍家的鋪子,藍家五郎是與我出生入死的兄弟,這等你安心便好。等這幾日風頭過了,我便送你回杭州。”


    溫遲遲這才點了點頭。


    很快菜便上來了,菜品與量並不算多,因著他多年行軍的習慣,也不會鋪張浪費,隻恰到好處,營養亦很充足,完全夠了。溫遲遲瞧了一眼,都是她愛吃的,她兩眼笑得彎了彎,便埋首吃了起來。


    付荷濯見著她吃的高興,也不由地跟著她展顏一笑:“有那麽高興嗎?”


    “嗯,”溫遲遲嘴中吃著菜,下意識地將嘴巴中的東西咽了下去,放下筷子才看向他,回答道,“看到你我當然高興了,回杭州我也會很開心,我不喜歡這兒。”


    付荷濯看著她的動作,蹙了蹙眉,也跟她一般將筷子放了下去。


    他如今也知曉了她家中的事,不由地歎了口氣,“回杭州準備做什麽呢?”


    “做女紅養活自己。”溫遲遲拿起饅頭,輕輕咬了一口。


    其實她也不知道回杭州能做什麽,她沒有住處,還懷著孩子身上也不便利,但那是生她養她的地方,離開的久了心中便會掛念,她也不喜歡冷冰冰的上京和與這裏相關的一切。


    “也好,有門手藝傍身也好,”付荷濯點了點頭,“我著人安排你回杭州,屆時你便安心養胎,京中事安定下來了,我便陪著你。”


    溫遲遲瞧著他,“孩子是宋家的。”


    “太醫說你身子虛,不過怎會這樣虛呢?你跟我也不必在意這些虛禮與教條,多吃些,對身子好。”付荷濯拿起筷子夾了菜放到溫遲遲碗中,岔開了話題。


    溫遲遲沒說上京的這一路幾乎沒吃過熱乎的,還連著吃了好幾天牢飯,她也覺得有些虧欠腹中胎兒,她將付荷濯夾過來的菜都吃了下去,將碗中的飯吃完,又添了半碗。


    除了身子上的疲乏與心中有些惡心,這一頓吃的極其鬆弛。


    溫遲遲放下筷子,對付荷濯淡笑道:“阿濯,多謝你。”


    “你我之間還道什麽謝?”付荷濯拿著手絹徑直幫溫遲遲擦拭嘴邊。


    溫遲遲麵上倏地一紅,自他手中接過來,自己動手,“我自己來便好。”


    “以前擦得如今便擦不得了?”付荷濯將手巾遞給溫遲遲,笑著打趣道,“你自己也瞧不見哪兒沾著了,哪兒沒沾,還不得我費力指點你嗎?”


    溫遲遲也跟著笑,語氣歡快,“你這樣一個大將軍,大英雄,往日裏都是指點沙場點兵的,如今指點我,那真是莫大的榮幸呢!也隻得你多費些力氣了。”


    “行了,光知道貧嘴。”說著,仍舊接過手巾,輕輕地替她擦,“你就給我省些力氣吧。”


    粗糲的手掌擦過溫遲遲細嫩光滑的臉,溫遲遲低頭,便見著了付荷濯棱角分明的冷硬麵容,便覺得此情此景當真是曖昧極了,於是推開了他,落荒而逃。


    “我......身上也不清潔,我去沐浴了。”


    沒一會兒溫遲遲便從淨房中出來了,見著付荷濯還在,溫遲遲有氣無力地問了一句:“還沒走?”


    “城中守衛嚴格,宋相的人說不定便隱在暗處,如今也不適宜走了,明日一早再說吧。”


    溫遲遲抬眼掃了四周一眼,室內有一床一榻,便點了點頭,“也好,若沒人守著,我怕也睡不好。”


    想起在牢獄中膽顫的日夜,那種泔水味與惡臭味即刻泛了上來。


    付荷濯抬頭瞧了一眼,便見著溫遲遲臉頰紅撲撲的,身上著了雪白寢衣,頭發濕噠噠地滴著水。


    付荷濯拿了條汗巾,並未設防,走到溫遲遲身邊道:“我給你絞發。”


    溫遲遲麵色已然不好,剛想要說話,便未曾忍住,一口吐了出來,穢物恰好落在了付荷濯身上。


    付荷濯見著她還有要吐的意思,連忙拿了唾壺出來,心疼地溫遲遲拍後背。


    這一吐便將胃裏的東西盡數吐了出來,實在是吐不出了,溫遲遲這才直起了身子。


    付荷濯忙給溫遲遲倒了一杯茶水,見溫遲遲擺了擺手,他將茶水放到了一邊,笑著寬慰她道:“孩子將來是個活潑靈動的性子。”


    溫遲遲蹙了蹙眉,又是一陣嘔意,連忙抱著唾壺又是一頓吐,卻也再吐不出什麽了,隻一陣酸水。


    付荷濯瞧著,臉色卻驟然沉了下去,他驚道:“阿遲,你怎會嘔出血!”


    聲音並不那樣大,卻足以驚得燭淚垂下,驚得窗外樹枝沙沙作響。


    也足以讓隔壁的人聽的一清二楚。


    隔壁廂房內沒有點燈,隻孤月灑了一半清輝自窗子外進來,月華將這屋子內之人立挺鋒利的側臉勾勒了出來。


    宋也就在這間廂房內枯坐了許久,聽見溫遲遲嘔血,那張慘白黯淡的臉上才起了一絲波瀾。


    他轉了轉手上的玉扳指,從椅子中站了起來,挑起了搶在桌邊的劍,一把沒入鞘中,腳步已然往隔壁廂房去,卻驟然停了下來。


    隔壁廂房傳來女子涼薄寡情的聲音:“這孩子我不打算要。”


    良久,宋也唇角勾起極其諷刺的笑。


    見著宋也就這麽站著,長柏心中也是一陣唏噓,他道:“主子,你身上有傷,餘毒也還在身上,將才又昏了過去,當真經不起這樣的折騰,先回去吧?屬下著人看好溫姨娘。”


    宋也掩下眼中神色,“回去?我不得好好看著這對狗男女,當場捉奸?”說罷,宋也便重又坐回了椅子裏,一言不發。


    溫遲遲胃裏著實沒有什麽好吐的,便開始覺得頭暈,而後便要走到榻上去歇息。


    付荷濯拿了汗巾給她絞發,問她道:“落胎會傷身吧?”


    “孩子還很小,沒成型。”


    但已然有了輕微的弧度,她能感受出來,溫遲遲情緒很複雜,垂眸看了一會兒,心中便也就釋然了。


    “它受的苦夠多了,再生下來如何又不是一樁恥辱呢?”溫遲遲看向付荷濯,眼裏已然是一片決絕之色,“過幾日請個大夫來吧。”


    付荷濯絞發的動作輕柔得很,如今聽見她這般說,也隻點了點頭,“好。”


    溫遲遲沒再說話,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再醒過來之時已經是第二日天明之時了,用完早膳後,付荷濯便悄悄出了門,溫遲遲這才拿了女工做了一會兒。


    白日裏頭百姓還是要出門營生的,如今這街上人多了起來,付荷濯走出客棧,隱在了人群中,不多久便有下屬牽了匹馬前來接應,付荷濯駕上,沒一會兒便來到了太傅府。


    付荷濯甫一進了太傅府,剛進垂花門,便有小廝迎了上來,“老爺請您過去一趟。”


    付荷濯點了點頭,便一路跟著小廝往付太傅書房中去,將到了書房中,便見著上首坐了一個蓄了長須的老者。


    付太傅胡須已然全白,然而神色矍鑠,精神氣很好,見著付荷濯進來,他指了指下首的位置:“坐!”


    付荷濯給付太傅見完禮後方坐了下來,便聽見他問:“六郎,可是親眼見著了宋也中了冷箭了?”


    付荷濯垂了眼眸,“是,親眼所見。”


    付太傅呷了口茶,冷哼道:“如此便好,冷箭上淬漠北的毒,這京中出了付家這解藥便再難以求得,如此,他還能動藍家麽?還妄圖將兵權都收整在手中麽?這樞密使之位,六郎,沒有人比你更合適了。我聽外頭的人來回,說周若安拿了些人進了皇城司,這事得處理好。”


    付荷濯應了下來,便聽見付太傅歎道:“六郎,父親也不想你沉浸在哀傷中,不過你可得時時刻刻記住了這弑母之仇,若不是他宋也,你大哥如何會死,你二哥又身子垮成這樣!若不是他宋家,你又何至於流離失所這般多久?你的母親又怎會鬱鬱而終?這都怨他玩弄權術,草菅人命!”


    付荷濯低頭,瞧見了手臂上躺著的蜿蜒的傷疤,沉默了一會兒,而後道:“明日是楊尚書頭七,父親可要去吊唁?”


    付太傅低頭瞧了一眼自己這小兒子,不由地歎了口氣,“去,楊尚書為著天下犧牲了太多,闔該去吊唁的,不過他已是風燭殘年,能扳倒了宋狗,為這天下除了害,也是死得其所了。”


    “說起來,這事能辦得成,離不開娘娘身邊佩蘭這個丫頭,引得宋也為那個女人驚慌失措跳下樓去,也虧得她,”付太傅眼睛轉到了付荷濯身上,“待過段時間,父親將她賜給你作賢內助如何?”


    付荷濯連忙站起來,垂首道:“娘娘心性純良,身邊離不開這等機靈之人的。”


    說到付清漣,付太傅不滿地輕哼了一聲,繼而將眼睛落到了付荷濯身上,訓斥道:“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昨日幹了什麽,那可是丞相,再怎麽著,他要動你,也是分分鍾的事,你怎可為著這一個經過人手的婦人這樣魯莽行事!”


    付荷濯道:“父親,兒子與她是有過婚約的,兒子不想做背信棄義的小人。且也並非是她想淪落至此,說到底,她同母親、大哥、二哥一般都是受了宋相迫害的可憐人。”


    “你......”付太傅氣得手直抖,而後呷了口茶這才緩過來,“既如此,便將那姑娘接回府裏吧。”


    付荷濯眉梢將將染上了喜色,便聽見付太傅繼而道:“瞧著宋也的意思,是對那姑娘是有幾分在乎的,否則他不會不要命地跳下彩樓,咱們的人也不會這樣快得手。這樣一顆棋子,可得好好用起來。”


    “父親,利用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本就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情,遑論她還是一個受害者,請恕兒子難以從命!”


    “你,兵不厭詐!兵法之策簡直是枉讀了!”付太傅又睨了一眼付荷濯,“咱們的人落到了周若安手中,憑著宋也的本事定然得使出什麽花招來,你要挾了那女子換那些人,這樣那女子也不必流離失所,咱們也省下不少煩心事,這都是極好的,於你我,於她,都是極好的。”


    付荷濯脊梁挺的直直的,一道猙獰的刀疤爬在他的臉上,卻並不顯得醜陋,然而更顯出他錚錚的骨氣。


    “以女子為餌,請恕兒子難以從命。”說罷,付荷濯轉身便走,而後在離去之前停下,“不過父親放心,兒子會將落在皇城司中的人處理好。”


    付荷濯又招來親信,親自詢問了一番布防與籌謀之事,便悄聲去醫舍尋了郎中往溫遲遲原先住的客棧中去。


    領了郎中上了客棧,將到了樓梯的拐彎處,便見著一道人影自他麵前一閃而過,付荷濯眉心跳了跳,心中即刻大駭了起來,將郎中丟在了一邊,往黑影消失的方向追去。


    跟著往樓上去了一路,將走到溫遲遲廂房所在之處,付荷濯也不由地亂了陣腳,正屏氣凝神之時,肩後傳來重重的一記,接著便倒了下去,不省人事。


    ·


    這一下便過去了好幾日,付荷濯都不曾露過麵,若是沒有委托過他事情那也還好,隻是托過他請郎中,這一連過去了好幾日,郎中既沒有來過,亦不曾有過口信,她便難免擔憂了起來。


    晚上又是同一個小二過來送飯,溫遲遲瞧著這一桌子擺滿了菜,不由地蹙了蹙眉頭,心中的預感更是強烈。


    在小二將要離開之時,溫遲遲叫住了他,“我不曾傳過菜,亦不曾給過銀兩,這飯菜又是如何送進我的房中的?”


    小二道:“夫人的夫君不是支過銀子了?否則定然沒有這等上好的菜肴的,這些都是咱們客棧裏頭的跑堂專程去南頭農戶家采購的,頂頂新鮮。”


    “夫君?”溫遲遲心驟然一沉。


    指甲深深地陷進了肉中,手心的痛感襲來,這才令她找回了些許理智。


    溫遲遲深吸了一口氣,緩聲道:“勞煩您傳個音訊,將我那位夫君請過來,就說我肚子疼。”溫遲遲將那聲夫君咬的極重。


    第48章 停靈柩


    溫遲遲隻略等了一會兒, 便見著店裏的小二領著郎中進了廂房內,給溫遲遲把完脈後,郎中沉吟了片刻, 隻說身子沒有大礙, 便給她開了藥。


    藥端上來之時,溫遲遲問了一旁的小二,這才知道碗裏裝著的是安胎藥。


    這一刻,溫遲遲聽見了弦崩的聲音,心內像是有什麽頃刻間便崩塌了。


    端著藥碗的手開始漸漸顫抖,半晌後,她將泛著澀澀苦味的黑色藥汁推在桌上, 對小二道:“我要見他。”


    小二道:“夫人,主子如今公事正繁忙著, 抽不開身,待到閑暇之時定然會來見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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