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澈恍惚看著手中的佛串,隻覺心中煩躁不安,遂胡亂答道:“這幾日兒臣睡得不大好,此物乃玄能法師相贈,說有定心凝神之效。”


    魏帝心中將信將疑,卻也點點頭,而後又囑咐道:“玄能持正,朕不擔心。宗教用對了地方,於國於民都有好處。過會子魏鈺庭他們要來議事,河南淫祀不絕,怕是要出大亂子。先前陸尚書派人去了陽翟,但也隻能一力支撐著,朕也已經派人送五郎回洛陽了。”


    冬日的雪來的早,秋菊還未凋殘殆盡,梅花卻已經開了。細雪白梅如連雲陣,將一切亭台樓閣遮蔽住,任誰也不能把深宮的曲折盡收眼底。在這片雪中殘垣下,一個人自北向南而返,一人自南向北而行,花海隔絕,虯枝分野,眼看貂蟬與博鬢即將錯過,貂蟬的主人忽然回身,三尺寒刃穿過這片自然天成的屏風。


    那是文武宴上不曾落於她身上的劍刃,一縷花瓣隨著劍風,飛掠過她的鳳目、鬢角,並為目光中的黑暗掩埋。劍鋒回轉,發出了蠱惑與殺意交織的音色,而陸昭輕輕偏了偏頭。在她躲過鋒刃的一刹,王叡看清了那片鉛華不著的麵容,清冷的線條永遠向內收斂著,冰靜的皮相永遠嚴謹控製著。“在荊州下了這麽重的手,現在退出,值得嗎?”


    沒有得到回答。


    劍光再度掠過麵門,繼而他又看到了存在於色相之下的諸多變相,幽暗中的灼灼,雪光中的寂寂,收斂中必然存在的欲望,以及靜默中黯然滋生的低語。


    “你本不屬於東宮。”劍光又悄無聲息地變幻了,更快,將花枝卷起,如落星回雪,“也不屬於這裏任何一座宮殿。”


    白梅花海再次停止了擾動,陸昭的雙指死死地壓住了隱蔽於葉底的狡猾劍身。


    龍涎暗香欺梅,白檀清冽勝雪。兩股力道的加持下,劍身已經彎折,光與影在力道的變化中變幻,剛鋒與柔骨則在暗中廝殺較量。龍涎與白檀混纏了,昳麗的鳳目與清冽的鳳目逼近了。衣袖在咫尺間,繞著花枝輕輕擦蕩著,光潔的綢緞發出嘶嘶沙沙磨損的聲音,讓人想象到衣裙下麵美好的身形,以及身形之下鮮紅的血液。


    陸昭手如環風,劍由上挑,複被壓下,太極兩儀一般的軌跡,由或避或趨的身形,或進或退的腳步,畫為圓滿。數百枚花瓣隨風零落,身與身的俯仰之間,眼與眼的迷離之際,殺意也被稀疏的花枝寸寸分割開,一同在這片冰冷地天地凋落。


    “都玩夠了吧。”元澈不知何時出現,一柄重劍隨而擊落。


    陸昭先鬆了手,那劍擊得王叡倒退了一步。


    王叡笑了笑,將劍抽回,收入鞘中,拱了拱手,離開了。


    待人遠去,元澈試探著握住了陸昭的手,然後道:“坐車吧,我送你回家。”


    第306章 灑脫


    陸昭一向是忙到久疏風景之人, 即便是坐車出行,大多也是與人談公務,無暇欣賞沿途風光。這一日下雪, 按理,車的頂棚和簾子都要換成油氈, 但元澈仍讓侍從用夏季的雲紗。陸昭隻需要稍稍抬頭, 便可以看到雲收雪霽的天空,灰蓬蓬的雲,以及豔如熾火的楓樹, 耀如金箔的秋桐。


    元澈打定主意讓車子行的慢些,陸昭也就安心領受。


    時近年底, 長安街邊多出了好多糖饅頭攤兒。細餡饅頭早已提前用黃草布裹好,用厚蓋布槽了一宿, 攤主取出,過香油一炸, 片刻之後,既成金黃, 竹簽子穿之, 澆以深棕色的糖汁。咬上一口,嘴角便一整日油香香的,酥脆之聲帶著絲絲蜜兒甜, 最討孩子們的歡喜。


    勞工們苦了一天,饞了葷食,去旁邊的小門臉擺上數文, 要些川豬頭來。店主不忙收錢, 先掀了蓋子,從凝白骨湯中取出肉。深秋井水涼, 用冰井水一過,刀把豬肉切成柳葉薄片,再入長段蔥絲、韭綠。講究些的,需得加筍絲、茭白絲。隨後盛在一隻廣口碗裏,用胡椒、杏仁、芝麻、粗鹽一拌,撒上些酒,再放回蕩鑼裏蒸上一遭。待聽完勞工們的抱怨,店主便回頭取出肉,此時五味豐富俱全,下酒佐餐都好,連帶旁邊胡餅攤的生意都水漲船高起來。


    有著官身的,卻不敢拿著胡餅卷肉當街大快朵頤,隻得穩坐在青篷車內。馬車極穩,不失風雅,此時一行人路過一門麵富麗的酒家,元澈便打發了侍從去要吃食來。


    “京裏頭好吃的多,新奇玩意兒也多,這家蟹鱉做的最好,如今吃正當季。”


    這原是道頗費功夫的菜品,需荷葉打底,上鋪一層粉皮,再添上提前用花椒調了味的蟹肉。之後取雞蛋也好,野鴨子蛋也好,入鹽少許,攪勻澆在蟹肉上,最後再綴以極鮮的蟹膏,如此才能入鍋開蒸。隨後冷後去粉皮,切成象眼塊,螃蟹殼熬好的靚湯乃是現成,隻需加生薑花椒,入鍋勾芡。蟹鱉早已鋪在菠菜上,澆汁既收,其口感之溫潤,味觸之鮮薄,甚美。如今秋季,這是道時令菜,有心思的店家自然早有預備。不過幾時,便有侍從捧了蓋盅,從店中小跑著出來,恭敬地奉入車內。


    陸昭一勺一勺舀著,過到嘴邊,總要多吹上兩次方才肯入口,端的是謹慎。元澈手中也托著碗盞,眼睛卻不聲不響地落在陸昭身上。她的麵孔又小又白,暖白的熱氣嫋嫋而上,仿佛重新替她畫了眉,上了妝。他發現原來去掉那些棱角竟這樣容易,隻需一點人間的煙火氣。陸昭吃了一口便覺得好吃,抬起頭來望他一眼,靜靜笑了一下。他忽然覺得現在便已足夠,那些屬於與不屬於的承諾,真情亦或假意的虛言,遠沒有此時此刻他們一起坐在這裏吃東西來的實在。愛與不愛不過是隨意而改的回答,而他在這個世界早已徘徊年久,不再執意追尋。


    見陸昭吃好了,元澈也趕緊把自己碗裏的東西吃掉,然後道:“吃飽了東西,一會兒下去走走。”


    下雪路滑,出來的人自比往日少些。元澈找了一條稍空曠的街道,便扶陸昭下了車,兩個人一起逛了起來。雪後秋容如同新沐,往來人等,行者如迎,偃者如醉。街上數十株銀杏樹交峙著,如滿頭戴金的貴婦家有璋瓦之喜,在此處招衣舞袂地相互道賀。


    元澈雖從宮中出來,卻並沒有穿官服,隻一身白色鶴氅。兩人攜手而行,或在某處糖果攤上停下來,或在某處酒肆前看菜牌。疾風卷起,元澈便舉袖為她摘去頭上的落葉,如同白鷺公子,窺得美人一笑,便邈風回首,慕悅她的容媚。


    終於行到一家店前,陸昭說要進去看看。元澈抬頭,原來是家賣扇子的小店麵。深秋入冬,扇子便很難賣出去,價格是平日的六成。


    “現在買回去,等春日再送人。”陸昭一邊進店,一邊替自己心精打細算起來。


    元澈笑她打算得仔細,眼見她已站在櫃前挑揀起來,自己便跟在她身後逛。店裏的兩個活計前來招呼,年長一點的很快發現這位女客頗有所好,三句兩句便聊上,推銷起自家的貨品。年紀小點的還是半大的哥兒,就不得不麵對站在旁邊興致乏乏的元澈。


    “啊,不用招呼我,都是我家娘子挑。”元澈也不忍讓小孩子白費時間。


    小夥計隻得重新蹭到陸昭眼前,剛要說話,便被大一點的瞪了回去。麵對著不輸於朝堂內的競爭法則,陸昭便笑著拿起一柄扇子,又管掌櫃的借了筆,在上麵題了幾個字。隨後吹幹墨跡,陸昭便交給小夥計:“去問問他要不要這個。”


    陸昭買東西一向不猶豫,看上了便讓人交錢,不一會兒,兩人便走了出來。小夥計將一盒盒扇子交到元澈手裏,又千恩萬謝,洋洋灑灑誇起他娘子的好處來,惹得路人頻頻回望。陸昭聽了也覺得臊得慌,一路紅著臉,拉著元澈回到車裏。


    一到車內坐定,元澈便寶貝似地把扇子捧出來看。陸昭的草書顯然是新成,因而隻工剛瘦,但起落之間已初現蕭散之意,時如舞袖揮拂,時如劍風繚繞。仿佛不需要任何契機,元澈便想到了那片白梅花海,她手勢凝回,宛轉翻覆,誰在理解著她?誰又引領著她?想到這裏,元澈便用低得自己都不相信的聲音問了一句:“你什麽時候又練了章草?”


    舉手投足間,陸昭也恰巧捕捉到了那串瑩潤的金蟬子:“我不知道你也信佛。”


    外麵車水馬龍堵在一起,雖滯泄的慢,卻也無人煩心在意。而車內不過一低眉,一垂眸,似是兩人都感到對方今日的那一點叵測,陸昭反倒先開了口:“你送給我王獻之的字,我時常會看。”


    元澈也裝作歎氣:“看來它陪你的日子倒比我陪你的日子多。”


    陸昭忽然摸了摸元澈的臉。人生於世,不會比一幅字來得更久。誓守於言,不會比一塊石頭來得更堅定。情愛於心,或許也永遠不會抵達生命的盡頭。


    元澈並不知她心中所想,但她臉上的每一個線條都在告訴他,她是在認真想著他們之間的事。元澈有點欣慰,便探身過來,扳住陸昭的頭,深深地吻了她。溫熱的唇在涼薄的季節實在很難被拒絕,陸昭閉上了眼,手自然而然地扣上了對方的脖頸。


    過了深秋天暗的早,各家雖已點了燈,但遠未到長安夜生活開始的時刻,因此整座城都顯得華美而死寂。一路上,兩人已很少說話,但仍靠在一起,偶爾回去探究對方的臉。華燈隔著紗簾掃過兩張臉,仿佛撥開迷霧的黑暗,四目相望的時刻,剝開情.欲與溫柔的求索,他們仍知道自己是認識對方的。


    車行至國公府門前停了下來,陸昭知道元澈有話要說,便沒有起身。元澈從懷裏掏出一枚小金鑰匙,放在陸昭手裏:“這是東宮內院的鑰匙。”


    陸昭接過來,本想開玩笑說要在裏麵埋伏死士,但當他看到元澈一臉認真後,便適可而止地玩了玩嘴角。她知道這個男人即將做出承諾。


    “我想要你在我身邊,不僅僅是今日,往後每一個春夏秋冬,每一個日夜,我都想在我們的家裏看到你。我愛你。我知道同樣的話你很難說出口,無論你怎麽想的,都沒有關係。”說這番話的時候,元澈的眼睛有一種異於平常的瀅瀅光亮。陸昭望著他,外麵又飄起雪來,雪花細細地撲在雲紗上,漸漸地將所有的空隙都覆上了。“沒有關係,我受得了。”最後一片雪花撲落,陸昭覺得她已經窒息了。她的指尖撫著他的麵孔,如同在輕吻,連同那片練字生就的薄繭也都變得柔軟了。她竭力地想著要說些什麽。


    國公府的大門軋軋打開。“娘子回來了。”


    元澈隻好先下車,將陸昭扶了下來。門口的掌事認出是太子的鶴駕,又是磕頭又是賠罪,說要進去通稟。這時,不遠處便有馬隊驅道。


    數百名驍騎疾馳而過,不曾回避青宮鶴駕。鐵甲悉索,頭盔之下的目光掠過、又似略過國公府門下二人,繼而又輕忽地飄向了黑夜無限遼遠之處。元洸騎過長安北門,渡過渭橋,周身的疼痛一次又一次地向他襲來,仿佛無數的傷口在寸寸割裂。他的頭盔無法遮蔽他看清事實的目光,盔甲再堅硬也無法保護跳動的心髒,即便是再黑的黑夜,也不能替他掩蓋絕望。


    “大王方才為何不在國公府前停馬?”王叡此行要護送元洸至潼關,“大王寧願假裝不在意,也不願一搏?”


    元洸似像被長槊擊中一般。而他現在才明白,才下眉頭的灑脫便不算灑脫,卻上心頭的痛苦才是真正的痛苦。


    第307章 桃源


    陸昭在向父母省安後, 便回到自己的院落。大婚之期愈近,她的院落愈發不似院落。從初期寥寥幾盤象征性的宮中賜禮,再到陸家自己準備的各種禮器、陪嫁, 已足足有近百隻箱籠。這些箱籠平時便存放在院中,偶爾會陪著主人演練婚禮上繁瑣的禮儀。


    陸昭緩步穿行於這些箱籠之間。高聳的箱籠將風的聲音攏得很細很低, 隔壁的絲竹聲湮沒了, 阿爹、阿娘以及兄弟姐妹的笑聲湮沒了。無數隻箱籠仿佛一層層厚重的壁壘,皆將她隔絕其中。這些壁壘因大婚而起,帶著她, 自此隔絕了前朝與國朝,南人與北人, 小家與國家——這是身份的壁壘。而皇權與世家之間的利益鴻溝,地方與中樞之間的羈縻觀念, 公與私的難以調和——這是理念的壁壘。


    偶爾,這樣的壁壘會被稀釋掉, 那就是在箱籠打開的時刻。絳碧結綾複裙,如同洞庭春水載滿晴絲。丹碧紗紋羅裙, 如同漫天霞蔚流照飛甍。絳地紋履的軟緞陰涼地匝著足尖, 仿佛可在廣寒宮中履冰而舞。華服春筵,綠章畫闕,那是美與肉身貼合, 性與神思的搖蕩。衣衫而非衣衫,那不過是裹在身份之下欲望的造型。箱籠亦非箱籠,而是情愛的妝奩, 侈麗的, 煥然的,一旦打開, 便再也合不上了。


    這天夜裏,國公府忽然起了騷動。陸昭猛然醒來,披衣而出,卻被母親處趕來的侍女攔下。


    “娘子是要嫁進宮裏的人了,夫人說這些事娘子實在不便插手。”


    陸昭有些愣怔,片刻後點了點頭說是,回到房間內熄了燈,卻開始輾轉難眠起來。她索性披衣起身,從書閣裏抽出一卷文集來讀。


    從“八表同昏,平陸成江。”到“天地長不沒,山川無改時。”,陶淵明的四言、五言讀盡,便展開了那片此世獨絕的桃花源。黑暗的時代,漁人來到落英繽紛,芳草鮮美的河穀,在享受與世隔絕的安寧後,便與桃花源人惜別。小船再度撐開,山穀相掩,舊途消失。陶淵明的行文緩緩如流雲,到了南朝便安靜地停了下來。他與漁人一樣,無法回頭,隻能被動地別離這片安寧的土地。


    天色將曉,陸振回到家中,走到後院時,他望了望那個有著淡淡明亮的房間,旋即走了過去。


    是夜,渤海王墜馬,腿腳受傷,不宜遠行,隻得返回宮中,因此皇帝命護軍府加強戒備。與此同時,陸放也命人送來了消息,新平郡內褚潭暗蓄甲兵。至此之後,雖無疾風驟雨,亦是濃雲密布。


    陸昭雖然已卸任,但卻未失權。即便不再有錄尚書事這種強悍的行政能力,禁軍的影響也逐漸減弱,但是畢竟自行台任中書令,至今也算身居台輔數年,散落在朝堂中的人脈已經相當可觀。這些多是鄉人後輩,不少以文吏、掾屬的身份散落在宮城內外。盡管這些人身份卑微,但畢竟事務及身,即便是最普通的信息,集中起來也能構繪出一個相當龐大的情報運作網絡。


    況且陸昭離職後,先前的行政班底並未徹底解構。其中一部分借著陸微東曹掾的身份進入了司徒府,在外朝紮下根基。另一部分則隨陳霆、彭耽書兩人進入到了禁軍和司法係統。地方軍鎮上,秦州、南涼州已經經營成熟,唯一一個隱患便是新平郡,不過陸昭先前也在此地有所布置,隻待事發。而荊州、司州,目前仍是初建,待日後伐楚才會發揮重要的作用。至於尚書和中書二省,有柳匡如、衛漸、顧承業三人支撐,也是綽綽有餘。這些人與父親的司空、護軍之職配合,已經足夠形成一個內外兼明的政治架構。即便有人將父親強行摘除,餘下的網絡也足夠依托陸家的政治存量,為整個以陸家為中心的權力進行托底。


    這是陸昭身在權位幾年以來,為家族做的所有鋪墊,此次卸職歸家,算是圓滿完成家族之任,因此今日陸振也特意命人備下家宴,彭家眾人也在相邀之列。


    彭通雖和陸昭共謀共事,但陸昭即將嫁人,又是自己女兒的閨中密友,他也生出一絲長輩的欣慰感來。“如何?女兒出嫁,國公心裏怕是舍不得吧。現在是家宴,國公倒可哭一哭,出嫁那天可都不興哭啊。”


    陸振指著他笑道:“耽書超然拔群,倒是替你省去了這諸多眼淚。你且放心,雖輪不到你操持你親生女兒的婚事,但大禮儐從,你彭家有幾個算幾個,都得出來在西北風裏頭站幾個時辰。”


    彭通聽完拱手道:“我雖然有憾,但家中子弟必然不敢缺席。二子如今都已告假,必然捧你國公府的場子。”


    如今陸歸要尚公主,秦州不可能長駐,因此西北諸多事務,都要靠彭通擔待。陸振明白彭通是來不了的,也就笑而不提。


    雖然此次為陸昭賀,但是不知不覺,彭耽書的婚事開始被長輩們提起來。女兒不願嫁,耽書母親雖然認了,但到底也是心疼女兒,因此沒過多久便開始重新組織戰友,決定為耽書再相看相看。陸衝尚未娶妻,見勢不妙,趕忙溜之大吉,湊到陸昭跟前,假意談及朝堂上的事。


    盡管母親已經下令,席間不許言及政事敗興,但是陸家如今所有人幾乎都在要職上,怎麽可能避而不談。再加上陸昭的幼弟陸微才入司徒府,便成功將荊州運作下來,吳淼對其也是讚賞有加。年輕人正是好勝心強、尋求關注的時候,陸微也是久疏家人,不久便見到陸微在一眾兄長姐姐麵前穿梭自如,撒嬌賣乖,繼而侃侃相談起來。


    見陸衝徒然擠進來,陸微也有些不情願,因道:“二兄何故趨避,幽人雖可伴於窮鄉,才女卻不宜謀於晚媒。”


    陸衝見陸微揚聲,便連忙捂住其嘴:“才女不必傷晚嫁,童子猶可振危局。你若不想讓二兄入贅,就快快住嘴。”


    陸衝既加入進來,便開始和陸微一起,與陸昭溝通消息。如今清議已經結束,司徒府已將部分議題留中整理,以再做討論。其中討論最為熱烈的還是荊州和司州的部分人事,但是有些細節仍被陸衝和陸微捕捉到了。


    譬如魏鈺庭回歸後便開始嚐試提出土斷和肅清吏製,但清議群體的世族力量實在太過聲勢浩大,幾人怕引火燒身,便沒有再提。倒是幾日前,王叡以司隸校尉的身份,和魏鈺庭溝通,願意在司州部分地區嚐試土斷。


    在陸昭看來,許多政策並沒有純粹的好壞之分,但時局不同,利弊也會隨之改變。比如土斷,昔年東晉由桓溫主持的庚戌土斷,力圖將世家蔭庇的人口錄入名籍,由朝廷發統一放土地給這些人。這些的的確確是國用,但是效果卻並不好。


    東晉門閥執政,行政效率極為低下,土地和人口的驟然解放,讓朝廷很難妥善地處理。土地發放不及時,種子、耕牛調配不當,這些讓當時大量的人口直接從蔭戶變成了流民,隨後南下,進入了五鬥米教叛亂的溫床。短期的獲利或許支撐了桓溫的北伐,但是長期來看,政治上桓溫徹底被孤立,國家元氣也未因此得到恢複。一個好的意圖,最後竟變為了重創東晉的慢性毒藥,也是可悲。當然,此事也並非桓溫一人之過。世族們各自一盤算計,想要維持小朝廷內的平衡,一副非暴力不合作的態度,不僅讓大量百姓流離失所,死於饑饉,也讓國祚失去了最後一絲元氣。數十年後孫恩之亂,大肆殺害世族,也未必不是那些高貴王、謝的報應。


    “王叡願在司州施行土斷,隻怕未必好心。”陸昭道,“我聽說河南淫祀鬧得很凶。”


    陸衝和陸微相視,旋即也明白了陸昭話裏的意思。


    “司州本有淫祀之亂,百姓的錢財大多供奉□□,而□□之興,背後必然有世家大族的支持。” 當年魏武平青州淫祀之亂,也是因為有父親曹嵩在朝中為其兜底,這才使這些世家豪族不敢鬧事。“百姓受□□侵害,必然稼穡荒廢,世家大族此時便可低價收購土地。這個時候司州再施行土斷,哪會有空閑的土地發給百姓。這些百姓見朝廷背棄承諾,自己衣不附體,食不果腹,下一步就要造反。如今朝廷連年打仗,底子早已吃了個空,平叛的事,就要劃分更大的權力給地方,給司隸校尉。”


    陸衝先前在禁軍待過,近幾日也不乏與父親、陸昭交談,因此對漢中王氏龐大的布局也是萬分警惕,當即便意識到事情不妙。“那我明日便入宮麵見魏鈺庭,力陳此由。”


    陸昭卻擺擺手道:“此事你去,身份不妥。”


    畢竟陸家也是世家豪族,代表著這一方的利益,貿然找魏鈺庭勸阻此事,會被認為別有用心。


    “這事得去找耽書。”陸昭不顧陸衝的苦臉,繼續道,“耽書如今任廷尉,手下的江恒是廷尉評,他是魏鈺庭的人。把利弊和他講清楚,得讓他去和魏鈺庭談。”


    陸衝算著日子,王叡送渤海王去潼關,回來最長一日也夠了,說:“這是急事,三弟,你去找你耽書姐姐要一封薦書和地址,我先去備馬,拿到薦書便去找江恒。”


    第308章 彩筆


    剛任中書令的魏鈺庭忽然收到尚書令王濟的設宴邀請, 一絲欣喜之外,更多的還是忐忑與疑惑。王氏府內宴席鋪張,燈火俱明, 連陪客也都是時下一流俊彥。王濟對於兒子找到這樣一個大肆清肅司州的契機而分外滿意,這個一心為國的中書令, 一心想進行土斷、澄明吏製的中書令, 簡直是一個完美的人選。


    王濟親自在府前接迎,滿麵微笑:“尚書、中書兩台雖獨立,但俱是為國, 魏中書之令譽,我也是早有仰慕之心。此次請魏令過府, 既是敘舊,也是為國綢繆。”


    魏鈺庭出身寒門, 未曾想王濟竟如此禮遇自己,神色也鬆弛下來。但他腦中仍然警醒, 遂道:“某乃庸才,豈敢承尚書令如此厚愛。先前行台照拂, 在下也是十分感念, 國事上,在下也願追驥尚書令,公論明堂, 以盡駑馬之力。”


    王濟笑指魏鈺庭,向眾人道:“爾等可瞧見何為剛正清流,中書令便是一人啊。中書令不必多疑, 今日宴請一事, 我也提前報與太子。君子之交,堂堂正正, 魏令放心入席吧。”


    王濟知魏鈺庭不好歌舞,不好狎妓,今日特請京中才子吟詩作賦,園內盡設雅戲。王濟一邊陪魏鈺庭遊園,一邊道:“河南大亂,我也是聽說了。朝廷的政策要下到縣,既需要你我在中樞發力,也需要渤海王、子卿他們在地方經營。朝廷土斷之策,我說句私心話,哪個州會任你這個中書令開刀呢?司州積弊已久,如今有淫祀的事,依我看倒是可以試行此法,即便生亂也好一並清除。司州的籍冊,渤海王掌洛陽,管著一部分,子卿督三郡時也掌一部分。至於王安那裏,他是陳留王氏的人,話都好說。人口土地籍冊拿到,中書、尚書便可觀全局。這些籍冊想必今早魏令都看過了吧?”


    地方方鎮以及豪族能夠向朝廷上交一份完整的土地、人口的籍賬,已是難以想象。門閥執政下,大部分改革其實都卡在了這一步。不過魏鈺庭對於王濟的主動配合,也是十分懷疑,遂道:“尚書令海內德望,隻是弄到這些籍冊想必也破費功夫吧。司州乃是東都之所在,世家豪族林立,連在下都頭疼的很。尚書令揮手即招,在下真心想


    請賜教一二。”


    王濟朗聲一笑:“魏令這是懷疑我。也罷,此事說來我也有幾分私心。胞弟不在了,家父也年老,我們漢中王氏為國固守益州,經營數代,一直都盼著我大魏早日一統,克複神州。家父能了卻夙願,我家門也能因功光耀。但是如今連年征戰,內帑皆三朝恭儉之積,早已用盡,開源之政,勢在必行。土斷乃是一法,但選擇州郡,仍需慎重。”


    “魏國幅員遼闊,西北有羌胡,幽州仍有匈奴屠各侵邊,西南是蜀國,正南是楚國。邊陲之重,實在不宜輕易施行新法,因此唯有雍、司、豫、兗四州可選。雍州頗近京畿,不宜動蕩;豫州兗州乃是中原糧倉,隻宜緩動。隻有司州耕地少,試行土斷容易,又有函穀、虎牢二關庇護,即便有動蕩也能極快鎮壓,因此司州是土斷的上上之選。”


    “今日當著眾人的麵,我也發個誓言。司州土斷成功之後,我漢中王氏必然追效,以為世族表率!魏令,你看如何?”


    此時在場世族子弟都高呼叫好。其實今日相請世族,大多是冀州、荊州、關隴等地人家,土斷斷的不是自己家,王濟發誓也是拿益州發誓,因此自然樂得捧場。


    魏鈺庭見這等陣仗,也有些發懵,似乎這位尚書令真的是為國分憂的忠臣、直臣。“尚書令誠然大公之論,可此事……也要從長計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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