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為深入的討論轉而到了室內。數十多個人名與郡望被一一列出, 有了兩份名單,涼王麾下勢力構成已一目了然。


    陸昭將筆擱置,把兩張名錄交與元澈:“如今涼王妃歿, 故關以南,毗鄰益州漢中的世家幾乎已經全部從涼王麾下退出。現在出仕涼王的世家隻有兩派, 一是以上官弘為首本土勢力的涼州派, 另一個是以杜太後母族京兆杜陵世族為首的關中派。”


    “對於涼州本土世家來說,百年基業,樹大根深, 涼州廣袤,遠離京畿。日後不論誰是皇帝, 隻要這天下還要靠官僚治理,都要倚仗本土世家之力, 方可守得一隅安寧。一旦戰事勝負分明,涼州世家必會悉數倒戈。”


    “但對於京兆杜陵等關中派, 形勢則有天壤之別。自今上被先帝立儲,京兆杜氏等親近涼王的關中世族或多或少都被有所打壓。如今在關中的杜氏、裴氏等, 產業被其他關隴豪族欺壓侵奪, 於朝中更無發聲立言之地,不得不舉家遷往涼州,出仕涼王, 另謀出路。因此一旦涼王兵敗,涼州既不會再依靠他們的力量,關中又無人接納, 關中派必將陷入絕境。”


    “在我離開金城之前, 杜太後已派杜真接管了宮城禁衛以及金城各門的守衛,與上官弘已成並尊之勢。為穩固局麵, 杜太後已經在擴大關中派的權力了。據我所知,杜太後的執政風格缺乏圓緩,多為直白激進之舉。且杜真多疑,見上官弘與王叡私交頗好,大有不滿之心。至於涼王,他並無執政之心,這從他出征後將政事悉數委任杜太後與上官國相便可以知曉。若我所料不錯,在殿下宣布停戰後的兩月內,杜太後一派的上位,必會引起涼州本土的不滿。”


    “世人皆要求生,世族皆為求榮。禍亂之下,躲避風暴,是為本能;天下攘攘,追逐利益,是為欲望。兩個月的停戰,足夠醞釀一場風暴。而涼王施行的堅壁清野之策,也足夠撕開一個巨大的權力裂縫。”


    對於在金城製造這場混亂,陸昭有著絕對的把握。她讓彭通逼迫天水舊族北逃金城,這些世族在涼州有細密的關係網,同時又有著求生的欲望,對於關中派所掌握的資源,必會奮起而奪之。所以不管是杜氏自作自受,還是天水舊族尋釁滋事,這場巨大的紛爭,是注定要上演的。這雖是陰謀之論,但涼州勢力分裂是大勢,是統領一切的陽謀,因此這個驅虎吞狼的計策一定會成功。


    元澈陷入沉思,他知道堅壁清野的背後,需要多麽強大的軍事力量與統禦力作為保證。在極短的時間內,鄉民盡驅,倉廩野穀,或運於城內,或悉數燒除。執行這個命令,無論是誰,都會引起各方怨望,這是件得罪人的事。更何況參與堅壁清野的也不止是百姓,還有世族的蔭戶與產業。先不說世族在利益上的損失,涼王會不會借此機會,將世族們的家產繳收清查,這些本土派的老人精也會先懷疑幾分。


    屆時涼州世族手握事權,集結糧草民眾,一定會大量向自己這一方倒戈。而且這樣做,自己這一方不但會獲得大量人口,也不必再堅壁清野,更不必在之後向漢中方麵索求糧草資助。


    陸昭這個策略,無論對自己的聲望,對隴西、天水兩郡實力的保存都有極大的裨益。甚至在之後,也不會因為需要求助漢中王氏,對其作出各種程度的讓步。漢中王氏雖然在這場叛亂中及時退出,畢竟還是有所損耗,若想要延續往日榮耀,一定會借籌措糧草這個契機,與朝中各方做利益置換。這一策,也算稍稍遏製了漢中王氏及其網絡,為關中的穩定提供了新一層保障。


    這三點,都符合自己的利益,唯一讓人不甘之處,就是他依然無法撼動世族。誠然,在這場戰爭中,世族會被分化,會被削弱,但在新一輪權利的分配後,他們還會整合,還會崛起。世族從未消亡,不過是以另一種立場,另一種姿態獲得新生。可這樣的局麵,還要維持多久呢?


    元澈用餘光看了看陸昭。


    眼前的她,同樣出身於世族的她,如此聰慧,如此深諳其道。隻要她提出的議案有那麽一絲不完美,有那麽一絲讓利益分配得不夠平衡,自己一定會斷然拒絕。隻是她偏不,她永遠能站在大勢的潮頭,手持利益的天平,尋找最準確的分割點。你看,她對他也不是不好,此計他也可獲利頗多,他甚至沒有任何立場去責怪她。


    見元澈沉思,陸昭也十分安靜地坐在一旁。提出策略時,她還是存了私心,並且私心很大。長安的變故讓她不能夠再超然事外,安定雖然已在兄長手中,並且有了陳留王氏在政治上的助力,但距離成為一方繁榮重鎮,強到可以與關隴各家抗衡,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她必須要在此期間加快這一進程。


    涼州勢力崩盤,將會產生巨大的權力空洞。涼州世族必然會借此機會投奔新的勢力。而更重要的資源——人口,也會在此次動亂中進行新一輪的分割。她太了解胡人為何懼怕漢人,漢人的恐怖之處除了以儒家作為主導提出的治國綱領與強悍的文化,還有就是憑借人口與農耕在短期內可以平地起高閣的能力。


    世族的人才,天下的人口,無論是權力頂峰的棋子,還是權力底層的基石,她都要。太子雄霸南涼州,自然會得到他應得的那份。但兄長控扼安定,與北涼州接壤,也一定會獲得巨大的分潤。蠶食不是此時的應有之策,她要鯨吞,吞下半個涼州,積蓄絕對的力量,再與關中的惡狼們纏鬥。


    刀鋒無需假手他人,她早已熟練駕馭。她的祖父曾無數次告訴她,要自救,且永遠不要相信人,但要相信人性,尤其是其卑劣的部分。


    陸昭抬起頭,看著元澈,元澈亦在看她。此時,議案本身是否通過,似乎已經不在重要,他們兩人各自要站在什麽樣的立場,這才重要。


    因此,同樣出身於寒門的魏鈺庭,也一度窺見這一條議案背後的風起雲湧。他也忽然意識到,他的決策無法提供給太子同樣誘人的條件。


    寒門抬頭,永葆國祚,是不是這世道的真理,說實話,連他自己也不能保證。他有著不低的天分,不低的眼界,因此他更加明白,在這場紛爭中,他口中的道理,也不過是為自己階層爭取利益的籌碼。而他的君王,他的競爭者,同樣明白。


    大局麽,皇權覺得自己是大局,世家覺得自己是大局,寒門百姓覺得自己也是大局。誰心裏沒個大局,誰又一定要屈服對方的大局?


    魏鈺庭低下頭,開始反推自己議案一旦施行,各方將會做出如何反應。先前的策略很明顯已經讓世家有所警覺,因此紛紛尋求出路。而陸昭,這個人的背後裹挾著多少世家的利益?在被觸及利益之後又會做出怎樣的反撲?這樣的反撲,以自己為首的寒門,招架得住麽?


    此時他忽然意識到,一旦他與太子在隴西、天水二地做出試探,撬動世家,那麽整個涼州、關中、乃至函穀關以東的世家都會嗅出危機,轉身抱緊各自的大樹。而太子與寒門們,僅僅擁有兩郡的實力,與其相抗,是遠遠不夠的。


    而他的對手,此時正站在一個最完美的立場,最安全的高地,遙看各方,然後將場上的籌碼一一分配。他的君上,他的太子,依然拿著大頭,可以留在場上,積蓄力量,等待下一輪的廝殺。至於他,寒門,不服麽?那好,請你下桌,剩下的人咱們接著玩。


    這便是高手的權謀,這便是頂尖的博弈,在每個人入觳的那一刻,就已注定沒得選。


    個體實力與整體勢力都存在著巨大差距,他和他身後的寒門,都還需要蟄伏一段時日。


    魏鈺庭再度抬起頭,他深躬道:“陸娘子所言,思慮深遠,臣以為,當依次計而行。”此時退出,低頭服軟,尚可保全自身,更何況,還可以將矛盾轉移給剩餘的兩人。


    寒門魁首的退出讓場上情況變得更加明晰,室內僅有陸昭與元澈兩個人。元澈走到陸昭的身邊,盡管兩人的立場如此之遠,但至少現在,他們可以暫時坐近一些。


    兩人沉默了很久,最後是元澈先開了口:“廟算已定,我卻還有一個疑問。”


    “殿下請說吧。”陸昭仰起頭,一副安靜傾聽的模樣。


    元澈執起了陸昭的手,難得的,對方也沒有躲避。他把它揉在掌心裏,意圖溫熱那一絲冰涼:“我還以為,我們之間會吵上一架,然而當我靠近你,看著你的時候,卻發現並不會如此。爭吵是為了分辨對錯,而你我的立場本就沒有對錯。可是事已至此,我總覺得有些不甘心,還有一些生氣。一定有什麽事錯了,還請你為我解惑。”


    陸昭聽完隻是淡淡笑了笑,她這一擊用了太多的力,世間好處總不能皆握手中,她注定會失去些什麽,索性也格外坦白:“弱即是錯。涼王此時已虛弱到無法掌控世族,於是失敗,在史書裏,他便錯了。魏鈺庭,他的人,都還未在權力的關竅上,失去他,不會對這個天下有任何的影響。若他一意孤行,引起各方怨望,天下動亂,他便錯了。”


    長久的沉默後,元澈輕輕捧起陸昭的臉頰:“那麽我呢?”


    第102章 冷戰


    元澈望著陸昭, 她的眉眼如水亦如刀,雙唇薄薄,好似忍耐, 亦有不憫之態。世人皆道,唇薄一分, 情薄一寸。那時元澈以為這不過是世間風流客、多情種的自嘲, 現在想想,於她而言,當真是恰如其分。


    “讓我來猜猜看。”元澈的雙眸凝於陸昭微垂的眼睫上, 他已不確定這樣的神態對情意二字是逃避,還是棄如敝履, “我錯在不該妄圖去化開昆侖山的冰淩,不該惹皺一潭深水, 更不該在黑暗的房間點亮一盞燈,到最後卻發現屋內空無一物。如果無關皇權, 無關寒門,陸昭, 僅僅在我與世家中二選其一, 你會怎麽做?”


    星輝的光彩在鳳目眼中劃過,僅僅是一瞬,又複化為黑暗。“殿下。”她的表情極盡平靜, 口吻似乎亦無關任何情感,“昆侖山的冰淩會因冷熱而變化,平和如鏡的深潭也會因狂風而掀起波瀾, 即便是屋內的陳設, 也會因為主人心境的不同而有所改變。殿下,如果無關世家, 無關寒門,僅僅在我與皇權中二選一,殿下會怎麽做?”


    沒有給對方任何回答的機會,因為那是放之四海皆準的答案,“是吧。”陸昭牽了牽嘴角笑了,目光中則是窺盡殘忍真相後絕望至極的悲哀,“總會有一些不會改變,殿下與我的立場不會改變,人對權力的依靠與追尋亦不會改變。”


    一時間,四壁俱靜。元澈沒有再多言,雙手順著陸昭的臉頰慢慢滑落。


    兩人吵架了。


    即便沒有任何激烈的言辭,也沒有任何肢體上的衝突,即便是雙方對此種說法都沒有認可,但在其他人看來,兩人還是吵架了。


    最先注意到的,是元澈身邊的人。自停戰令下達後,元澈已不再如往常一般,緊鑼密鼓地處理政事,在晚飯前結束所有的工作。政令被更加詳細的討論,同時他思考的時間也日益變長。有時,元澈不欲讓大家陪著自己如此,索性將大部分案牘勞形之事攬過,獨自挑燈閱覽。


    在回到居室時,元澈也會刻意避開那段回廊,仿佛那裏不過是一個儲存著雜物的空房間而已。他刻意避開了園子,仿佛不再追尋春日的美景及其所帶來的耳目之欲。最後,日複一日頗為勉強的勤政終於讓元澈自己也有些受不了,於是他執起韁繩,重新回到隴山與他的軍營內。與此同時,也計劃著將居所遷移至其他地方,比如略陽,並最終付諸實施。


    得知太子鶴駕明日即將離開崇信縣的時候,陸昭正在用飯。此時得到消息似乎可以佐證一個事實,她並不在隨行人名單之內。幾個小丫頭頗為她惋惜,她們曾視她為貴人,有著係臂之寵,隻待戰爭平息,她們或許也能一道隨她入長安,入東宮。然而這樣的惋惜也不過是片刻,太子於她們來講,也實在算不得太好相處的人。她們原是本地的鄉民,尚未褪去淳樸之色,在一番惋惜,與對男人寡情的一番同仇敵愾後,旋即商量起如何在院子裏種果蔬,壘雞窩等具體事宜。


    陸昭隻專心地聽著她們講,安靜地舀了一勺粥吃。


    陸昭得到兄長來到別業的消息時,已是午睡之後。隨著太子本壘向更為西麵的略陽轉移,距離陸歸所駐紮的安定則更遠。再加上在停戰後的兩月內,己方對於金城方麵仍需要做諸多準備,君臣麵對麵的探討尤為重要。況且陸昭如今已經痊愈,元澈覺得自己不過是受陸歸之托代為照管,如今也該將他的妹妹送還回安定。


    至於


    為何不直接送還長安,元澈自己也說不準。或許是因停戰計策的許多後續還需要陸昭的間接參與,或許是怕她回到長安後,與那個古老而曾經強大的世家更加緊密聯係。或許他還在等待著她自己選擇去留,或許他已經意識到,如果就真的放了陸昭回到了長安,就和徹底失去沒有任何分別。


    陸昭與陸歸兄妹二人在園中信步閑談,由於元澈對陸昭極為冷淡的態度,再不踏及此處,連園內也不再派人打理,格外冷清寥落。如此,倒是為兩人的談話提供了足夠私密的空間。


    古亭四周的竹架上,此時已攀滿了紫藤花,南風乍起,驚落一地。如今正是春事酣時,不過是一陣風而已,反倒生出一絲頹然敗落的意味來。


    聽完陸昭對於停戰之策的剖解,陸歸並沒有絲毫意外。經營安定,並且吸納涼州資源的策略,早在家族內部便已商定。但是對於陸昭此次如此強悍果決的作風,陸歸還是有些驚訝。


    “我來時便見太子神情態度與以往多有不同,原來是這個緣故。”陸歸將肩頭的紫藤花瓣抖落,“隻怕魏鈺庭也要記恨上你了。”


    陸昭隻手搭著欄杆,袖袂垂垂而落,是霜地顏色。日光將將透過濃雲,照在衣衫上,竟似冷風淡月,將人世陵囂之氣淘汰俱盡。仿佛這雙衣袖從未呼風喚雨,顛山倒海,僅是人間走,天上來。


    陸昭闔目倚欄,淡淡道:“魏鈺庭等注定對世家無甚好感,他對你我之類早已痛恨入骨,如今隻是發現我是其中之一而已。對待這類人,還是要早防範。”


    “這次倒能按住其抬頭之勢。”陸歸道,“隻是太子處不得不做出些讓步,日後待其羽翼豐滿,聯合寒門執政,打壓世族,也是遲早的事。”


    “拖上個三五年,已經夠了。”陸昭的頭顱輕輕支起,“下一次攻城略地遙遙無期,人生又有多少個三五年呢?魏鈺庭已年近四十,帶領寒門,在與世族和皇權交手的路上一步步試錯,一層層積累。中途一旦出現大紕漏,他這個魁首,這個出頭人,官就做到了盡頭,命也到了盡頭。等到下一個如他這般,有能力,有資曆,又有運氣的人上來,又要到何時呢?即便有這樣一個人,那時候,推翻世家的天時、地利、人和都還在麽?”


    “或許也會有。”並非存心給妹妹添堵,陸歸不過是說出了自己的擔憂以及對未來的悲觀。


    “我在他拿到最好牌麵的時候,請他出局,這樣的結果已足夠。百年後事難料,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擔當,功成不必在我輩,於他如此,於我們也是。”她依舊閉著眼,仿佛已如海棠花般,沉沉睡去。


    身為兄長的陸歸並未被假寐所蒙蔽,相隔良久後,終於發問:“那麽太子呢?今年女侍中的遴選,今上已言明為太子選妃,你是否要參選?他如今勢頭正熱,你當知,若你願意,父母與我、包括弟弟和遠在會稽的叔父,都會為你斡旋。無論太後願意與否,無論今上願意與否,也無論太子願意與否。”


    陸昭慢慢睜開眼睛,突然從密密雲層透出的日光,讓她的神情一度恍惚而溫和。陸歸看著她,此時時間已過了許久。陸歸想,若是女孩沉默,大抵就是同意了。然而在他剛要開口的同時,清越的聲音也同樣傳入耳中。


    “不。”陸昭道,“我不會去。”似是要再斬釘截鐵地確認一番,“我是不會去的。”


    話音甫落,隻聽不遠處的草木後,傳來一聲馬兒的嘶鳴,如裂雲一般,隨之而來的是銳器鈍鈍插進血肉之軀,而後割裂的聲音。陸昭隻覺神智一震,愣怔片刻後,忽然起身衝向了那片聲音發出的地方。


    草木陰翳,藤蔓低垂,一條碎石小徑如蛇一般蜿蜒沒入庭院深處。小徑旁,有幾朵白色小花,讓陸昭想起那時候她落荒而逃的那片森林。她腳步輕輕,走向小徑的深處,愈來愈濃鬱的血腥之氣,讓她的肩頸繃得死緊,如同在森林裏警惕環顧四周的野獸。她悄悄拔下頭頂那支磨得鋒利無比的發簪,側身轉過一個彎,驀然發現小徑的路上漸漸有了斑斑血跡,最後越來越密,拖成長長一條到盡頭,黑暗的深處。


    陳年的畫麵一張張回閃在腦海,陸昭舉著發簪,鋒銳向前,如同手執利劍。再也抑製不住雙手的顫抖,在血腥最為濃烈的拐角處,她猛然橫身。


    泛著金光的冷豔銳物與筆直的玉臂一道,以近乎決絕的姿態刺向了眼前那片綢緞。金簪之利,所經之處仿若無物。然而在刺破最外層的綢緞,下一層的中衣與最後一層貼裏之後,它還是遇到了抵擋它的最後一層肉身。即便是緊握金簪另一端的陸昭,亦感受到其柔軟與溫熱。


    元澈俯視地看著她,麵容隱藏在樹葉與竹葉的陰影中,細碎的幽光漫在他的臉上,亦流轉於瞳孔之中。他隻是看了一眼那支簪,之後身體反而稍稍向前頂,便已具玉山傾頹之勢。陸昭的手肘下意識地後撤了半分。


    修長而有力的手指覆上了金簪,在幾乎要觸碰到她指尖的一霎那,陸昭鬆了手。緊繃的神經忽然鬆弛,連同氣力也不再能夠掌控自如,陸昭向後跌了幾步,最終緊緊地靠在一個拴馬的石柱上。


    不需半分力氣,金簪被拔出,上麵沾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血跡。元澈試探而狐疑的目光由發簪轉向了發簪的主人。眼前的人,麵容蒼白,好似冰輪,倚靠在石柱上,如同前朝畫家以線條勾勒的花卉,不過伶伶幾筆,便有雪色寒瓣,靜綴於枝上。即便是驚懼,即便退卻,她是映於清池粼波的寒梅,而元澈自己也恍若墜入一片碎瓊亂玉。


    “你在害怕什麽?”指尖輕輕地將血跡擦拭,元澈走近了她,將金簪慢慢插回她的發間,耳畔亦感受到了她並不均勻的呼吸,“陸昭,你在害怕什麽?”


    陸昭沒有回答,隻是更加貼近了那個石柱。


    “殿下。”陸歸終於尋跡而來,然而看到眼前的景象,也不知要作何解釋。最後,他慢慢將陸昭拉倒自己的身後,並跪下謝罪道,“小妹無禮,衝撞殿下,罪該萬死。”


    元澈看了一眼陸昭,隻道:“無妨。”旋即,他指了指身後的一頭鹿:“今日剛獵回來的,晚上宴席吃。”


    第103章 離開


    晚宴盛大。除了元澈麾下一眾驍將之外, 還有魏鈺庭等人,外加已領車騎將軍一職的陸歸及其麾下將領,在這小小別業中, 已略顯擁擠。數百張幾案擠擠挨挨,從廳堂最上首處, 綿延至南院門內。


    大家三兩人圍坐, 親疏有別,成分亦有別。如今陸氏憑借陸歸的車騎將軍之位以及督安定諸軍的實力,坐在離太子最近的地方。其次是此次戰役中表現尤為突出的鄧鈞, 如今他除了翊軍校尉之職,還受封蕩寇將軍號, 領兵萬人,著實不負當年元澈提拔之所望。緊接著則是天水、隴西二郡世家所派來有任官的子侄。最後才是魏鈺庭等人。


    至此, 寒門雨世家首次交鋒的結果,便已完完全全呈現在宴席上。


    而陸昭, 此次並未在受請之列。因其獻策之事已在眾人之間流傳甚廣,乃至於隴西、天水二郡世族皆念其照拂, 人望不可謂不高。最終, 元澈不僅沒有邀請其入席,還禁絕了其餘人等會麵陸昭的機會。


    鹿肉味道腥膻,不易烤炙。元澈命人取古法, 以黃酒三分入水燒之,而後用黃泥製胚,於坑爐中燒。最後敲開泥胚, 清洗鹿肉, 佐以調料,根據其部位, 或斬大塊,或作精膾。又設箭靶在庭院東西兩側,命小樂班正立於西階東,奏歌《鹿鳴》。眾人引弓比試箭術,兩邊此起彼伏報著箭中幾何,射中何處,贏者受賞,輸者罰飲。


    眾人不乏借此獻技者,陸歸作為少數幾個南人,亦在被推舉之列。幾番比試下來,陸歸拔得頭籌,在場皆稱其妙。然而陸歸卻笑答:“將有常徑,的有常所,百發百中倒也稱不上


    精妙。大丈夫馳平原,赴深穀,鬥狡獸,截猛禽,弓不虛彎,所射必中,所中必洞,方可稱之為妙。”


    眾人聽罷,亦稱其壯士快語。


    陸歸重新回到席上,今日所行所言,他早已有所準備,以此來配合陸昭計策的後續。世人依附世家,世家本身的實力是一方麵,但身為世家砥柱所展現的個人實力與魅力也尤為重要。陸歸身長近八尺,美姿儀,頗有遊雲驚龍之態,於容貌上而言,在提高日後聲望上有著不小的優勢。


    且如今陸歸辭去封侯之位,又因王謐怒斬涼王使者成遂一事,憤而棄逆,不負良友拚卻性命。此事經過陳留王氏在關隴網絡的運作,被極力渲染,已經成為風靡長安的一樁美談。當然,王謐的身價也由此水漲船高,且更勝於陸歸。於是,陸昭便以此為基礎,建議陸歸為自己極力打造一個重情重義、豪言壯語的美丈夫的形象。這樣的形象一旦牢固於世人心中,在具有同等水平的世家中,陸氏便會以陸歸為招牌,成為眾人關注的焦點,資源與人脈也會隨之而來。


    “殿下。”在座中的寒門士子顯然不甘讓世族子弟拔得頭籌,“久聞殿下弓馬嫻熟,可左右開弓,楊葉命中,猿墮長空。懇請殿下展露一二,也可讓我等一睹風采,如此日後見小兒輩,也有談資。”


    在最後的時刻,請宴席的主人,當今的太子,隴地仍舊說一不二的掌權者來展現技藝,可見也是有所準備。即便是獻技者並無陸歸先前精絕的箭術,屆時也不乏描補虛捧之輩。幾個寒門子弟還是欲以此法,借自己主君的威嚴,對陸氏等世族稍作打壓。


    先前眾人敬酒,元澈多飲了幾杯,此時已有微醉之態,然而聞此言,起身對馮讓道:“取孤的弓來。”


    柘材為弓,彈而放快,因此軍中多用此法製弓。元澈素日所用乃雙石弓,其實即便是三石力的張弓,他也能夠信手拉滿。馮讓將弓取來後,正要重新正靶。然而元澈卻擺手道:“孤如今正適酒意,取靶反倒不盡興。今日崇信縣令送鷓鴣數隻,你且去拿來。”之後又命人在各處重新添了火把,此時整個庭院已如白晝一般。


    片刻後,侍者已將鷓鴣取來,置於鐵籠中。鷓鴣一見火光,頓時警醒,在籠中亂撲。待馮讓取了箭壺上前,元澈方頷首道:“放。”


    鐵籠打開,數十隻鷓鴣振翅而出。隻見元澈一手持弓,一手撚箭,上弦如明月半輪,激箭似流星飛遠,霜鋒雷電之際,已有數十支箭出如疾雨。鷓鴣亂飛,本無行跡可追,然而元澈動作之迅捷,更使人目不暇接。不過眨眼的功夫,庭院的空中便隻有零星片羽,而元澈腳下,驚塵不揚,氣勢上遠比陸歸更為雄壯。


    小侍們連忙四處尋揀,清點之後呈上,總共十二隻,皆命中要害,更有一雙鷓鴣橫貫而穿。而所用箭矢數,仍不及這些鷓鴣的數量。


    在場眾人,再度喝彩。


    元澈將弓交與馮讓,此時他已麵呈紫紅,醉態比先前更盛。馮讓隻覺的不過是杯酒之功,然而元澈心中明白,方才他射箭時用了怎樣了力道,又動了怎樣的殺念。而這一切起因,不過是今日下午轉角處的相遇。那樣的相遇,帶著一絲血腥,又有一絲決絕。鋒淩相向的一刹那,對於執刃者深如淵海的心機,對於她清冷狠戾的出刃手法,乃至於功虧一簣時從容不迫地後撤,都讓元澈感到恐懼,以及一絲興奮。


    帶著這一絲興奮與意猶未盡的糾纏,元澈引開了弓。壓抑得太久的求而不得,強求而更不可得,終究造成了這場豔驚四座的殺戮。他憤恨,且嫉妒。他嫉妒她的兄長,因為當她恐懼與脆弱時,他能將她護在身後。他嫉妒那匹紫騮馬,因為它可與她朝夕相伴,親密無間。他甚至嫉妒那個拴馬的石柱,因為她曾信任地把後背交給它,完全信賴,毫無理由。


    眾人借此更向元澈祝酒,從世家到寒門,酒一杯杯地遞上來,他便一杯杯地飲下去。隻是他依舊鎮定,鎮定地分辨出世族那些虛與委蛇卻帶有目的性的話語,鎮定地看著陸歸仍舊謙恭地微笑,滔滔不絕地對他的技藝作出讚美。隻是在他的內心深處,還有一個更為清醒的自己,孤零零地站在這方院落中,失魂落魄。他忽然想到兩月後便是遴選女侍中的日子,而除了陸昭,他並不知道還要作出何種選擇。此時,他仿佛在夢遊天姥,而在半山腰,青雲梯已經不見,所追逐的海日也拋棄了自己。


    時至深夜,元澈已醉到神智難清,因此也不欲再留眾人,宣布散了宴。賓客三三兩兩離開,魏鈺庭與馮讓又賠了一會兒他,也被他遣走了。此時席間僅有陸歸一人,元澈看著他,先前他覺得陸歸與陸昭並不相像,可如今他再看,覺得陸歸眉眼處有某些東西與陸昭還是所出同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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