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的一聲尖叫。


    緊接著,金戈撞地,嘡啷脆響。


    待眾人定睛察看,不知何時,特使身後的護衛已經持刀擋在了他的身前。


    舞刀的人單膝跪在地上,銀亮亮的刀已掉落一旁。他手捂著一隻眼,咬牙切齒的頗有些猙獰,看上去異常痛苦。


    大景的護衛們頃刻間一擁而上,將他按倒在地,他也並無太大的反抗。護衛們仔細觀瞧,才發現他指縫間竟有黃膩膩的流液緩緩淌下來,已在手背上留下一道道的痕跡。


    李得琳雖還好好地坐著,卻是驚魂未定,見此人已被製住才稍有些緩過神來。他這才發覺身側縮著一個人,低頭一看,竟是他的小通事。


    小通事像隻耗子似地,萎萎瑟瑟成了一團,眸中的驚恐尚未褪去。他手裏還攥著一個小茶杯,裏麵的熱茶隻餘幾滴。


    李得琳看了看地上的烏眼雞又看了看他。


    “......他臉上,是你潑的?”


    小通事僵硬地仰起臉,似乎還有些呆怔:“小——小人方才真是嚇壞了,一不留神就潑出去了。”


    “……”


    幽幽地,李得琳歎了口氣,心裏頗有些恨鐵不成鋼。


    才說這後生有膽有識,看來也就是個沒見過世麵的娃娃,都不能像他一樣,起碼裝裝樣子。


    盧成這邊指揮其他護衛將人綁好,忍不住回頭看了看年輕的申通事。


    雖然隻有片刻的功夫,但可以確定,他飛身過來的時候,那人的眼睛已經受傷,刀都快握不住了。即便沒有他來挑刀,李大人也必是有驚無險。


    申通事這隨手一潑,也潑得太準了些......


    青嵐整平了衣裳,扶正了唐巾,一臉羞臊地坐回去。她感覺到有人正注視著她,抬頭望去,見是那位康郡王出博正笑眯眯地望著她。


    他衝她挑了個大指,又舉起自己的茶杯敬她黃膩膩的酥簽茶。


    這是何意……


    諷刺她膽小?


    還是,方才那一瞬被他看到了?


    她也衝他笑笑,往倒空的杯子裏加了些茶,一飲而盡。


    李得琳正了正官袍,站起身來。還沒等他說話,世子已經坐不住了。


    他之前似乎也嚇得不輕,見李得琳並無大礙,才很快恢複了鎮定。他先是連連給李得琳道歉,說實在沒料到會出這樣的事,又厲聲質問那人受何人指使,為何刺殺特使。


    那人梗著脖子望了望世子,竟忽地高聲笑起來。他虛著一隻眼,肌理猙獰,笑起來頗有些駭人。


    “您說什麽呢,不就是您讓小人做的嗎?您還說,若小人殺了特使,便將小人升為上萬戶府的萬戶。您都忘了?”此人的漢語尚可,音調有些生硬。


    世子知道李得琳正聽著,心裏又氣又急,一時講不出漢語,滿嘴嘰裏呱啦的,說那人汙蔑他。


    李得琳在一旁冷眼看著,又恢複了往常那種半耷拉眼皮,什麽都入不得眼的神情。


    青嵐覷著世子的反應,覺得他不像是演戲。


    主要是,她實在想不出他有什麽刺殺李大人的動機。


    近年來,大景至少在明麵上都是站在他和可汗這一邊的。在他的地盤刺殺特使,對他有百害而無一利,對他的叔叔巴延倒是大有裨益。


    再者,李大人反正要在北顏待上些時日,若真要行刺,必有更好的機會,何必非要選在此時。


    今日的行刺算不上不高明,她估摸著李大人也一定覺得蹊蹺。但曆朝曆代就總有些不高明的手段能夠得逞,隻要有天時地利,再加上有心之人推波助瀾。


    世子此時已停止了問話。那人嘴硬得很,再問下去於他很不利,他便命人壓下去再審。


    出了這事,宴席誰也吃不下去了。李得琳說他等著世子告訴他結果,隨即便麵無表情地起身告辭。


    布赫見他們要走,突然站出來向世子請命,要護送特使到驛館。世子看了看他,似乎很是猶豫,最後指定了另一名武將帶人護送。


    青嵐覺得布赫看上去很不甘心,目光在他的側臉上稍留了片刻,布赫似乎察覺到了什麽,即刻對上她的視線,目光利如鷹隼。


    青嵐心下一顫,忙移開了視線。


    一行人緩緩出了大殿,世子親自帶人送到宮門口,青嵐偶然回望,竟發現布赫似乎也在望著她,隻是日光太過耀眼,瞧不真切。


    她仔細回想今日在殿內說過的話,雖然也提到了父親的事,但此事在薊州衛幾乎盡人皆知,倒不至於令他有何判斷,或許隻是她今日太出風頭了。


    這的確不好。若是別人有所防備,說不定事就難辦了……


    *


    日落時分,北顏東北部的不裏惕城。


    鬧市後街的小巷裏,有人挑了一擔新鮮的蔬菜放到一個不起眼的小院外。


    “送菜了,今日有葉子菜。”


    他說了句賀族語,聽到裏麵有人應,便放下擔子離開了。


    片刻的功夫,破舊的小木門一開,那擔菜被人探手拎了進去……


    草席鋪開,一擔的蘿卜、白菜倒出來。


    一身賀族打扮的徐智彎下腰,從中撿出一個油紙包。他將上麵的菜葉撥掉,露水抹幹,才小心翼翼地打開。


    裏麵是一封未具收信人名的信,落款隻一個鹿字。


    徐智不敢耽擱,即刻拿著這封信走到正屋門外。


    這屋子不大,裏麵的家具也簡陋,不過是一張竹榻、一張方桌加兩把圈椅而已。


    窗台上擺著一碗許久未用的湯麵,味道早已溢散幹淨。倒是院子裏合歡樹的香氣隨風陣陣飄入,盈滿了屋子。斑駁的漆木方桌上攤開著一張圖,圖的一旁還整整齊齊地疊放著幾摞公文。


    許四爺正靠在椅背上閉目養神,胸前和緩地起伏著,高大的身影在地上拉得頎長。


    夕陽斜傍在窗口,暖橘色的日光勾勒出舒展的眉骨、英挺的鼻梁,還有眉間一點尚未平複的皺褶。


    徐智站在門口,很是猶豫。


    自太子監國以來,四爺的公務多了幾倍不止,這些日子白日探訪,夜裏還要挑燈看公文,這會好不容易歇一歇,他實在不忍打擾。


    但四爺又交代過,若有盧成的信要馬上交予他,所以也不能耽擱太久。


    作者有話說:


    感謝小天使清漪為我灌溉營養液,我會繼續努力嗒~


    第27章 派遣


    ◎......◎


    他拿不定主意,隔一會就走到門口,探頭瞧瞧。


    許紹元似乎聽見了動靜,緩緩睜開眼,臉上倦容未消。


    他見徐智手裏拿著封信,便朝他做了個手勢:“無妨,拿過來吧。”聲音稍有些暗啞。


    盧成不會輕易使用暗網傳信,想來是李得琳他們在庫河遇到了情況。


    許紹元一目十行,發現這信寫得算是詳細,連北顏王宮裏的唇槍舌劍也寫了幾句。但他首先注意到最嚴重的一件事——有人行刺,幸好李得琳與申通事都無礙。


    他長眉一蹙,稍做停頓,又回溯到前麵詳讀,看到“申通事助李大人重挫北顏之銳氣”,不禁一愣,待將此事細細讀過,眉間才稍有舒展。


    笑容漸漸暈散開來,竟驅散了深重的倦意。


    “還真是……虎父無犬子。”他喃喃道。


    徐智覷著四爺神色,覺得他眸光愈發柔和,還溢出些許欣賞之色,覺得甚是稀奇。這信裏寫的什麽,他真是有些好奇了。


    許紹元的目光凝在這一段的末尾——“申通事提及薊州衛指揮使遇害事,謂之西夏之陰謀。”


    薊州衛指揮使,那可是她的至親。盧成短短一行字,簡單得很,也不知她當時是懷著怎樣的心情說出那番話……


    甚至,她又為何要在那種情況下提及此事?她幫李得琳解圍的目的已經達到,根本犯不上揭自己的瘡疤。


    這小姑娘還真是特立獨行,身上的迷霧一重又一重。


    他此前一直不懂她為何非要來北顏。以她的聰慧,應該可以排除什麽報仇之類的妄想。而如今看來,她的見識和才智更是遠超他的預期,她所做的一切一定都自有其因由和目的。


    他回想起沈望死後,朝廷上一邊倒的彈劾。其反應之迅速,口徑之一致,很難讓他相信這一切皆是言官自發。加之薊州衛折子裏所報的種種詭異之處,他覺得沈望之死一定自有其玄機,甚至,它的背後可能是某種正在成形的暗流。


    那麽,沈青嵐會否就是個已經感受到這股暗流的人?畢竟她與沈望最為親近,對薊州衛的細微之處也更為敏感……


    “叫盧新過來。”


    他把信折回去,點上油燈,將其付之一炬。


    徐智不明就裏,以為自己聽錯,便遲怔了片刻。


    許紹元看了他一眼:“叫盧新來。李承鈺他們此行凶險,盧成一人恐怕看顧不周。”


    “……是。”徐智勉強應了句。


    盧成若真是看顧不周,也必定是忽略那個姓申的通事,四爺總不會為了這麽個人就把盧新也派出去吧。


    一會的功夫,盧新便到了四爺麵前等吩咐,徐智也在一旁聽著。他赫然發現四爺真就有這個打算——吩咐盧新這兩日忙完手頭的事,便啟程到庫河去幫盧成。


    盧新也聽得驚訝。他哥哥盧成原是要和他一起跟著四爺來這裏的,隻是李大人軟磨硬泡、死乞白賴才將哥哥要到身邊去做護衛。李大人原想將他們兄弟兩人一同借去,然而舍出了一張老臉,也隻求到了一個。而今日,四爺竟主動要將他借出去。


    “四爺,李大人那邊有兄長在,小人還是留在您身邊吧,怕旁人您用不慣。”


    “……”


    盧新等了片刻沒等到四爺回應,抬頭卻見四爺神色漠然,便即刻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四爺雖不輕易發脾氣,但他決定的事哪容得旁人置喙。


    “......小人領命。”


    許紹元嗯了聲,擺手讓他退下。


    徐智見盧新退出去,猶豫了半晌,還是開口了。


    “四爺,恕小人多嘴,其他護衛不論是本領還是經驗都與盧家兄弟相差甚遠。咱們此行雖隱秘,但您身邊總得有個得力的人保護才好。”


    四爺正提筆在圖上勾描,隻輕輕嗯了一聲。徐智見他沒往心裏去,便又大著膽子道:“那位申通事若是知道您如此關照,想必也會過意不去。”


    他話說得謹慎,心裏卻是極不讚成的。身為幕僚,他本就該替主家思慮周全。何況他跟著四爺已近十年,一直覺得四爺待他是有些不同的。


    許紹元手上一停,抬頭看了看他。


    “......你是真擔心申通事過意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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