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本計劃將通敵的罪名安在方必行頭上,好抄了他的財產,補貼國庫的空虛。誰知他當真通敵!還卷走了全部身家!


    於是極力封鎖消息,相關人等,秘密應對。


    所幸,還有唯一一個不算壞的消息:尉陵關隘,仍受梅敬宜所控。他臨出使之時,便囑咐過守軍,聽他之令。


    如今梅敬宜還在往祿京的路上,隻要他願意即刻回返,便能阻住叛賊方必行同北地的裏應外合,為朝廷大軍剿方爭取時間。


    梅敬宜當然願意。


    甚至與他同行的周靜,也爭取到了皇帝手諭,同梅敬宜一道駐守。


    方必行急了,他手下皆是文人,無用兵之良才,又收到祿城風聲,說要圍剿他。


    便慌慌張張地寫信來催齊朔。


    齊朔卻還是老樣子,穩坐中都。


    甚至傳信安撫方必行說:方老何必妄自菲薄?昔日桃李滿天,豈皆無用之棋?尉陵梅子持,既為方老門生,剿首竟未受恩澤?我元家軍善戰,方老靜觀便是。


    齊朔信中所言,方必行當然知道其中道理。


    但他不願一直幫著齊朔供養軍隊。時日一久,難保齊朔不會盯上他的萬頃良田,私庫巨財。這是他的立身之本,也是他的籌碼。


    他既然出了錢,便必須要從北方換點什麽出來。


    這種想法,當然不可能同齊朔坦白。


    於是,此戰便一直僵持到四月末。


    梅敬宜治軍謹慎,久據尉陵城中,從不輕易應戰,反而協同祿城,不斷擠壓方必行的勢力。


    便是澄陽前線,元寶時不時地叫陣,用潑皮話侮辱他,極盡他少時在市井之中所學:“梅子持,你就知道做縮頭烏龜,毫無擔當!怕不是千年的王八成了精!是不是見你老師投降了,不好意思見我們了?不怕,你的老師識時務,你是他的學生,肯定學到了他這一絕招!識相點就趕緊滾出來投降!你就算是牆腳下的臭狗屎,剛拉出來熱騰騰的時候還有狗會去吃,別一等再等,變得又臭又硬,連狗都不吃了!”


    然而,梅敬宜固守城中,不為所動,一直在等待方必行處出現轉機。


    甚至有時心情好,還會上城樓與元寶對罵:“金將軍罵我是狗屎,那你是什麽?吃屎的狗?”


    隻自己動嘴巴,絕不動一兵一卒。


    直到方必行想到了一條妙計。


    他不知用了什麽辦法,將梅敬宜的親妹梅允慈,從祿城之中帶了出來。


    並且大張旗鼓地宣揚:梅允慈待字閨中,多年未嫁,正是為了心慕之人齊朔守身。如今南朝舉國皆知,在當年齊之行大案中,他的幼子齊朔死裏逃生,如今已經搖身一變,改名換姓,成了逆賊元應時,與南朝遙相對峙。梅姑娘既知齊朔未死,便大膽出走,前往北方尋找她的情郎。


    如今“情郎還魂,勇梅娘為愛相隨”這出離奇的風流韻事,已經傳遍了整個祿城。


    牽扯其中的,當然還有柳家的兩位小姐,一位是如今翰林院柳大人恩斷義絕的女兒,另一位則是名滿士林,卻隨父效北的擷音居士柳韶言。柳韶聲是元應時如今的新夫人,柳韶言是元應時曾經的婚約對象,這二位再加一位梅姑娘,三美相爭,這元應時當真是盡享齊人之福。


    中都收到消息,楊乃春不禁當著齊朔的麵就笑了出來:“這一個月來,我原還擔心送出去的兵全打了水漂,讓方必行趁機擁兵自重。結果這人花了一個月想出來的,竟是這麽個沒出息的老法子。這法子都給我們學來了,他竟還未用膩!我當真想不通,他富有萬金,怎的就願意死心塌地,向我們投降?”


    齊朔笑笑,笑意不達眼底。


    方必行文人出身,知守財斂財,畏懼戰場可怖,更畏懼的卻是戰爭於他自身的損耗。就算他手下出了良將,良將不畏死,卻無主公的錢糧支撐,豈非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楊乃春征戰數載,如何不知這些淺顯的道理?


    齊朔心裏清楚,楊乃春所言,都是他說慣了的,假作直爽的奉承話。


    若是在以往,他一般會笑罵兩句,或者解釋一二,給楊乃春一些發揮的空間。


    畢竟隻要手下人無二心,又能做事,他並不介意這些無傷大雅的小愛好,甚至會盡量滿足他們。


    而且,誰不愛聽奉承話呢?


    但此刻,他卻不知為何,暫時不想聽。


    “如今尉陵已被圍困,早晚都會到手。方老有獻城之功,諸位可先想想如何相迎。”


    齊朔看人極準。


    楊乃春見他開口打斷自己,知此時摸不清將軍心思,果然不作聲了。


    打破沉默的人反倒成了何澤生:“澤生以為,方必行此舉,有為聯姻造勢的意思,將軍可應。將軍與他欲帶來的這位梅姑娘聯姻,滿足他的要求,便算是獎賞他獻城的功勞了。既鞏固與方家的關係,又離間梅敬宜與南朝皇帝,於我們速取尉陵,是無本萬利的生意。”


    齊朔並不表態。既不說讚成,也沒有反對的意思。


    吳移便搶先開了口:“我們倒不至於將姿態放得那麽低。方必行已行此舉,梅敬宜便再不能取信於南朝皇帝。尉陵一旦更換守將,不出三月,必然不攻自破。如此,再應下方必行額外的要求,未免多此一舉。更何況,他隻是以造勢來暗示,並未直言。”


    何澤生搖搖頭:“不然。此時應下聯姻,便是以此作為方必行投誠的獎賞。便不用在收下尉陵後,再重新讓利。到那時,要獎給方必行的東西,便不一定能如此輕飄飄了。”


    吳移失笑:“施霖,此計能顧一時,卻不能顧一世。你讓方必行吃了這次啞巴虧,他不滿意,便會在其餘地方找補。且當他來北地後,我們對上南邊,固然會有更多勝算,但同樣也會受製於此。到時,方必行若想舊賬重提,必定要惹來天大的禍患。”


    ……


    二人各執己見,誰也不讓。


    故而,雖唇槍舌劍,你來我往,但這場爭執,一直僵持著,沒有什麽結果。


    “此節待尉陵事了,容後再議。“


    終於,齊朔伸手製止了堂下的喧嘩。


    ”諸位自便吧。“


    且先將北邊諸人的爭論放在一邊。


    吳移確實說中了:方必行的消息放出去後,尉陵很快換了守將。除去梅敬宜在尉陵的一切官職,召回祿城,另行安排。


    不知是否受到流言的影響,柳家急於向朝廷證明自己的忠誠,竟自告奮勇地舉薦柳執唯一的嫡親兒子,也就是韶聲同父同母的兄長,柳鏡池,前往尉陵督戰。


    南朝皇帝允了柳家的請求。


    如今,尉陵之中,由仍在城中的兵部侍郎周靜,暫代主官一責,柳鏡池則掌兵馬,聽周靜之命。


    元寶也在此時,突然對尉陵發難。


    梅敬宜這樣天生領兵的奇才,是極為難得的。周靜與柳鏡池當然沒有他的能力。


    故而,雖他們仍然執行梅敬宜走之前的布置,卻依然防不住尉陵方向的攻勢。


    使元寶與方必行終於會合,在尉陵之後,連下江州、臨昌二縣,完全控製了平江府。


    不過,元家軍畢竟是北方的軍隊,不熟水性。


    攻到潯江畔後,便再不得寸進。


    柳鏡池也在一路的潰退之中,練出了些經驗,據潯江天險,幾番打退元寶。


    不過齊朔並不會因此責怪元寶作戰不利。


    他的任務早已完成。


    ——取得尉陵,帶回方必行。


    為此,中都甚至為了他,舉辦了盛大的歡迎儀式。


    時維七月。


    平江府守將金暉,同南朝高儒方必行一道進京,接受元將軍的獎賞。


    將軍夫人柳韶聲的賞寶集,也應時而開。


    她的收禮賬冊,邀請名單,直到開集前三日,才終於定了下來。方必行的夫人赫然在列。


    這位方夫人,甫一進京,便向韶聲送了份不輕不重的禮物。


    說實話,韶聲從未嚐過這樣的滋味。


    她原本還有些緊張的。


    沒想好自己該說些什麽。


    等真正到了場,她才知道,其實自己什麽都不用說。


    也什麽都不用做。


    在將軍府的花園裏,下人們布置好了一切。她一個人坐在高座上,俯視著下首的眾位夫人。夫人們有了她的吩咐,才能入席;她說開宴,她們便全起身向她下拜行禮;她叫起,她們才能起。


    從她的視角看去,她們手上有什麽小動作,每個細節,她隻需掃一眼,便清晰可知。


    這種感覺很好,簡直是好極了!


    她突然想起自己的祖母,甚至開始理解她了。


    這樣高高坐著,小輩在底下跪著,全都來討好她,可不是想幹什麽就幹什麽。


    喜歡誰就獎賞誰,不喜歡誰就懲罰誰。


    她與柳韶言,爭來爭去,好像兩隻逗祖母開心的哈巴狗。伸著舌頭,呼哧呼哧地討賞。


    祖母高興了就抱著喜歡的那隻親熱,不高興了就照著討厭的那隻踢一腳。


    說不定,不僅祖母這樣看她們,祖父、父親、叔父,也有一樣的想法。


    再看向下首的一眾夫人。


    自己原先總是跪著的那個,現在竟能坐著看人跪了。


    韶聲有一瞬間的迷亂。


    不過她很快便清醒過來。


    這都是托齊朔的福。


    當將軍的感覺真好。或者說,當上位者的感覺真好。


    怪不得人人爭上遊。


    俯視不如自己的人,確實是很滿足的。


    但這樣真的對嗎?


    倘使富貴人不再富貴,人上之人會消失嗎?沒了人上之人,會更好嗎?她又想。


    這是她回憶起吳移去年說過的話,突然有感而發。


    是吳移從澄陽帶著她往尉陵去,在路上說的。


    說的是他追隨將軍的原因,也是將軍的誌向。


    第67章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響空山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鹿水靈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鹿水靈並收藏響空山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