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羞怒之下將桃花餅奪了下來,扔到旁邊的牆根處。這樣不符合名士風度的做派,萬不能被旁人瞧見了去。他仍昂首挺胸,笑臉迎人,對掀起簾子朝他招手的顧承業施禮寒暄。用寬大的袍袖將身後狼狽的小姑娘遮掩好。


    待所有的車駕離開,他才忍著背痛,俯下身,正了正雲岫頭上那支還算應時的粉寶石發簪。然後半蹲下身,開始係外袍上的繩結。他不慣做這些事情,打的結極亂,不經意間,他的右手碰到了她的下頜,他隻覺得她在瑟瑟發抖。


    後來,父親戰死,鍾氏在兵權上再無獨當一麵之人,朱氏也因重病隨了父親去。這是亂世,如此局麵便意味著鍾氏從此隻能淪為第二等的門閥。那時候,他在會稽做別駕,聞得變故,兼程趕回。然而局麵早已不是他一介庶子可以控製住的了。聽到雲岫入宮的消息,他也隻對管家淡淡道,也好,少了一個累贅。


    他曾服散,著書立論,舉止比往日更加簡慠,聲名大噪的同時也讓他的身體日益衰弱。當五石散發散時,皮肉破裂開來,鮮血侵染了白色的羽衣,潛伏在心底的莫名情緒也隨之湧出。他自負才智,卻猜不出這般情緒為何而生,他隻好飲酒——他不是不夠聰明,怎麽能猜不出。


    再次相見便是在會稽郡主的生日宴上,吳國初雪,雲岫和霧汐結伴捧著新摘梅花。側門相遇,他白雪沾身,卻顯得比以前更加瘦削,但她似乎長高了不少。可能是沒有認出自己吧,她麻利地係好袍子便趨步出去了。那份優雅穩妥,與會稽郡主的動作簡直是一模一樣。也是那一日,他向老吳王討了揚州別駕一職。


    或許當初的衝動與年少意氣有關,有心慕富貴有關。或許是因為他不忿,不忿有人給了她更好的結局。


    綺羅佳人的初貌仍在,隻是曾經羽衣公卿的幻影,如逝水流年一般,再也回不去了。一切虛景遠去,那條沾血的帕子在草叢中漸漸萎頓下來。


    第241章 窮圖


    二月辛酉, 金烏初升,棲於玉欄,片刻後, 便有霞氣繚繞蒸蔚,如鏡台噴花, 綺羅環扇。區區五日光景, 長安城與宮城靖安,部分朝臣已歸家看顧,城東的灞上戰場也基本清掃完畢。


    王師與叛軍的對抗不過是天光之下奔流的渭水, 但王師與王師之間的抗衡才是萬流相匯處的暗潮湧動。世家與世家的糾葛,中樞與地方的權衡, 人人心裏的一盤算計各自擺開,局勢不可謂不險惡。


    女流、小輩、佞幸、外戚, 四種描繪加身的陸昭如今掌控禁軍,為解救禁中皇帝的第一人。而關東王姓諸家、北鎮的國公宿老、荊揚的後起之秀以及隴上的行台高官, 如此舉足輕重之人,卻不得不在這個清晨, 仰望那片異樣卻瑰麗的日光。


    而正是在這一天, 車騎將軍陸歸領皇帝詔命請人封鎖潼關、武關,避不出戰,並書信與北海公元丕, 請其總領雍州戰事。這既是出於對大局的考慮,亦是對陸家安全的考慮。畢竟他與陸昭首攻京畿,已是大功加身, 實在不必再與他人爭功, 強出風頭。如今時節,他最重要的任務是守住長安門戶, 配合妹妹完成一個權力躍遷的過渡期,維護局麵穩定,不激起任何一方掀桌子。若陸昭所料不差,五月以後,各個勢力都會逐一匯聚到長安附近。在此之前集中完成人事方麵的安排,畢竟放眼遠量,門閥執政下不可能允許一家長期的獨斷專權。


    這一日,陸昭也正式前往吳淼所在的丞相府參與議政。丞相府掾屬大抵保持了賀禕時期的狀態,以東西曹掾為首,通過調整人事來實現政治目的。而兩曹在職務上則是東曹更重,畢竟東曹掌握時下兩千石升遷調任的品議權,能得此任事的子弟必然是時之高選,乃是更高於中書的起家官。而西曹不過是掌公府之內的典選,出任者親則親矣,貴未必貴。


    陸昭前往丞相府前已悉知,如今東曹掾是先前被賜婚的薛芹,算是吳淼對於皇帝布置的呼應。而陸昭之所以來丞相府議事,也是為了行台歸都後各個官員們的任職問題。看來吳淼是將陸昭的老對家薛氏擺上台來,和自己對抗。


    陸昭的到來並不是秘密,在名刺奉與吳淼後,丞相府和太尉府班底都做出了回應與布置。如今陸昭算的上是舊勳赫赫,履曆上亦是無可指摘,又是西北世族首望,如果公府接應不當,就連吳淼本人都要受到恥笑。


    清晨時,便有公府屬官從各處搬來大批的竹製步障,分列道旁。公府內各個辦事堂間也設有竹障,將閑雜人等隔絕開,以便在主官們走動的過程中受到驚擾。


    陸昭如今雖非丞相府屬官,但由於新任殿中尚書,也需向吏部上交一份閥閱。現下整個尚書省都處於空置,吏部由於謝雲的離開更不複存。好在王謙仍是尚書仆射,在府門負責接送陸昭的同時,也帶了一位曾經吏部的任官來接收陸昭的閥閱。這在以往是不可想象的,大多數人在任職前仍需在吏部掛號等待,直到尚書批複,才能就職。


    迎接陸昭的除了王謙還有太尉府長史盧琳。盧琳先領陸昭與諸位掾屬見禮,隨後才帶著她往丞相府正堂內走去。


    陸昭也曾與此地麵見賀禕,每次賀禕都是單辟一間屋室商議政事,因此她也從未見過丞相府的正堂。而吳淼行事作風與賀禕大不相同,在接見陸昭的同時也在對案上冗雜公文作諸多批示,時不時還要對周圍的掾屬們有所交代,與賀禕想比算是一張一馳。


    吳淼見陸昭前來也旋即放下手中政務,正式讓大家與陸昭見禮,隨後微微一笑道:“事務繁多,禮節難全,還請女侍中不要見怪。女侍中竟願撥冗前來,實乃令人振奮。”


    公府掾屬因世家出身自有行事風格,而吳淼身為太尉也自有公心——任何人的到來都不會因私而廢公。


    陸昭連忙下拜道:“晚輩惶恐,太尉身係國事,本應日日前來請教。幸得太尉安撫眾心,宿衛皆思歸於王化,晚輩才能脫身,以全禮數。”


    吳淼笑著抬抬手道:“疏見未必荒於國事,勤視或許有礙政務,非常之時,倒也不必事事周詳,隻要大體無虧即可。”


    王謙亦陪笑道:“殿中尚書清理兩宮諸苑,也是為我等辟出一片清淨之地,可以籌謀國事,我等飲水當思修井之人。”


    幾日下來,陸昭也發現了時人對自己的稱呼多有不同。打壓自己權威者,多願以女侍中相稱,以強調自己的外戚背景與女官身份。而景從者則多以殿中尚書相稱,意在鞏固她的權威,繼而達到穩固自身利益的效果。至於太子妃一稱,也就皇帝和後妃等叫叫。分封詔書雖下,但大婚之禮未成。這些人叫得如此迫切,不過是事權既不可得,占一占輩分的便宜也是好的。


    隨著吳淼和王謙的相繼表態,眾人也隨著寒暄問候了幾句。隨後,吳淼則回到座位上,另在自己身邊不遠設一席,讓陸昭入座。同時其他僚屬也都放下手頭的事宜,準備開始議事。


    “如今京畿紛亂,流民四起,各軍也不乏四周遊蕩就食。”吳淼既以維.穩為主,也就快速切入最關鍵的問題,“北海公如今已將崔諒部一網打盡,若要歸鎮,也理應入都受賞。因此我等也要將北鎮事務理出,屆時垂詢北海公。此外,去年上計結果,長安也急需知曉,行台方麵,還望女侍中可以出麵協調,盡快將上計名目送回。”


    陸昭聞言後和手道:“上計名目紛雜,金城行台也將歸都,文移遷移之事,晚輩會與王尚書等說明,必不出錯漏。京畿左右,秦州已然大安,州府計目詳盡。太尉若需禦覽,晚輩自請秦州刺史謄抄上交,以備公府隨時使用。”


    吳淼見陸昭頗為合作,亦點頭微笑道:“如此甚好,京畿附近本乏用地,若能得秦州支持,加以疏導,也是大善。”


    陸昭道:“如今北鎮軍、民皆就食於涇水,秦州雖解小渴,卻難保國泰。當務之急還是要在北境設立郡縣,免賦稅,開放鎮民戶籍,使各家思歸。隻要能得安穩,生民自主動棲身,經營一方,倒不必事事仰賴聖賢,飽受壓迫。”


    關中之地雖然繁華,但也是豪族林立,能否分出土地給這些北鎮人就是個首要問題。這些北鎮人常年遭受苦難與壓迫,驟見繁華,未必就肯甘於屈就世家蔭庇,久而久之反倒生亂。因此待春暖之後,還是要引導這些民眾回歸北鎮,隻要不強加幹涉,深耕幾年後,自然也是一片繁榮景象。


    一旦這批流民離開,元丕的歸鎮也就少了一個阻礙,如此一來,朝廷的糧草重擔也就大大減輕了。與此同時,對於薛家的倚重也會驟然減少,這也是陸昭申行此舉的一個重要目標。


    薛芹深知自家命脈在於何地,因道:“設郡免賦的政令,自當多仰賴金城王尚書。隻是前有吏改,後有北鎮之亂,如此匆忙定策,隻怕有問罪之嫌,反倒使行台歸都無益啊。”


    陸昭卻笑了笑道:“也是巧,大尚書家郎君尚在淳化府上。昔年北鎮與台中若真有齟齬,想來謝郎君願意出麵調解。先前謝郎也曾附淄川王手書,聯係北海公,如今北海公南下,若需會晤,可遣謝郎,倒也不算唐突。”


    吳淼則道:“政通人和雖是相輔相成,但也有輕重緩急,北鎮之事,還以政令為重。王尚書寬宏大量,自然不會以小人之心猜度長安。”


    先前吳淼聞言,已是心中一突,當初他得知陸家在北鎮之亂中將謝頤救下,就知道陸家沒安好心。謝頤怎麽可能會心甘情願去為陸家遊說,不過是因為被陸家拘禁在淳化,以北鎮之亂肇始者為由加以拿捏。如果謝家出麵服軟,那麽下一步很可能北海公會借淄川王和謝家的勢力申請入都。


    眾人也將利弊權衡了個遍。北鎮本就荒蕪,減免賦稅傷害不到自己的利益。至於行台歸都,他們也不關心,甚至希望行台不要太快回來,在避免自己的權力在長安紮根之前受到侵蝕。


    至於北海公方麵,他們更不希望元丕與謝家達成什麽共識。政令可以把北海公送走,犧牲謝家也能把北海公送走。可由於謝家仍有淄川王這一關聯,一旦輕易放棄,謝家更有可能反投北海公倒逼中樞。陸家與兩家都沒有什麽仇隙,自然沒有壓力。但是他們,尤其是關隴世族,卻如置於火爐。如此看來,反倒不如用政令逼退。


    如果通過政令能使北鎮鎮民回歸本地,多少也能督促北海公的歸鎮,大大緩解東麵受到的壓力。隻需等王子卿等人入關,局麵又會回到幾家門閥共同執政的美好畫麵。


    不過吳淼和眾人也都意識到完成這個政令的一個大前提,那就是在整個政令的參議、決議與下達其間,尚書省完整地參與。但太子也歸台在即,如此一來,尚書印就必須留在長安,那麽找一個合適的人選來代掌尚書印就是大家必須推動完成的事情。不然元丕的問題永遠無法解決,世家集體各自謀算,長安京畿就永遠無法達到一個穩定局麵。而這樣一個人選,如今也窮圖匕現,清晰可見起來。


    第242章 立場


    在達成某一個共識後, 眾人的施力點也便有了方向可尋,關於北鎮設立郡縣、賦稅以及相關政令旋即被加以討論。


    為了盡快送走北海公這個尊大佛,以薛芹為首的一眾掾屬可謂不遺餘力開出了極高的價碼。原六鎮地區設立朔方郡, 由北海公元丕兼領郡太守。取消鎮民鎮戶,改為普通民戶。朔方郡十年之內免去一切賦稅, 但兵役仍如常, 由朔方郡各家承擔。當然,還應有一些位比三公的賞賜,不過這些已經不是他們能夠置喙的了。


    丞相府議事剛剛結束, 永寧殿便有人傳話,請吳淼、陸昭等人入覲賜膳。


    尋常時日, 皇帝於宮中賜膳不過是將飯食送至各處,但今日特地宣詔, 想來也有要事。陸昭與吳淼不敢耽擱,即刻動身前往永寧殿。


    永寧殿外此時也有其他等候之人, 太子與淄川、渤海二王,薑紹亦在列, 眾人相繼見禮。元澈已有幾日未見陸昭, 本想上前搭話,卻見薑紹搶先一步,拉過陸昭笑語道:“這幾日宮內宮外俱安, 連荒敗的逍遙園一帶都已肅淨。吳郡瓊枝紮根北庭,如今連同近畔也都不乏清風濯濯。”


    陸昭如今風頭正盛,身邊不乏吹捧之詞, 然而麵對薑紹過於熱情的誇獎, 連她也是尷尬難言。薑紹也不理會其他人蹙起的眉頭,開始詢問起行台風物, 直到魏帝宣詔,眾人才各自整理儀容,班列入殿。


    由於京畿才收複,皇帝賜膳也沒有太過奢華,即便是三公也僅有一道葷菜。陸昭的菜式如今與吳淼、薑紹等人等同。隻是三公多為花甲老人,即便是葷菜也是燉的極軟爛的肉湯,素菜多做成羹湯。也難怪,做到三公者基本都是蒼髯老者,就算是侍中等近職也都是孔昱這樣難稱壯年之人,膳房早已經習慣作此布置。陸昭覺得也不能怪他們,怪隻能怪自己混得太好。


    席間,皇帝自然問起了京畿治安之事,陸昭也如實作答。然而話音剛落,卻見元湛遙拜上座中的皇帝,道:“兒臣也有一言想稟明父皇。”


    魏帝抬抬手道:“說吧。”


    元湛既得允許,旋即出列趨步殿中,而後再行禮叩首道:“父皇,兒臣以為京畿雖安,但宮城早已殘敗不堪,禁軍宿衛也不過萬人。眼下各鎮勤王,耀兵地方,與其待來日方鎮相聚長安,不若暫時遷居平城。平城雖不及兩京繁華,但守備充足,上可慰先祖在天之靈,下可撫六鎮舊貴之心。聽聞太子殿下也即將成婚,何不借此機會郊祭昭告,複我魏國舊俗?”


    元湛話一說完,眾人皆放下杯盞,靜默不言。薑紹甚至不乏有些局促地看向陸昭。


    魏帝卻不置可否,先命劉炳替大家布菜。待氣氛稍稍緩和下來後,才開口道:“大禹出於西戎,文王生於東夷,皆德居中原。屠各小醜尚惜漢甥之名,朕承天命,國祚豈能輕移?”


    所謂屠各小醜乃至西晉末劉淵。劉淵本是屠各族後裔,卻為了承接漢命,篡改自己的族譜,改為與漢朝劉氏有聯姻的南匈奴後裔。這看上去並不高明的政治手段,卻是一個非漢政權參與逐鹿中原所邁出的第一步。這樣的表態幾乎是從最高層麵喊出魏國仍要靠漢人,確切的說是漢人世族來進行政治融資。


    說罷魏帝又看向陸昭道:“聽聞謝家郎仍在淳化縣?”


    陸昭低首應是。


    魏帝歎了一口氣道:“先前北鎮鎮民生亂到底是何緣由,你讓你的堂兄速去查清。”隨後又對下座眾人道,“朕身體略感不適,諸公先慢用。”說完便在劉炳的攙扶下,慢慢起身,往後殿去,臨出門時,對元湛道,“三郎,你隨朕來。”


    元湛從殿中起身,有些不知所措,然而還是順從地跟著皇帝與劉炳來到後殿。如今既避開眾人,魏帝在房間踱步幾回,忽抄起供案上一柄塵尾,猛擲向元湛。皇帝雖然體虛,但到底用了十足十的力氣,那塵尾打在元湛側頰,那半張臉瞬間生出一寸寬的紅印。然而魏帝似乎仍不解氣,對劉炳道:“讓人杖他二十!”


    元湛雖不是皇帝最寵愛的皇子,但自小到大也從未受過什麽委屈,見此陣仗連忙跪地求饒。


    魏帝怒極反笑,道:“你若想讓我元氏命喪於此,便隻管告饒。說,是誰教你作此言論?”


    元湛也嚇怕了,怔了片刻,方開口喃喃道:“是五弟言道於我,京畿紛亂,不宜居住,不妨遷回平城,除此之外,不曾再有旁人了。”隻是元湛也未說出全部,元洸還曾言,既然當初西郊祭祀自己曾作手書,不若直接出麵主張恢複郊祀。可是這事他的父皇根本不知道,自己這種做法也頗有越俎代庖之嫌,他又怎麽能夠說得出口。


    魏帝聽聞此言,默默坐了回去,沉吟良久,卻並不覺得此事是元洸所言。平城距離渤海國太遠了,他想不到元洸有什麽立場來提及這件事。但另兩個人的的確確是有立場的,那就是薑紹和舞陽侯。薑家原是趙國遺族,平城居其西,離原趙國的晉陽不過一山之隔,過了井徑既可東入河北,而冀州刺史又是秦家的人。一旦決定將首都遷移至平城,看似擺脫了眼下世族圍攻的局麵,但同樣意味著魏國皇室摒棄了所有關隴世族,依托的重點隻有薑氏和北海公。


    這個議題如今既已在陸昭麵前提出,那麽陸家不得不懷疑皇室已經與北海公達成了某種協議。陸昭就必須選擇是否願意冒著得罪北海公的危險,強行控扼皇帝。可是這種問題陸昭又怎麽會猶豫。一旦一個人利用皇權滋生權力,並已經做大後,必然會牢牢攥緊皇權。現在,原本一名德高望重的宗室有可能借由這次軍事行動讓中樞讓渡部分利益,達成和解,但經由此事,局麵可能會重新回到各家混戰。


    魏帝深吸一口氣道:“有人要打亂局麵,漁翁得利。”


    此時,元湛也稍稍有所回味,然而仍擔心道:“謝家小舅會無恙嗎?”


    魏帝聞言冷笑道:“現在想起你媳婦家了。朕剛剛讓陸侍中處理謝頤,也是要讓她迅速敲定北海公封賞與歸鎮一事,順便也讓謝家的舊勢力摩搓摩搓她。犧牲你媳婦家,能換你一條命,你且自珍吧。”說完又對劉炳道,“去,叫五郎滾進來。”


    魏帝既不在席,眾人也不敢久留。二王同被宣入後殿,薑紹仍不放心,堅持要跪在殿中等候。陸昭與太子、吳淼幾人一道走出。吳淼正欲離開作別,卻見陸昭向太子和自己施禮道:“太子殿下,吳太尉,謝頤一事恐會牽涉羽林軍中一人。謝頤擅假淄川王手書參議西郊祭祀,這份手書北海公麾下魏明曾接手過,而魏明之父乃是羽林中郎將魏允,曾受謝家恩惠。所謂詔從禁出,雖不知魏允是否有所參與,還請太子殿下與太尉批準,將魏允暫作扣押。”


    羽林中郎將統領部分宿衛,隸屬於領軍將軍。吳淼曾任領軍將軍,而馮諫在賀氏宮變失敗後被封領軍將軍,不過之後這個職位具體誰來擔任陸昭並不知曉,因此要問兩個人的意思。而羽林中郎將亦多從宗室與北鎮鮮卑舊勳中擇選,因此與北海公也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


    太子聞言了然一笑,回頭又看了看吳淼道:“馮諫如今暫掌領軍將軍印,我這裏出詔並無不可。”


    吳淼此時也會意,道:“羽林中郎將位比兩千石,既涉事,臣也會出一份手令,此事便全權交由陸侍中嚴查。”


    陸昭亦和手道:“晚輩查清真相後,自當請詢北海公。”


    西北天鳴如瀉,東南天赤如血,來日雨陣迭至也好,雨過天青也罷,有一點毋庸置疑。那就是太子之禮法,三公之聲望,陸家之兵權,借由一名皇子的失言,謝家的漏洞以及世家對北海公歸鎮的訴求暫時達成了同盟。


    單論謝頤不會牽扯到北鎮,再加上魏明也還不足以牽動國公與三公之尊,但如果加上六鎮出身的兩千石羽林中郎將,必會讓整個北海公府乃至朝野正視起來。


    謝家罪大罪小,通過謝家是否會牽扯到鮮卑舊勳,北鎮宿將,亦或是世家元老,長安的所有人都無法獨自抉擇。


    政治沒有對錯,利益仍需權衡,借由謝頤一事發軔,通過一個個王公侯伯話語的粉飾,便可不動聲色地試探出北海公對此事的表態,進而拉扯出一個各方談判的空間,而非長安單方麵向對北海公喊話。


    隻要能夠借此試探北海公對世家的看法,對宗室執政的意象,那麽他們便可以在避免直接對抗的前提下,最快地找出一個雙方都能接收的條件。


    吳淼聽到陸昭最後一句答語,心中也不乏感慨。魏帝本將這個難題單獨拋給了陸昭,但是這個晚輩竟然能夠抓住裏麵的人事脈絡,讓太子與自己直接避免了對陸家隨後步驟的猜忌,進而轉為合作,共同麵對北海公元丕歸鎮的問題。


    政治立場的理由很重要,至於理由因何產生,是真是假,則根本不重要。吳淼宦海沉浮多年才悟得了這個道理,如今一個小輩竟能將此運用圓熟,可歎亦可畏。


    第243章 權杖


    原本定在二月初五的大朝不知因何故暫停, 宮中並無聖體沉屙之說,這讓整個宮城陷入了詭秘與沉寂之中。正當眾人心驚膽戰地觀望時局的時候,一場浩盛的春雨伴隨驚雷吞噬了整個長安。


    由中書省製詔, 加皇帝印璽與尚書印,決意將三公架構改製。原先的丞相、禦史大夫、太尉三公, 改為太尉、司徒、司空, 丞相名號雖有所保留,但不會常設。而太尉吳淼轉任司徒,至於太尉、司空二公之職, 眼下並無定論,僅以薑紹則加太傅, 以便其隨太子啟程,趕往行台。


    天地混沌, 這樣一紙詔書投於朝野之中,如同夜空紫電一般耀睛奪目, 繼而傳遍整個大地,帶來啟瞆振聾的驚天巨響。


    幾乎沒有人知道在此前一日, 女侍中、殿前尚書陸昭曾入永寧殿, 奉上了一份案卷。這份案卷所涉之大,牽連宗室,牽連世家, 亦牽連北鎮鮮卑舊勳,以及遙遙暗指著盤踞在灞橋之東的北海公與一個普通皇子可能形成的某種關聯。


    所有的一切隻含蓄表達了一個用意,那就是皇室與世家並不希望北海公元丕過於靠近長安。而將三公權力再度拆分隻有一個目的, 那就是將尚書的權力, 確切的說,是將錄尚書事的權力推到最到一個前所未有的頂峰。如今錄尚書事的太子, 未來錄尚書事的權臣,在完成了身體與信任的交付後,即將上演一場權力的交付。


    冰冷的濕氣穿過簷角與廊道,卷著繼袵上的白檀香,遊絲一般滑入門後,繼而在不易察覺的關門聲中戛然而止。室內的燭火微微跳動了一下,隨後恢複了安靜。


    “拜見父親。”陸昭的雙手平抵額頭。這是自陸家占領長安宮城後父女二人首次正式相見。雖然陸振也暫居宮內,但是畢竟曾任吳王,因此許多重要的政治場合都退避不見,謹守自己少府監一職。


    陸振抬抬手,而後道:“皇帝與我們拉鋸也有些時日了,該來的總歸是躲不過去,關於二公問題你是怎麽看的?”


    三公改製後,職能上已經出現比較大的變動。先前是丞相、禦史大夫、太尉的三公局麵。如今丞相之名不設,司徒繼承了丞相部分職能,掌民事功課,比如核算每年各地的戶口增減,查盜賊課,以及各郡官吏的考察與督導。九卿之中,司徒分管了太仆卿、廷尉卿以及大鴻臚卿。算是將部分人事監察、內政權、皇帝車馬兵器的製作權、司法權以及諸侯國外藩事務權掌握在手,仍是外朝官第一人。


    這個位置交給吳淼,其軍功出身和宿衛底蘊可以保證政令下發時的通暢。而與關隴等世家不和的人際關係,則可以保證在行政的過程中既不會獨大,也可以稍稍抑製世家們的網聯。


    而餘下來的太尉與司空兩個職位,一個是要留給行台的台臣,另外一個需要用來加贈北海公。雖然北海公元丕會歸鎮,但在前朝,太尉、司空已屬於可以在外遙領的加官。


    現在,謝氏與魏氏的案宗已經被擺上台麵,長安方麵即將借此與北海公對話,陸昭即將出使前往灞上。所以,皇帝為了避嫌,就沒有針對怎麽選這個問題提出自己的意見,而是直接交到了陸昭手上。


    陸昭道:“現在呼聲較高的是加封北海公為司空。司空本職掌水土工程以及相關管理的考察與監督。名義上分部宗正、少府、大司農三卿,並參議大政,實際上權歸尚書,三公上下行文,受成而已。於名義上講,宗正負責皇族事務,少府亦為皇宮後勤,多由皇室宗王擔任。至於司農之任,薛公領度支尚書,謝公領大尚書,且治粟內史還有關隴何嬰,早已將財政人事之權分去大半。”


    “此位若予北海公,相當於將其完全架空,隻怕北海公不會滿意。不過迫於壓力與年齡之故,北海公或許會勉強答應。但是女兒認為此職交予北海公,短期看來或許世家受益,但是長期看來卻非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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