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朔一眼看穿了他的顧慮,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不必學楊芳時。我既然給了你這份手書,便是要保你。我這麽做,是想讓知道此事的人,越少越好。“


    ”是、是將軍,“得了齊朔的保證,何澤生這才應下差事。


    至於齊朔為何要退一步,自然是方必行的緣故。


    他屈服了。


    方必行信中一大半的內容,都是誇張至極的溢美之詞,把齊朔從地下誇到天上上,說盡了好話。


    隻在最後的寥寥數行之中,委婉地表明了他的困難。顯得客氣,謙恭,甚至不好意思。


    他說:齊朔是千古第一的明君,天下注定的主人,要效柳舉之行,棄暗投明。


    方必行能說這麽多好話,情況已經必然十分不妙了。


    齊朔卻並不急著雪中送炭。


    他在回信中,開出了給祿城相同的條件:尉陵。


    回信傳出後,與南朝的第四次議和也結束了。


    周靜從何澤生處得知了齊朔的底線,來回拉鋸之下,最終定下了和談的條件:南朝納歲幣三十萬兩,糧三十萬石,絹三十萬匹,隻加上一百萬的賠款。


    契約定下之時,齊朔並未親自出麵,反而仍將一切,全權委托何澤生。


    因約上南朝賠償的數額有異,和談之中,楊乃春與吳移,先後都找過齊朔以求證。他們不願事情鬧大,影響軍中穩定,便都親自私下來說。


    而齊朔也兌現了對何澤生的諾言。


    不見所有人,卻直接將何澤生拔擢為將軍府主簿,封住他們的嘴巴。


    這其實是齊朔為誘方必行,而略施小計。


    他自己手下的探子,加上何澤生在南朝安插的眼線,都有不時消息傳來。


    齊朔兩相一對,再加上他自己在澄陽前線逗留時,調查出來的南朝民生情況,算出了三百萬現銀,是祿城正好能拿出來的錢財,再多了,就要加重稅來湊,或向臣工求援。


    他不能將南朝逼得太緊。太緊了,難保他們不會因為錢財短缺,動搖了處置方必行的決心。


    於是,便讓了一步。


    這一步的謙讓,讓齊朔與祿城都十分高興。


    甚至派人送請柬給周靜與梅敬宜,說自己已經卜問好了吉時,三日後正宜成親。此時,南北已結秦晉之好,他又要成親,再加上除夕將至,喜上加喜,湊個三喜臨門。


    不高興的人隻有方必行。


    他遞到齊朔桌上的第二封信,態度更加恭敬,卻掩不住字裏行間的焦急,甚至有了許多交心之語。


    算得上是一封十萬火急的求助信。


    方必行在信中直言:他探得皇帝動向,知道他早就命人暗中搜尋對付自己的東西,就等和談結束,使者歸朝,拿他的人頭做個獻禮的添頭。


    齊朔見自己的計謀成功,也不再吝惜安撫。


    他的回信頗為真誠,直白地為方必行指了條明路:他知道方必行的難處,可借兵予他,解他燃眉之急。但北地貧窮,糧草不足,若能有好心人捐獻糧草,便再無後顧之憂。甚至可以內外合力,攻下尉陵。


    再說回齊朔成親的事情。


    他的請柬遞得突然,手下人的準備自然也倉促。


    不過,在澄陽時置辦的物什,到了中都還能繼續用,且將軍親口吩咐過成親之事,手下人自然是打起千萬分精神地應對。


    竟當真在三天之內,備好了一切。


    成親當日,大雪初霽。


    接親隊伍所經的街道,已經連夜清理了出來,不見一絲殘雪化開的髒汙痕跡。


    一路上,各處都掛滿了紅綢。


    黃昏的夕陽映在街邊屋頂的積雪上,晶瑩璀璨,與紅綢交映,白茫茫一片,全透著淺淡的紅色。


    夾道觀禮的人,與在澄陽時一樣多,也一樣熱鬧。


    而韶聲與上回相比,更像是趕鴨子上架了。


    自那日宴後,齊朔酒醒離去,她再沒見過他。


    她也是三天前,才接到要成親的消息。


    就這麽糊裏糊塗地穿上嫁衣,蒙著蓋頭上了花轎。


    花轎寶頂金圍,紅幔層層疊疊,四柱之上,皆雕琢花鳥魚蟲,飛禽走獸,精致非常。


    坐進去之後,也不如平常轎子一般搖晃,反而十分之平穩。


    轎子前後的大樂聲,如山呼海嘯一般,一陣一陣地向轎中湧來。


    這使韶聲不禁偷偷掀開轎簾往外望。


    她的麵上還覆蓋著紅綢的蓋頭,目之所及,全是一片紅色,但這並不能遮擋麵前場景,帶給韶聲的震撼。


    隊伍中人,皆為紅衣披甲的軍士,持戟者於旁側護衛,奉禮者平端於目下,浩浩蕩蕩,仿佛長蛇蜿蜒。


    齊朔在前方騎著一匹毛色雪白的寶馬,背朝著她。他身姿挺拔,整個人在厚重婚服襯托之下,端麗華貴,自有一種莊嚴難近之感。


    這一切,竟是短短三日趕工出來的東西?


    韶聲收回手,坐進轎內,低頭看向身上的喜服——與澄陽時那件,全然不同。


    這件是她常穿的寬鬆式樣,扣子直扣到下巴,但其上密繡的金銀,釘縫的珍珠寶石,比上一件更多,更重。


    而外間觀禮的南使梅敬宜,發出了與韶聲同樣的感慨。


    同為南使的周靜是文士,沒帶過兵。


    隻有他知道,這意味著什麽。


    ——隻需三日,北地便可拉出這樣一支訓練有素的精銳,讓他們做什麽都可以。


    現在正在接親,下一刻便可上陣殺敵。


    他想到了自己與齊朔在尉陵的對峙。


    齊朔是不是故意做給他們看的?梅敬宜不禁將手藏進袖中,慢慢攥成拳。


    不過,有一點他想錯了。他身旁的周靜也有自己的想法。


    周靜與柳二小姐這位新嫁娘,是很有一番淵源的。


    在他的印象之中,柳二小姐是位深明大義的好女子,如今怎的嫁給了元應時這樣的反賊?


    在祿京中時,他也旁敲側擊地打聽過她的消息。柳家人對此諱莫如深。隻說二小姐大逆不道,柳家已經容不下她了。


    嗬,如今自己明知朝廷尚有一戰之力,卻當著這勞什子特使,在故國舊京之中,向著這竊國的賊人屈辱求和;與委身賊寇,婉轉求生的柳二小姐,又有何分別!


    於柳二小姐,是他執意出走負了她,才至今日之禍。而於他自己呢?


    懷著這點微妙的愧疚與自傷,周靜低下了頭,自然也沒發現身邊梅敬宜的想法。


    這場盛大的婚禮一直持續到夜裏。


    待齊朔從酒宴上下來,韶聲已經坐在新房的喜床上等候多時了。


    齊朔待人從來親切,席間下屬起哄勸酒,他照單全收,再加之前幾日的和談成功結束,心情高興,因此多飲了些。


    當他帶著一身酒意進房時,見著裏麵滿座的喜娘儐相,以及周遭侍奉的仆婢,也努力控製著不太穩當的步伐,客客氣氣地將人一個一個地請走。


    便是有妄為之人見他溫柔和善,真當他是文弱漂亮的書生公子,纏著要對他漂亮的臉蛋做文章,甚至要鬧新娘,也被他三言兩語說得暈暈乎乎,順從地離開了。


    隻留下韶聲還蒙著臉,直挺挺地坐在床邊。


    齊朔伸手揭開了她的蓋頭。


    “要……要用杆稱挑……”韶聲早就聞到了他身上的酒氣,以為他又醉了,於是大著膽子小聲糾正他。


    “人都走了,何必還講這些虛禮。”齊朔說。


    然而,當他轉過身,重新麵對韶聲時,又改變了主意。


    “真真謹遵小姐命。”


    他搖搖晃晃地向韶聲鞠了一躬,拿起方才隨手放在桌子上的蓋頭,捉著兩隻角,又給她蓋了回去。


    之後,再用手邊托盤上的金稱,挑起了蓋頭。


    “聲聲小姐今天真好看。可惜今天有別人在,還有壞人。不能給小姐穿上次那件好看的喜服。真真的小姐,可不能讓別人看去了。”齊朔坐在韶聲身邊,捧著她的臉,黏糊糊地歪頭道。


    “你……你別這樣說話……”韶聲最怕他故意賣嬌,尷尬地得連藏在繡鞋裏的腳趾,都止不住地往回縮。


    “上次真真喝醉了,對小姐不好。這次吸取教訓了。小姐不喜歡嗎。”齊朔一件一件地拆下韶聲頭上的喜冠和釵環,用手指卷著她發髻上散下來的頭發玩。


    “你……你還記得!”韶聲駭然。


    “當然記得。我做了壞事,怎麽能不認呢?”。


    韶聲的發髻,已經被齊朔拆得全散了。


    似乎是見玩具沒了,他便轉移了目標,揭開了她衣裳最上的幾顆扣子,露出將臉埋在韶聲的脖頸之間挨蹭。


    她的烏發散落在肩頭,正紅的嫁衣和濃黑的長發,襯得她露在外間的臉頰與肌膚,更加雪白細膩。


    韶聲被他弄糊塗了。顧不上再害怕。


    他到底醉沒醉?


    若是醉了,應當像上次一般,不該有這麽多話;若是沒醉,為何如此奇怪?


    雖糾結重重,她還是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輕輕撫摸齊朔的脊背,試探地安撫他。


    心中的話也忍不住說了出口:“你怎麽不守規矩,把能見證的人都趕走了,才揭蓋頭,而且什麽儀式都不要,連……合巹酒,都不飲。會不會不吉利?”


    她畢竟是新婦,說出這番話,難免有些羞於啟齒。


    齊朔感受到韶聲的撫摸,抱著她,一起倒在了床上紅色繡鴛鴦的錦被之上。


    “現在可以喝的,小姐。真真就是不想讓別人看。因為是真真同小姐成親,不是旁人同小姐成親。”


    “不會不吉利。”


    “無人見證,天地亦可為證。”


    酒意使他的眼睛濕潤,閃爍如星。


    不知是否因著這雙水潤的星眸,使韶聲生出錯覺,覺得他話裏有種孩童般的,天真不講理的執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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