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治念骨子裏壓著叛逆,就看敢不敢反抗。”


    桑枝單手抱著變溫的湯婆子,視線盯著地麵,積雪被踩得很硬,走起來會發出吱嘎聲響,還有些滑:“公治家從內部就腐爛了,就算她不嫁給你,也會被逼著嫁到其他門派,穩固風清門在武林裏的地位。”


    她隻是沒想到風清門培養這麽多女兒的目的,是將她們都嫁給京州權貴,可據她所知,權貴比江湖更看重身份,很少有會娶門派子女做正妻。


    總不能全送出去當妾,這同養蠱有什麽分別。


    “她們會習武嗎?”桑枝問。


    薑時鏡沉默了半晌:“不會。”


    他的聲音在寒風中顯得破碎又縹緲:“說嫁不如說送,她們學習最多的是如何掌握丈夫的心,最好能爭過主母,更方便得到風清門想要的利。”


    “我在顏府小住時,遇到過二姑娘跟隨禮部侍郎前來拜見顏詞,她……同京州的姑娘幾乎沒有分別,要說最大的區別……”


    少年腳步更緩慢了:“京州的閨閣姑娘眼裏還有對未來的光,她沒有。”


    或許被父親送出去的那一刻起,架在她們脖子上的刀徹底砍下,斬斷了她們對未來的所有期望。


    沒有武功傍身,暗處無時無刻有眼睛盯著,連逃跑都是一種奢想。


    第144章 晉江


    ◎武林大會27◎


    桑枝垂著眼眸輕歎了一口氣:“作為武林中習劍術的第一門派, 教習弟子的同時卻剝奪了親生女兒的習武資格,規避一切能反抗的風險,公治家不是在養女兒, 他們隻是把女子當做搭建橋梁的基石。”


    她忽然意識到一個忽略了很久的問題, 疑惑道:“公治家近三十年沒有男嗣誕生, 他們不急?”


    風清門一看就有皇位要繼承,不可能因為生不出來就不生, 他們隻會把錯處怪在妻子身上, 然後變本加厲地生,全然不在乎妻子的身體是否能承受, 直到妻子無法再生育, 便開始納妾, 一個接一個。


    薑時鏡再次陷入長長的沉默,他什麽都沒說, 卻又什麽都說了。


    這一瞬桑枝隻覺得被手捂住嘴巴無法出口的不公,匯聚成無形的風,攜著對人世的失望, 在耳畔振聾發聵。


    繞出崎嶇的山路後, 山莊內的燈火明亮如白晝,時不時會有刀宗弟子巡邏路過, 薑時鏡將桑枝送到川舒院,沒再往裏走:“太晚了, 我不方便進去。”


    他看向少女被凍得微微泛紅的臉頰,道:“風清門內部的事,我們無權插手, 一個門派既然能從百年前活到現在, 必然有一定的手段和方法。”


    “我知道你痛恨將女子當做物品的行為, 但憑我們想掀翻這一切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如果公治念不想反抗,決賽前我需要送你離開刀宗,以免老爺子惱羞成怒翻臉,將主意打到你身上。”


    桑枝愣了下,“你要做什麽?”


    薑時鏡指尖挽過她臉側的碎發,桃花眼微彎:“隻是一條備選路,你不需要知道。”


    桑枝有些惴惴不安,不放心道:“別鬧得太大。”


    少年瞳內漾著橘紅的火光,在夜色內跳動,如蠱惑心智的鬼魅:“不會,回去吧。”


    桑枝一步三回首,跟在身側背著小包袱的堇青火上添油:“少夫人為何不直接跟少宗主回去,娘親說了,生米煮成熟飯,誰來了都得歎氣。”


    桑枝:“……?”


    她一時無語凝噎:“你娘親……還挺開放的。”


    預賽結束後的三天是休息時間,進入複賽的弟子更努力練武,淘汰弟子則開啟了吃喝玩樂的休閑時光。


    鹹魚教雖來了二十七個弟子,但進入複賽的隻有八個,大部分弟子都滿懷期待地報了小組賽,每個門派需要再額外提交一名領隊名額,柳折枝問也不問把桑枝報了上去。


    等她知道這件事時,比賽已過了大半,賽程已然進入複賽後的二輪賽。


    桑枝從弟子那裏得知自己需要帶領一群弟子前往另一座山參與小組複活賽,整個都傻了,她憋著怒氣,氣衝衝地往二樓的觀景台走,未戴麵紗的臉差到像是去殺人。


    二輪複賽還在準備階段,因而比武場的弟子聊天嬉戲,鬧成一團,頗有種運動會的熱鬧。


    她方才轉彎上階梯,迎麵撞上恩華寺的主持身襲僧服外披棕色袈裟,歉意地朝她合掌鞠躬:“抱歉,請施主見諒。”


    桑枝後退了幾步,禮貌的頷首道:“是我沒瞧路,與主持無關。”


    主持和善地彎著眉眼,笑道:“施主此前可否去過襄州。”


    桑枝輕皺了下眉,沒隱瞞,道:“去過。”


    來往會有人經過,她下意識地往旁邊避了避,疑惑道:“主持問這個做什麽。”


    主持站在台階上,桑枝仰著頭,脖子酸痛,默默地又往後退了幾步。


    “貧僧有位小故人也在襄州,聽聞聖女此行住過一段時間知府,可否有見過她。”他慈眉善目道,“名芝,姓武。”


    武芝!


    桑枝腦海裏驀然浮現武芝臨死前瘦弱到如羽毛的身子以及那雙褐黑色的瞳內,充斥著對襄州未來的希冀,她用死亡把陷入地獄的襄州拉起來,重新投入陽光的懷抱。


    “見過,是個很好的人。”桑枝抿著唇輕笑了下。


    主持邁下台階,與她站在同一塊平地上,語速慢卻帶著一股安撫人心的魔力:“說來可惜,她曾是我門下最出色的弟子,耍的一手好棍,連大她幾屆的師兄都比不上。”


    “隻可惜是女子。”主持無奈地搖了搖頭。


    桑枝臉色沉了下來:“隻因是女子,就不能習武,主持是否太過偏見和武斷。”


    她不接受任何的性別歧視,無論男女,武芝是女子又如何,劉伍將父子沉溺財寶和女色,踐踏百姓生命時,是武芝不顧一切撐起襄州的天,護佑安寧,她不喜歡這種言論。


    主持看出麵前的少女有所誤解,也不惱,盈盈道:“世間各有規矩,恩華寺乃實打實的武僧廟,收女弟子視為破戒。”


    他眼尾的弧度淡了少許:“一切諸相即是非相,一切眾生即非眾生,菩薩佛祖包容萬物,貧僧和方丈也不甚在意,但弟子們的父母在意,世間的其他人在意,種種俗念化作因纏住恩華寺,結出的果總有一天要償還。”


    “施主還年輕,人世間的惡語帶來的災難無窮無盡。”


    桑枝垂眸沉默片刻,躁動的心漸漸平緩:“抱歉,是我沒認清現實。”


    主持說得沒錯,恩華寺不在意性別,不代表其他人也不在意,就連男子和女子出家都有和尚尼姑廟之分,更別說,武芝當年是女扮男裝混進的恩華寺。


    恩華寺收出家男弟子,銜月樓卻隻收女弟子,若當年武芝去的是銜月樓或許就不會被廢武功,失去自保的能力。


    主持:“她現在可還安好。”


    桑枝輕聲道:“她實現了心中的抱負,現下應該已經轉世投胎了。”


    主持似乎怔了下,雙手合掌道:“善哉善哉。”


    桑枝偏頭望了一眼比武場:“不叨擾主持,先行一步。”


    “好。”主持看著她邁上階梯的身影,忽道,“看清腳下的路,千萬別邁錯了,你會得到想要的結果。”


    桑枝愣住,伸出的腳懸在空中,遲遲放不下去,她轉頭看向主持,慈善的臉上盛著笑意,陽光籠罩於身,如在袈裟鍍了一層金光,朦朧又神聖。


    “主持可否知曉什麽。”


    可他卻笑著搖頭道:“不可說,不可說,一切都是因果緣分。”


    桑枝原本是衝著跟柳折枝吵架去的,但在與主持的攀談中心裏的氣逐漸消失,歸於平靜,端正地坐在椅子上百思不得其解。


    她瞥向另一側正在剝橘子的柳折枝,直言不諱道:“你先前說回家的路,是不是知道怎麽回去。”


    柳折枝淡定地把絲扯幹淨,遞給另一邊的瞿苒苒,他現在坐的位置是桑枝原本的位置,而桑枝的位置標著鹹魚教教主之位。


    “不知道,唬你的也信。”


    桑枝見他體貼地拿出帕子擦拭瞿苒苒唇上的汁水,彎起的嘴角壓都壓不下去,輕哼道:“你自己回不去,也不讓我回去。”


    聞言,柳折枝視線往她這裏掃了一眼,嗤笑道:“初來刀宗的第一日,我分明記得你說要外嫁。”他垂首慢條斯理地擦著指尖,“薑時鏡若是知曉,你想拋棄他遠走高飛,會是什麽反應。”


    桑枝愣了下,自從接受自己可能永遠回不去現代,坦誠地承認內心的情感後,她沒再考慮過這個問題,以至於就算知曉了隻言片語的可能,仍然抱著失敗的可能性規避。


    大腦自動繞過,拒絕設想不想麵對的一切。


    她輕輕呼出一口氣:“這是我與他之間的事,與你無關。”


    “噢。”柳折枝雙手一攤,“隨你。”


    瞿苒苒默默地搬著椅子又開始遠離,她有大嘴巴的缺點,守不住秘密導致一點都不想聽。


    柳折枝也沒阻止她,卷著手裏的帕子,饒有興致道:“你是大學生吧。”


    桑枝:“不是。”


    柳折枝挑眉:“那我怎麽看你總有一股清澈的愚蠢。”


    桑枝:“?”


    “原來的桑枝呢?”


    “練邪功走火入魔,褚偃主責,你次責。”


    柳折枝垂下眼,指尖繞著卷好的帕子捏成了兔子的形狀,放在掌心中觀賞:“她還在嗎。”


    桑枝看向記憶裏的小兔子:“不知道。”


    她擁有原主所有的記憶和情感,前半生如同親身經曆,原主好像在,又好像不在。


    “她是個好姑娘,你也是。”柳折枝把手帕兔子放進少女的手裏,輕聲道,“你若是不想留在這裏,就不要跟這個世界有牽扯。”


    桑枝眉心不自覺地擰起,心跳在一瞬間漏拍,她不由自主地看向瞿苒苒,澀聲道:“所以你是因為……”


    柳折枝沒什麽表情,淡淡道:“一半而已。”


    桑枝把手帕兔子小心翼翼地放到桌上,由衷道:“謝謝。”


    柳折枝:“說起來,我以前遇到過一個學妹,同你的名字一樣,你母親為你取名時,我阻攔過,但可能是冥冥中注定,她深思熟慮後還是用了這個名字。”


    桑枝奇怪地看向他,她兩世的樣貌一模一樣,柳折枝口裏的那個學妹應當不是她,便沒多想:“是嗎。”


    他直起身看向桑枝,眸內劃過一抹涼意:“冤家罷了,幸好你們不是同一個人,不然我保不齊會殺了你。”


    桑枝:“?”


    努力地回憶了一圈大學時期得罪過的人,應該都沒到要殺人的地步。


    她默默地坐得更端正,甚至搬著椅子遠離了幾分,視線轉向比武場,沒再繼續說話。


    柳折枝不動聲色地盯著她瞧了一會兒後,也挪著椅子往瞿苒苒靠過去。


    鹹魚教在遠處看起來,從中間劈開,隔了足足一個空位,如分家。


    作者有話說:


    一個小插曲,柳折枝和桑枝都是農業大學的學生,差一屆,柳折枝的畢業材料是新型西瓜,被桑枝的畢設野豬給拱沒了,因此延畢,但兩人都隻敢在電話裏吵架,所以沒見過對方。


    一切諸相即是非相,一切眾生即非眾生。出處《金剛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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