鋒麾下的軍法官接到了上報,上報者攜陸衍的頭顱與數枚符契領了軍功牌。後來軍法隊的營帳遭到吳軍的偷襲,混亂之中,受理的軍法官也殉職而死,記檔也在混亂中丟失。


    所幸魏國援軍趕到,陸衍的屍身倒不曾有絲毫損毀。而與那位軍法官同時在場的幾位同僚,也隻有兩人活了下來,對於陸衍遺物也說法不一,但確定的是,兩人都曾見過有一枚銅製片狀符契。


    “另一人還說,報功的人姓袁名措,突襲過後也不見了。據說當時他手裏還拿著一把不錯的刀,但沒有上報。因為事務紛雜,當日入城搶東西的也有不少,軍法處的人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馮讓匯報完,又試探性問了問喜怒不辯的元澈,“殿下可要搜查重華殿?”


    雪花在一片朝陽中,乘著簌簌寒風,飄零而下,落在地上,頃刻融化,在青色的石階上暈染成一片片陰影。元澈看了看眼前金光漫雪的宮殿,笑了笑:“馮讓你看,這天羅地網,竟是她給孤一個人準備的。”


    那日陸昭去重華殿,想來並不是去拿那把弩的。將火藥硝石調到朱雀橋後,符契會從火器局返還,但那時候台城已經撐不住了,送符契的人第一反應肯定是去吳王宮。卻不料吳王及宗室子女皆躲在舊苑,情急之下,也隻得將符契放回重華殿。


    她去重華殿,應該是帶走並銷毀這些東西吧。還有給朱雀門守將傳令的虎符,來龍去脈大抵也是如此。隻是當時自己看到了那把黑漆描金的小弩,竟不疑其它,自以為抓住了把柄,留了下來,反而放了她去。


    元澈思至此處,隻覺得又氣又笑,那一把小弩,竟然隻有自己頗為在意。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她辜負了他的一番情誼,但他又覺得這似乎難以稱得上是什麽情誼。胡思亂想一番,眼底隻剩下這空曠的宮牆殿宇,心裏倒有些惘然。


    經曆了一夜一日精神上的鏖戰,元澈此時頓覺得雙眼酸痛欲裂,周身疲憊萬分,於是他道:“查查看吧,不過該帶去的東西,她應該已經帶走了。”


    馮讓見元澈這副模樣本不忍再提此時,然而腦中飛快閃過一念,遂道:“殿下,那日會稽郡主從重華殿出來之後,去了華林園的水池邊。末將聽到有重物落水的聲音,會不會……”


    元澈歎了一口氣:“撈撈看吧,若實在找不到也無妨。雖說她嫌疑最大,但畢竟華林池來來往往也有不少人,若她一口咬死不是自己丟的,單憑一個符契,也定不了她的罪狀。況且她那副厚顏利齒的樣子,你又不是沒見識過,隻怕比那個沈彥之還要厲害幾分。真鬧起來,她當眾指認是蔣、周二人所為,牽連出陸衍被殺之事,你我當如何自處?今上當如何自處?”


    馮讓聽元澈如此說,頓時泄了氣一般。


    “倒是那把刀。”元澈笑著看了看馮讓,“問問白石壘那邊的吳國俘虜,那把刀大概是個什麽樣子。依孤看,軍法處遭遇突襲,正是陸昭所為。那名以陣斬記功的士兵多半也被她抓去了。她和陸衍的感情那麽好,平日練字都用同樣的筆法,怎能不報此仇。”


    馮讓眼前恍然一亮:“既要報仇,便沒有比用陸衍的刀親手而刃要更大快人心的了。殿下英明,末將這就去查。”


    元澈點了點頭,繼續前行,並未多作言語。將那個人親手而刃果然會大快人心麽?那麽她炸朱雀橋欲取自己性命的時候呢?


    因常年握劍而變得粗糲的右手,下意識地折斷了擋在眼前的胡枝子,聲音清脆而決絕。他亦不清楚,剛剛折斷這根胡枝子是為了宣泄心中的怒意,或是它僅僅擋了他的道路。


    傍晚雪霽,紫紅色的霞光自宮殿螭吻處傾瀉而下,如流丹錯采,富麗如畫。陸昭身服齊衰,坐在窗前,晚霞透過窗紙,竟將素服盡染成朱紅之色,在一片寂靜寥落的靈堂的中,顯得格外錐心刺骨。


    這一日並未有任何一人前來祭奠,其實這幾日皆是如此。當門外有侍衛通報度支尚書沈澄譽前來祭奠時,連霧汐也嚇了一跳。陸昭倒是自若,對鏡略整理了妝發便轉至前廳。


    隻見一七旬老者解下大氅交與霧汐,而後撚了線香點燃,跪在蒲團上,恭恭敬敬祭拜了。陸昭跪坐在棺木旁,亦下拜回禮。


    沈澄譽麵容清臒,長而潔白的須發修理的頗為精細。他居台城四十餘年,任度支尚書也有五年,專掌軍用糧草調度之事,從曆陽、餘杭乃至京口、壽春,大小軍官皆與他有不淺的交情。不然換做旁人,必無任何底氣素服來此,祭奠一名死於魏國之手的舊主嗣子。


    祭奠已畢,陸昭依禮請沈澄譽前往後堂飲茶敘舊。待入座,陸昭屏退旁人,親自為沈澄譽點茶。


    她一邊從小屜內取出茶團,一邊含笑道:“沈尚書能在兩日內便聚集如此多的人馬,實在是令人欽佩。如今又救太子殿下於危難之中,為鄉梓同袍一抒高義,想來不日便會名噪台城,聲動三吳了。”


    沈澄譽則起身謙恭道:“若非郡主提前書信告知於族中,隻怕南人再無立足之地。”


    陸昭將小茶團放入缽中細細碾磨,纖細的手腕似隱蘊著難以想象的力道:“其實自白石壘破,吳國亡滅不過早晚的事,沈尚書能在大魏太子攻城之前示好,總比咱們南人抱團一塊淹死強。大魏太子初來吳地,又為蔣、周兩位都督掣肘,隻得引南方世族為強援。待來日雙方嫌隙加深,少不得要推一位南人領袖站在前麵,還望沈尚書暫且忍耐些時候罷。”


    不得不歎服於這位會稽郡主在政局上見機辯勢,沈澄譽點頭稱是。此時壺中水已沸騰,沈澄譽立刻起身,一邊殷勤幫忙,一邊旁敲側擊道:“其實卑職前來還有一樁事情要來問郡主的意思。”


    此時陸昭停下了手中的研杵,一展笑靨:“沈世伯但說無妨。”


    第15章 點茶


    此時,窗外的丹霞綺色早已褪去多半,隻留得幾痕素雲,纖纖婉婉,如銀絛般綴在天空上。


    沈澄譽道:“懷寧縣主與彥之的婚期就在明年了,之前那些產業作為聘禮都記在縣主與郡主的名下,如今這個情形……”


    沈家之所以早早地將大半產業計入兩人名下,主要是因為皇室經營所得,不計入課稅。懷寧縣主畢竟非吳王嫡出,如此巨資皆計入其名下,難免惹人非議,生出事端。因此借著陸昭與魏國五皇子元洸議婚的時候,以為郡主增添妝奩之名,沈家又豪捐了一筆。


    這些產業都是沈家自己打理,陸昭與懷寧縣主都不曾插手,不過是年終結算,上計吏來走個過場。沈家自然也不會虧欠陸家,分潤也都送到了兩人府中,再轉入國庫。此事吳王陸振也是知道的。


    皇室與世家之間連著千絲萬縷,沈家勢大,早年沿海海寇和五鬥米道聚眾叛亂,就是沈家出麵平的。寧為聵聵之政,不行察察之舉,利益上誰也別太較真,互相有個退讓,這是陸家一貫與江東門閥的相處之道。


    陸昭並不急於答複,將碾好的茶末放入如意雲頭蓮瓣紋的茶羅中,細細過篩,晾了沈澄譽半晌,方才道:“如今這個情形,陸家的田產的名錄都捏在太子的手裏頭,等長安有了示下,方能知道這些產業如何處置。懷安縣主那邊倒不必憂心,左右是她的嫁妝,太子那邊不好克扣,其他的就不好說了。”


    見沈澄譽麵色不佳,陸昭繼續道:“如今之計便是盡快將這些產業改回沈家名下。我記得那些田畝莊園都在會稽,若能托得郡太守相助,想來不會太麻煩。”


    沈澄譽憂慮道:“大魏初定江東,會稽是大郡,隻怕不日便有人事調動。先前太守由彥之的堂伯任著,這幾日也都被勒令歸家,府衙由魏軍派兵駐守。隻是不知日後上任的是誰。”


    “是麽?”陸昭道,“我這邊倒是聽說殿下有意任虞衡為大銓選。”


    “什麽?怎麽是他!”沈彥之驀地站起身,語氣大不快,“若由他安排揚州人事,整個會稽豈不是都要跟著他姓虞。”


    虞氏本就郡望會稽,若連郡官任選也由其承擔,會稽地方的政治網絡多半要由虞氏子弟掌握。單單一個郡守能撬動多少世家的利益,旁人或許不清楚,沈家卻最是明白。之前自家也因沈彥之堂伯的職務之便,圈地占山,兩年之間,竟能強壓同鄉的周氏一族。雖然是老吳王借力打力的手段,但這個小小職位所蘊含的巨大能量,沈澄譽了若指掌。


    當年沈氏的擴張自然侵犯到了旁人的利益,虞家也難幸免。若虞家重回會稽執掌重任,屆時必要與沈家清算。


    陸昭停下手中的羅篩,笑著對霧汐道:“我記得竹林堂裏有一套紺黑的建安兔毫,你去取了來罷。”說完,陸昭又走到沈澄譽前,好言安慰道,“我與世伯同有此心,隻是如今太子的奏本已經往長安去了,隻怕再難更改。如今隻能逼虞衡自己辭位。”


    沈澄譽眼前一亮,道:“郡主有此決算,必然早已心有成竹,不知鈞意可否示下一二。”


    此時陸昭從茶羅中將篩好的茶末慢慢取出,蜀東川鵝溪畫絹最為細密,於湯中揉洗,乃羅茶之首選。此時瓶中水似有迸裂之聲,陸昭端坐於錦裀之上,閉目傾聽,瓶中水聲先由輕鳴轉為喧噪,稍佚片刻,便如飛雹打於芭蕉之上。陸昭正於此刻坐起,將注水瓶從爐上取下,之後熁盞、點茶。其環回擊拂之輕靈,湯麵色澤之鮮白,令一旁的沈澄譽歎為觀止。


    陸昭盛了兩盞茶,命霧汐為沈澄譽奉上其中一盞。沈澄譽微噙一口,稱讚道:“茶香幽遠,著盞無痕,實在精妙。”


    陸昭略略低首稱了一聲慚愧:“其實茶道之難,莫如候湯。未熟則沫浮,過熟則茶沉。虞衡因反叛上位,得罪了一些南人,但又沒得罪幹淨,這才是殿下放心用他的地方。”


    曾經以箬葉密密封裹入焙,以人體溫度常火炙烤,無數心思,幾番蒸壓,茶香的苦與甘在堂中層層鋪開。兩人徐徐對飲,亦不多言,直至天色稍晚,沈澄譽方起身作別:“十日後是便是納降大典,江東子弟雖不能盡數出席,但老朽願為鄉梓發聲。”


    陸昭亦起身回禮:“霜雪厚重,地麵泥濘,我有敝帚,原為世伯掃清前路。”


    元澈回到泠雪軒中胡亂睡下,待醒來時已至晚膳時辰。周恢奉茶水入內侍奉他漱口,又重新命人為他梳了一回發。元澈先問周恢蔣、周二都督可派過人來,周恢隻道周鳴鋒曾派人上表請治失察之罪,蔣弘濟處無甚動作。說完周恢忽又想起一事,將一方帕包裹的物件奉於元澈:“殿下睡著的時候,周將軍命人和請罪表一起送來的。”


    元澈展開方帕,正是一枚鋥亮的銅製符契,冷笑一聲道:“他怎麽說?”


    周恢道:“說是今兒下午周將軍尋營回來,冷不丁從房裏某處瞧見了,自覺有罪,因此和請罪表一道呈了上來。”


    “哼,糊塗東西!”元澈重重一語,倒驚得周恢噗通跪在了地上。


    元澈擺擺手道:“不是說你,你起來吧。”


    周恢起身,仍是心有餘悸,問道:“殿下可要詔周將軍親自問問?”


    “不必。”元澈斬釘截鐵,“此事若真是他籌謀,他必不敢隻遣個不疼不癢的人來請罪。”


    周恢點頭稱是,又問道:“如此說來,周將軍反倒沒有什麽嫌疑了?”


    元澈搖頭:“倒也不全然如此,暫且等馮讓那邊的消息吧。”又問,“陸衍大殮是哪天?”


    周恢掐指算了算:“是後日,隻是不知吳國這邊是以入棺之日為準,還是以人走之日為準,這兩者相差有五六日呢。”


    元澈點點頭:“到了大殮,就要封棺了。老吳王既然說喪儀都依咱們定奪,那大殮日期便以入棺為準。”他還想為馮讓多爭取一些時日,或者說是為她多爭取一些時日。


    周恢見元澈這幾日皆心情不佳,便悉心勸慰:“殿下這幾日著實累著了,這些人哪個是省心的。殿下莫要思慮太過,如此也不宜榮養。不如想想開心的事兒。”周恢麵含微笑,目光中也包含著些許期盼,“殿下這次回去,封賞是少不了的,想來魏主簿的品階也要提上去。還有殿下元服成婚,奴婢聽說正妃乃是薛家嫡長女,容色傾城不說,其舉止嫻雅,才華斐然,更是冠絕關中。”


    此時元澈語氣略帶薄怒:“在這胡謅些什麽,還不快去傳膳。孤餓了。”


    星河遼闊,月色溶溶,元澈遙望著窗外景色,不由得遙想千裏之外的長安。小年將至,不知此時那裏是一番什麽情景。


    第16章 代庖


    南國雪晚,冬亦晚。遠在魏國長安的未央宮內,早已是紅梅怒放,玉雪玲瓏。


    此時的魏國宮殿,東回廊的簷子上又增了半尺厚的皚皚白雪。內侍們的定日清掃並不能延緩飛簷的日益沉重,而正殿內思慮憂繁的君王所帶來的壓抑,對於整個未央宮而言,亦是隨時傾落而下的滅頂之災。現下麵臨著這種雙重危險的,是廊下匆匆行走的內侍副監劉炳。


    走至宣室殿前駐停,劉炳依舊是僂著腰,此時再由值班的侍中通報,層層上達天聽,許久之後,侍中才冷漠地點了一下頭。而這來之不易的點頭示意,也隻是讓侍衛檢查腰牌和是否有夾帶之物。


    內侍們並無禦寒的風帽鬥韍,再加之袖口寬大,因此每逢冬日不得不在內裏做足了功夫。緊裏著一件苧絲單衣,再套一層袷衣,裏麵絮上蒲絨,寬裕些的亦有絮羊絨的,如此數層,雖然臃腫,可足以抵禦京中的霜寒了,隻是手腳上難以營治,多生凍瘡。


    而侍衛們自然不敢有所疏漏,除劉炳之外,每個人的搜查都異常嚴謹。如此繁複瑣碎,確認無誤後,天色已經暗沉了。


    終於,侍中再次複現了麵無表情的允許,順帶斜覷一眼劉炳手中奉著的精致裝飾的帛書,還有一同被準許入殿的內侍中官,隻見他們的手中也都捧著各式各樣的禮品。而那一雙雙因承托禮品而暴露在外的雙手,已經比來時更加暗紅。


    “劉副監請進。”侍中禮貌地露出了淡淡的微笑,這種微笑似乎並非出於尊重,而是來自於某種小小的勝利。


    不過此時入殿的特許,對劉炳他們來說已是最大的恩賜。


    宣室殿內,魏國皇帝正在閱覽奏疏。劉炳見不便回事,偷偷覷了一眼服侍在魏帝身邊內侍正監陳燦的神色。


    劉炳在宮中資曆並不算最老,但是身為正監的陳燦更是比他年輕許多。此時宣室殿內雖暖,但是劉炳在外麵行走多時,雪水滲進鞋襪裏原本把腳凍木了,一時暖和起來,腳心卻是疼癢無比。


    劉炳早已年過四十,與其他年輕的宦官相比,爬到這個位置已經算是風光榮耀,同行當裏唯有身為正監的陳燦可壓他一頭。


    然而一想到陳燦比他年輕十歲,卻可在宣室殿內時時侍奉,不必再忍受冬寒和奔波之苦,劉炳心一橫,還沒等陳燦說話,直接向前一步道:“陛下,太子殿下從建鄴寄來書信和奏呈,還有前吳主、吳主夫人、及其子女向魏國進獻的禮物。”


    一向奏疏等物都是由正監回話,劉炳此舉未免有逾權之嫌,陳燦麵色稍有不豫。


    魏帝抬頭看了看劉炳,見劉炳今日倒不同於其他內侍,除卻副監服製,領口處隻見白色中單立領一絲不苟地貼在脖頸處,內著最多兩層而已,雖不能禦寒,但勝在利落美觀。此時,站在他身邊的陳燦便顯得冗複重濁。


    “太子的書信先放在朕這裏。”魏帝並不責怪劉炳。


    “諾。”劉炳應了一聲。


    旁邊的陳燦正抬腳準備走向前將劉炳手中的東西接過來。結果劉炳腳步稍稍加快,將陳燦甩到身後,親自將書信放在了皇帝的案前。


    此時陳燦已經內心忿忿,目光中露出了難易掩蓋的敵意。卻見劉炳躬身,目光關切:“陛下,茶涼了,涼茶傷胃,奴婢給您換一盞。”


    “嗯。”魏帝低聲應了,身子微微後靠,待劉炳換下茶盞。


    不知為何,這位帝王又生出了一絲異乎尋常的體下憐憫之心,“劉副監怎穿的這樣少?”旋即下令,“陳燦,去取那件蓮青綃紗裏子的皿貂皮袍來,給劉內侍披上。”


    陳燦愣怔了片刻,開始考慮身為正監的自己是否要屈尊親自去為一個副監取皮袍,再親手為他披上。此時劉炳卻推恩謝道:“奴婢謝陛下的恩典。隻是前幾日奴婢路過敬仁寺焚薦,見佛寺西苑所植桃樹多有凍傷,主持說恐是今年寒重,東南又有兵事,八寒往生一時不得盡散所致。奴婢想,業風無情,便將苧麻衣物並些赤繒交予主持,把那桃


    樹包纏起來。再齋戒數日,寒風吹身,也算受了障累。”


    魏帝目光中難得流露出一絲淒澀,微微慨歎之後,點了點頭,溫和道:“是了。阿娘生前最愛桃花……劉副監有心了。”


    敬仁寺原是魏帝登基之後,為生母敬仁皇後所建,以祈冥福。佛寺獨占一坊之地,重樓複殿,飛驚接漢,金鋪藻棟,窮極壯麗。當年建此佛寺,即便盡大魏內宮之儲材,亦有缺口,還是吳國派人從吳興運來大批巨楠木,贈送魏國,一是全了魏主蒸蒸之心,二是以示兩國交好。


    自然魏國也有所表示,一是晉封了從吳國遠嫁的陸妍為昭儀,二是取消了三年的關稅。吳中富饒,軍力雖不算十分強盛,但將才赫赫,內政穩定,製約楚國已有富裕。而且兩國互換了質子,又年年有糧草商貿,可謂市朝晏逸,邊陲寧和。魏國自是樂得結盟,互惠互利。


    隻是近年北陲雜胡日漸壯大,弟弟涼王於盤踞西北,俯瞰關中。此時,外患內憂俱在,邊防軍餉吃緊,急需大量錢糧,不然魏國也不必急著南侵一舉滅了吳國。畢竟楚國還占領著大半個荊州,即便攻下吳國,卻免不了為他人作嫁衣裳。


    亂世的瓊琚之報無異於覆醬之瓿,皇帝對伐吳之舉自然也無半點愧疚之心。此時他麵色平和,口吻如同閑話過往:“朕記得已命太子將吳王宮闔宮查抄了。”


    劉炳沉穩回話道:“奴婢也怕這其中或有什麽疏漏,因此特地查問了,這些都是從會稽、吳興等地的田莊運來的,禮單上亦有寫明。”


    陸氏原係吳郡一等一的清高門第,其祖陸成出任會稽太守。朝廷式微,苛捐雜稅極多,流民多投奔士族充當蔭戶,需求庇護,逃避沉重的賦稅。世家大族亦紛紛占山固澤,收容流民,營建莊園塢堡。


    眼見亂世群雄並起,陸成一改南方士族阿世之弊,專於事功,購並農田,儲集資富,經營數年,已是僮仆成軍,閉門為市。其牛羊豚馬,掩蔽山丘,魚潦水碓,羅布原隰,足養數萬私兵部曲,僮伮佃客,一時勢傾吳興、會稽兩郡。


    即便是陸成自封吳王之後,這些莊園田產,也不曾荒廢。如今按魏國律法,亦屬祖業祭田,國家不予征收。更何況吳主雖已投降,但魏國攻吳是為刮取錢糧的急策,主力軍隊不會駐紮吳地過久。且世家大族地固根深,非一日可清理幹淨。這些田莊是大家族的基業,奪其根基,其他大族必會居安思危,引為前車之鑒,致使三吳之地各族為自身計,集結私兵,聯合抵抗,釀成禍亂。


    因此,吳主田莊所出進為貢品,也是情理之中,並無不妥。


    魏帝對於劉炳的說法似乎並不滿意,複道,“吳國已降,不安分守己地呆在建鄴,卻花這樣多餘的心思,這禮送的可不討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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