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童搖頭道:“不能, 隻是沒剛來時那般瘋癲了。”


    居住在後院的受害者恢複後走了大半,整個院子顯得冷冷清清,正中間曬著的藥材混合在一起散發出淡淡的藥香味, 泛著苦澀。


    桑枝環顧了一圈小院, 朝著堇青吩咐道:“去客棧將你們少宗主喊來。”


    醫館距離客棧很近,大約隻要半炷香的路程, 等她種完蠱薑時鏡應該差不多剛好能到。


    堇青應道:“是。”


    藥童將半攏的門完全推開,明媚的陽光鑽進屋內, 漂浮在空氣中的塵埃組成了一束金色的光。


    臨時搭建的大通鋪被拆掉,並列擺放著五張約一米寬的木床,加上白家幸存者還有三個人因傷情太過嚴重, 生活無法自理, 連家人都找不到。


    桑枝自始至終都未瞧見露露, 問道:“露露離開醫館了?”


    藥童走到正在看診的大夫身邊,幫忙收拾淩亂的藥箱,一邊回道:“嗯,兩日前走的,她說她在襄州拋頭露臉太久,大部分人都已知曉她的身份,留在醫館幫忙被人瞧見後,總是指指點點。”


    “不想醫館因此而背上不好的罵名,便往隔壁的塗州去投奔遠房親戚了。”


    桑枝眉間不由一皺:“襄州離塗州並不近,她一個女子又身無分文,難不成要徒步走到塗州不成。”


    離開前怎的也沒同她說一聲,雖然她沒什麽錢,但包一輛馬車的路費還是有的。


    “姑娘不必擔心。”大夫將脈枕放進藥箱內,抬頭瞧了一眼桑枝,娓娓道,“那孩子走前,與塗州的親戚通過信,她原先怕那邊接受不了她在青樓做過活計,便先寄了信委婉地告知了一切。”


    “那邊也是通情達理之人,並不厭惡她的經曆,反而還安慰著說沒關係,讓她隻管來。”


    “欣喜下,她連夜收拾好了東西想走,我留不住便贈了些銀子給她,又托好友讓她搭上了前往塗州的商隊。”


    大夫歎了一口氣,合上藥箱,失落道,“她在草藥上的天賦極高,不消半日就能認全院子裏曬的藥草,我本想教她學醫,可惜……唉。”


    一旁的藥童嘟起嘴,憤憤不平道:“露露姐可不是一夜間就想走的,她原本的打算就是要留在這裏學醫,明明是那些臭男人,故意說那些難聽的話,編排是非……”


    大夫敲了一下他的腦袋,嚴肅道:“不可亂說。”


    藥童不情不願道:“本來就是,露露姐每日都很努力地鑽研醫書,辨認藥草,結果……”


    桑枝看向大夫,眉間皺得更緊了:“是前幾日發生的事情?”


    大夫背起藥箱,又是輕歎了一口氣,吹得胡子翹起了一角:“是那孩子以往在青樓生活時的一些……”他猶豫了下,換了個詞匯,“故人來醫館鬧事,那日我剛巧出門看診,具體的不是很清楚,雖報了官,但官府覺得隻是私人糾紛,便沒多管。”


    “那孩子估摸是怕那些人再上門找事,才提出去塗州投奔親戚。”


    “也好。”他緩慢地往門口走,“離襄州遠一些也好。”


    桑枝抿著唇沒有說話,塗州離襄州遙遠,古代又沒有互聯網能夠大肆傳遞消息,露露去了塗州興許真的能重新開始生活,有新的人生。


    藥童悄悄地湊到她的身邊,小聲道:“夫人你別看師父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其實他才是最氣的那個人,知道這件事後,氣得飯都吃不下,差點就要去官府門口敲堂鼓把鬧事的那些人告上去。”


    桑枝愣了下:“看不出來你師父還是性情中人。”


    藥童:“師父是覺得他因此損失了露露姐這樣有天分的好苗子,很是可惜。”


    大夫走到院子內後發現他還在悄眯眯地說話,當即喊道:“臭小子,有空就把藥草翻一翻,別總想著偷懶。”


    藥童瞬間耷拉下腦袋,訕訕道:“知道啦。”


    他轉頭看向桑枝:“我在小院內,夫人有任何事喚我一聲就好。”


    見她點頭,才慢吞吞地往屋外走。


    屋內剩下的三個受害者都因被折磨時間過長,心理出現了問題,暫無法自理生活,且逃避與人接觸和講話。


    她看向睡在最裏側的白家幸存者,她靠坐在床頭,雙膝屈起環抱著自己,眼神空洞且迷茫,有時能一動不動保持一整天。


    桑枝小心翼翼地靠近她,伸手輕觸了一下她的手,發現絲毫沒有反應後,又緩慢地講了許多話,她像是失去了與外界溝通的能力,木訥得如同沒有生機的娃娃。


    “關於七年前白家被株連九族的案子,有些疑問想問你,我會在你身上種一隻蠱蟲,過程不會痛,事後會把蠱蟲取出來,可以嗎?”


    她一字一句認真地告知,但麵前的人依舊毫無反應。


    桑枝看了她一會兒,沉默地拿出準備好的蠱蟲和小刀,刀尖在她小臂上輕劃開了一道極細小的口子。


    將蠱蟲放在傷口的位置,戳破自己的指尖擠壓出一滴血滴在幹煸的蠱蟲上,沒一會兒蠱蟲變得飽滿富有生機,快速鑽進傷口內。


    見此,桑枝取出骨笛放在唇邊吹響,晦澀難懂的笛聲響起,低沉而婉轉持續了七八秒後,原先一直毫無反應的白家幸存者突然抬起了腦袋。


    空洞無光的眼睛漸漸失焦,像極了人形娃娃。


    桑枝伸手在她眼前揮了揮,下一瞬,她猛地轉動眼珠望了過來。


    身體和腦袋卻還是保持原有的姿態,就連眼睛都沒變,唯獨漆黑的眼球轉到了桑枝的方向。


    場麵一度極其驚/悚。


    桑枝默默地後挪了些,拉開距離。


    輕聲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她似乎想了片刻,斜著的眼珠逐漸回歸原位,僵硬道:“早春。”


    許久未開口說過話,她的聲音嘶啞得厲害,話語間混合著極多的空氣,讓人聽不到實音。


    桑枝歪了歪腦袋,聽起來有點像統一分配的丫鬟名字,薑時鏡先前說過她是從丫鬟屍堆裏活下來的。


    “你還記得七年前的白家嗎?”


    早春緩慢地點了點頭:“記得。”語調極慢的主動說道,“株連九族。”


    桑枝鬆了一口氣:“你記得就好。”她望向門外,“一會兒會有人來問你一些問題,你如實回答便好,不用害怕。”


    早春的眼內透著一股濃重的迷茫,一問一答都需要漫長的時間反應。


    “好。”她眨了眨眼,緩慢地看了一圈四周,“這裏是哪裏?”


    桑枝一愣:“?”


    眉心不由微蹙:“這裏是醫館,你住了許多日,不記得?”


    早春眼裏的迷茫漸漸蔓上了臉:“醫館……我記得我在刺繡坊裏做活,太餓了便將街上買來的菜餅吃了,然後,然後……”


    她看向桑枝,瞳孔卻仍未聚焦:“咦?然後呢?”


    桑枝靠近了她一些,再次伸手在她眼前揮手,隻見黑眼珠一瞬間轉了過來,極為嚇人。


    過了好幾秒才慢慢地恢複原來空洞無光如盲人一般的眼神。


    按理來說蠱蟲不會造成這種恐怖的副作用,早春的神經反應好像出了問題。


    “這兩年來發生的事情,你全部都不記得了嗎?”她試探著問道,“比如賭坊?”


    早春歪著腦袋,重複著輕喃道:“賭坊。”


    她的臉上似乎出現了一抹痛苦,轉瞬即逝,緩慢地搖頭道:“我從來不去這種地方。”


    正巧這時薑時鏡匆匆趕來,身後是抱著杳杳的堇青。


    桑枝握著骨笛站起身,走到少年的身邊將早春奇怪的情況一五一十地告知他。


    薑時鏡麵色一沉:“你說她的記憶停留在進入賭坊前?”


    桑枝從堇青的懷裏接過杳杳,輕應了聲:“嗯,可能是大腦自發的一種保護機製,若是遺忘這段經曆,或許能無縫銜接到兩年前繼續活下去,但……”


    看著早春的反應,皺眉道:“很難說。”


    她以前也種蠱操控過人,從沒出現過早春這種奇怪的模樣。


    薑時鏡走到床尾,凝視了早春好半晌才問道:“七年前白家被滅門前夕,都跟誰有過往來?”


    早春想了片刻,掰著手指慢吞吞道:“太子殿下,五皇子殿下,康王殿下,方太傅,賀將軍……”


    她一連報了許多人:“那時正值二姑娘選夫婿,每日都有人登門拜訪。”


    說著,她突然歪了下腦袋,分外奇怪:“咦,是七年前嗎?”


    將手放到眼前看了許久,糾正道:“五年前,分明是五年前的事情,我記得很清楚。”


    薑時鏡並未跟她糾結時間問題,順著她的話往下問道:“二姑娘最終選定的夫婿是否是將軍府的公子?”


    作者有話說:


    這個篇章終於要結束了!


    第81章 晉江


    ◎鬼迷心竅45◎


    早春緩慢地點了下頭:“賀將軍家的大公子, 婚期定在立夏,當時四姑娘也很是喜愛大公子,因此發了很大的脾氣, 把伺候她的丫鬟都打了一頓, 皮開肉綻, 我背上還有那時的傷疤。”


    薑時鏡手撐著床尾的木頭圍欄,微微俯身看著她:“賀將軍一家在事後三個月被流放邊疆, 你可知道?”


    早春抬起頭, 空洞的眼睛望著少年,裏麵滿是迷茫和困惑:“流放邊疆?二姑娘與賀公子隻是在議親, 算不上九族之內, 不應該被牽連。”


    桑枝抱著杳杳往前走了一步, 解釋道:“株連九族,所有人都會死, 不存在流放。”


    “哦,這樣啊。”早春再次垂下頭,似乎在回憶, 好半晌道, “那日,整個白府到處都是手持兵刃的軍隊, 他們把主子們拖走,當差的下人和婢女被驅趕到大廳後當場斬殺。”


    “到處都是血, 屍體疊屍體,很快就變成了屍山,其實當時許多被刺穿的下人並沒死透, 隻不過因屍體真的太多了, 重量壓下來後, 最後一口氣也咽了下去。”


    她緩慢地描述著那天見到的情形,許是造成的陰影太深刻,即便已過了七年,她依舊能事無巨細地把場麵用語言刻畫出來。


    “我比其他人幸運一些,剩一口氣混在屍堆裏被草草地扔在亂葬崗裏,那夜下了好大一場雨,我被澆醒後,才勉強從裏麵爬出來裝成逃荒的難民一路跑到襄州。”


    說完後,她歪著頭看向自己傷痕累累的手背:“之後的事情,我一概不知。”


    屋內安靜了好一會兒,桑枝看向麵色凝重的少年,他的眉眼緊緊皺起,周身散著一股極淡的戾氣,似乎正在極力壓製。


    她抿了抿唇,小聲道:“蠱蟲不能在她的腦袋裏待太久,你……還有別的問題嗎?”


    聞言,薑時鏡閉了閉眼,重新問道:“白家除了明麵上跟太子和官員結過恩怨,暗下還有沒有其他人。”


    早春想了好一會兒,不確定道:“我好像聽三姨娘還是二姨娘提過一嘴,具體的記不清了,但依稀記得說的是康王殿下,好似是因外邦上貢的問題與白大人吵了許久,當時是在書房內,姨娘也是因送茶才聽到了幾句。”


    她竭力地回憶那時的記憶,眼睛突然瞪大了幾分:“我想起來了,我被扔在亂葬崗的時候,有人在數數,說數量對不上,少了一個人。”


    薑時鏡眸色一暗,周身的戾氣隱隱散出:“有人從那場滅門裏逃走了?”


    早春被他嚇到,挪著身體往後,搖頭道:“我不知道。”猶豫了下,道:“但據我所知,白大人與賀將軍是多年的知交好友,五年前的事……”


    她默了聲,沒再繼續往下說。


    薑時鏡死死地攥住床尾的木頭圍欄,手背青筋暴起,許久,他壓下滿身戾氣:“我知道了,多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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