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輕人生得劍眉星目,又是焦急又是慍怒,眉間生出個深深的褶皺。


    正是袁文清。


    他聽到樓梯上的腳步聲,抬頭望去,竟見一身男裝的表妹和許四叔一前一後站在樓梯上。表妹臉上泛著紅暈,眼中似還閃著星星點點的水光。許四叔卻是滿眼的憂色。


    “......你們這是?”他原還怕表妹是被什麽歹人誆騙了,如今這情景他卻不知該如何想了。


    “表哥咱們走吧。”青嵐隻頓了片刻,便腳步匆匆地跑下去。文清最後望了一眼許四叔,還來不及說話,便被她拉走了。


    品珺閣外,雨下個不停,台階下積了水,已經能沒過鞋底。文清的馬車不好擋著鋪子的門麵,隻能停在前麵,要上馬車還得踩著水過去。


    青嵐看著地上的水正在想辦法,文清已經踩進水裏,蹲到她身前。


    “我背你過去。”他側過臉來看她。


    青嵐見他的鞋已經浸到水裏,便也不跟他客氣,反正都要和他定親了。


    於是,纖竹在一旁撐著傘,文清腳下蹚著水,背著青嵐嘩啦嘩啦地往前走。他似是不小心踩到了什麽,身子忽地一歪,青嵐嚇得摟緊了他的脖子。


    好在他又踩到了底,兩人虛驚一場。


    許紹元撐著傘站在鋪子外的台階上,方才那二人一驚,他一隻腳已經踩進了水裏,此時才收回來。


    他也是曾經將她背在身上的,那時她崴了腳,困在山間的吊橋上動也不敢動,可憐巴巴的。他說要背她過橋,她猶豫了一會才趴上來,還隻肯用幾顆纖細的手指抓著他的前襟,連呼吸都是小心翼翼的。


    方才文清背她的時候,她倒是沒有片刻的遲疑,表哥、表妹地叫得那麽親近,還摟得那麽緊,臉都快貼到一處去了。


    想來與她約好要來提親的人就是文清吧......


    青嵐此時已經爬上馬車,伸手拉文清上來,隨即便掀了車簾坐進去。文清撐著傘朝鋪子這邊望了望才坐進車裏去。


    方才的情景還曆曆在目,文清心裏不住地打鼓。他見青嵐臉上的紅暈已經褪去,卻仍是麵無表情,也不知她在想什麽,便也不好開口問。


    “表哥怎麽知道我在這?”青嵐終於開口。


    文清便將常清的話大致告訴她:“......想來她也是擔心你。”


    “嗯。”青嵐心裏冷笑。


    她倒不在意沈常清,隻是既然她偷跑出來的事已經被人知道,日後恐怕是再不能來品珺閣了......


    這麽一想,她居然還有些遺憾。今日一下子聽說了太多的事情,她還沒想清楚她對許先生該是個什麽態度,但是即便如此,她也並不討厭他。


    “......那裏好像是間金石鋪子,表妹去那裏是要買東西?”文清忍不住問道。


    青嵐心裏還想著許先生的事,被文清一問才意識到她還欠他一個解釋。


    “是金石鋪子......我平日沒什麽機會出門,聽說那間鋪子的貨品好看,所以趁去上香的日子溜過去瞧瞧。我和他們老板談價錢談不攏,鬧得有些不愉快。”


    “原來如此。”文清認真地點點頭。


    他挑開窗簾回頭望了望,見那個高偉的身影仍然立在門口,麵朝著他們。


    他是真的很想信她,但許四叔那裏他也一定要問個清楚。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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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6章 對峙


    ◎“許四叔與她是什麽關係?”◎


    大雨過後, 小雨細細輕輕,不絕如愁緒。


    文淵閣的屋簷上,水滴連串地淌下來, 晶亮得像斷線的珠子。


    製敕房裏隻餘下許紹元一人, 他手上不停,兩邊票擬好的折子堆疊起來,已經高過了肩膀。


    盧成和車夫在東華門外等了許久,車夫好奇地問盧成:“四爺今兒不是告假了麽,怎麽又回來了?還幹到這麽晚。”


    盧成撇撇嘴:“誰知道呢。”


    他心裏是有個猜測的,隻是不敢說。品珺閣的夥計偷偷告訴他,那個申公子竟是女人, 而且淮安侯世子爺今日還追她追到品珺閣,當著四爺的麵把人帶走。


    他想著四爺先前對申公子百般嗬護甚至還有些上趕著的樣子, 直替四爺難過。此時此刻,若換作是他,他也得給自個多找點事情做。


    ......


    許紹元回到家的時候, 院內已經掌燈。


    幾個小丫鬟端著用過的茶盞、碟子從他身旁經過, 給他行禮。


    他悶聲應了,便走過去。


    看來母親才用過晚點, 應該暫時不會休息, 他腳步稍一停,又繼續往前走, 回自己的院子。


    他今日真是累了, 隻想早些睡下。


    然而連氏似乎是迫不及待想要見他的, 他才換了身道袍坐到圈椅上喝茶, 連氏便興衝衝地走進來, 兩眼微微放著光。


    她一想到兒子即將娶妻, 便覺得興奮不已,原本有許多話想問兒子,可看見兒子的樣子,卻是一怔。


    雖說兒子勞累是常有的,但從前不論多累,他內裏是有足足的精氣神,不像今日這樣,人陷在椅子裏,從裏到外透著疲憊。


    “......你這是怎麽了,是為著那姑娘的事?”


    許紹元見母親這麽問,撐著扶手坐直了:“也不是,就是今日確實乏了。”


    “那也沒見你這麽累過......”連氏不信,“你先前不是說這幾日要問問她的意思麽,怎麽樣?......不成麽?”


    許紹元手托著前額,微微點頭:“......不成。”


    連氏歎了口氣:“不成咱就再找一個,好姑娘多的是。我看徽先伯府的五小姐也不錯,論模樣、論品行不見得比你說的那姑娘差。”


    許紹元不禁苦笑:“母親,這事咱們改日再說吧,兒子今日真是有些累了。”


    “好好好,不說了不說了。”連氏心裏暗歎,兒子算是鐵了心了,別家姑娘談都懶得談。


    她才剛站起身來,又想到了什麽。


    “誒,其實她不答應也不礙著。咱直接上沈家提親。憑著你現在的地位,再加上長公主那身份,往他們麵前一擱,我不信他們不答應。”


    許紹元苦笑著擺手:“萬萬不可。那小姑娘倔得很。若是沈家強逼著她嫁,她偷跑出去從此不回家也不是不可能。”


    眼下,他在她眼裏恐怕就是個調戲、玩弄女孩兒的混蛋。這種時候他若是亮出身份、抬出長公主來壓他們沈家,怕是再難將她挽回了。


    連氏籲出一口氣:“你說得太邪乎,不過就是個小姑娘,還能幹出什麽來。”


    許紹元靠在椅背上搖了搖頭,她能幹出來的事可多著呢,說出來母親都不一定相信。


    ......


    細雨飄灑了一夜,終於停下來,支窗裏飄進泥土的青澀味道。


    天還暗著,許紹元如往常一般起了身。


    本朝官員的服飾有些繁瑣,他洗漱後,穿上盤領補服,係前襟扣子,再束革帶、大帶,戴腰牌,掛上印綬,最後戴上官帽。


    若是沈青嵐在此,她必會迷蒙著眼睛抱怨,為何做個官要佩這麽多東西,多麻煩!要是能把那些零零碎碎的都縫在補服上,他一穿外袍就全穿上去,得有多省事!


    他忍不住彎了嘴角。


    待看到鏡子裏自己的笑臉,他才意識到方才出神了。


    若是他從不認識沈青嵐,倒也不會覺得少了些什麽。官還是照樣做,日子照樣過。


    可他心裏已然有了她,一切就都不一樣了。他這個人,一旦開始,就很難停下來了。


    ......


    一場秋雨過後,天氣愈加涼爽宜人。


    袁思教自打回了京城,每日回家前,都會到街對麵的茶樓吃些點心喝點茶。秋日涼爽,他更喜歡在茶樓裏多留一會,一直耗到茶樓打烊趕客,才磨磨蹭蹭地回家去。


    今日他正單坐一桌喝著茶,竟見許紹元邁著四方步朝他走來。


    “你怎麽在這?”他笑著招呼他坐下,“你從內閣回家也不會經過此處。”


    許紹元笑笑:“有人約我在這見麵,碰巧看到你。”


    袁思教點點頭:“內城就這麽大點地方,日後能碰到的時候恐怕多得是。文清說,先前他還在街上遇到過你。”


    “是了,我們是見過幾次。說到文清,我還挺好奇的。我聽他說過一些沈家的事情,若我沒猜錯的話,他是不是已經有了心儀的姑娘,還是沈家的?”


    袁思教吃了一驚:“這都讓你猜出來了!......他何止是心儀,他還想請人上門提親來著。隻不過他母親因這事氣病了,所以我們遲遲不敢請媒人過去。”


    許紹元眉頭一蹙:“嫂夫人居然氣病了,真是因為沈家姑娘?”


    袁思教歎了口氣:“怎麽說呢......當年我也對親事不滿,家母卻認準了文清的母親。我不從,氣得家母病倒在床,我為了讓家母安心,隻好接受了這門親事。我定親之後,家母不日便痊愈了。如今這樣的事竟又輪到了文清頭上......”


    袁思教說罷,抿唇笑了笑,眼中流露出些看破世事的無奈。


    許紹元聽出他話裏有話,卻也不想多問,端了茶盞示意他。


    “......喝茶吧。”


    ......


    袁思教回到家,見文清也在,卻不是在用飯,而是癡怔地坐在他母親屋外的廊下,望著緊閉的槅扇。他個子高高的一個人,被昏黃的燈光拖出一個頹唐的暗影。


    接連五日,他日日來,日日是這個結果。


    袁思教心疼兒子,拎著東西坐過去。


    “......還是不行?”


    文清搖了搖頭,瞧著像霜打的茄子。


    袁思教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帶他到自己房裏去說話。


    “你母親怎麽說?”


    “......母親說,兒若非要取沈四小姐,便是不孝,兒既不孝,她活著也沒什麽意思......”


    袁思教心裏冷笑,居然連話都說得差不多。


    “論理,有些話我不該對你說。但是......沈四小姐即便真的過了門,你母親也不一定會如何......你明白我的意思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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