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澈沒找出什麽破綻, 繼續問:“靖國公呢?”


    劉炳畢竟是最知曉內情的人,此時反倒不說話了。王嶠接過話道:“臣去宣室殿的時候, 靖國公已經被害。首謀高宇初已被處死。”


    這時劉炳才站了出來:“高宇初以杈禮陷害國公,埋伏死士。後來中書入殿, 護軍府張文烈、太子衛率殿前軍尉王赫為了護駕,入殿殺賊。而後陛下命我等速將禦寶和詔書奉給太子殿下。”


    殿內靜默良久, 倒是魏鈺庭回過頭問這幾人:“我有疑問想請教諸公, 既然陛下命諸公奉玉璽給太子殿下,想必也是知道情況危急,諸公為何當時不護送陛下出城?”


    這是所有問題裏最為敏感的一環。劉炳當即跪倒, 連稱有罪。王赫則睜著眼睛,無辜道:“陛下確實隻讓我等送詔書。”


    王嶠卻笑了笑,站出來道:“劉正監、王光奕恐未識陛下深意, 臣請為殿下陳之。靖國公暴斃於殿內, 死狀不可觀。若陛下出逃,留國公遺體與逆賊, 未免被人大作文章,使逆賊喧囂張揚,引京畿三輔、秦州隴上動蕩不安。陛下誓守未央宮,與國公遺體共在,令逆賊不敢妄加宣揚,保存帝室清譽。此中深意,不知殿下可能體察?”


    元澈看了一眼王嶠。王嶠的話說得十分明白,也有一絲隱隱的霸道,靖國公的死有內幕,對皇家來說不體麵。魏帝寧可死在未央宮不走,也要保住皇家的體麵。


    魏鈺庭也明白了王嶠的意思,不得不緩和道:“既然如此,我等也要想盡辦法,盡快拿下未央宮,救出皇帝。”


    此時,元澈才換了一副較為和悅的神色,對王嶠等人道:“不管怎麽說,諸位也是護駕有功,孤不會忘記。先去歇息吧,平叛任務重,到時候還要仰賴諸位。”


    待幾人走後,元澈便與魏鈺庭研究這兩份詔書。


    “臣以為,第二份詔書,陛下應該是想讓我們交給薛家。”魏鈺庭道,“如今敵人困於未央宮內,對薛家從寬處理,陛下的安全至少也得以保障。東垣縣乃是河東大縣,毗鄰清水渡口,將小公主封在此地,薛家不好說什麽,日後朝廷也好插手河東。”


    元澈皺著眉點了點頭,這個理由說得過去,但他仍覺得有些古怪。既然父親已經存了死誌,連繼位的詔書、傳國玉璽和中書印都交給他了,怎麽還可能故意輕饒薛家。他甚至覺得以父親的脾性,在做完這一切後,隻會一心求死,將弑君的汙名徹徹底底地打在這群世家身上,繼而讓自己掌握所有的主動權,不必為了皇帝的安全而和叛軍談判。


    “第二份詔書先發詔。”元澈道,“他們若認可,撤軍、釋放皇帝,孤不會動他們。”


    “諾。”魏鈺庭領命下去了。


    魏鈺庭走後,元澈繼續看第一份詔書。這份詔書也有頗為奇怪之處。曆來傳位詔都是將傳位人和後續的封賞臣子分開來。若繼位人已達到親政的年齡和能力,皇帝一般隻寫冊封詔書。後續的封賞一般都會交給新君來做,是為讓新君賣人情,這是帝王之術。隻有在繼位者年齡較低,或不具備親政能力的情況下,皇帝才會在繼位詔書中對某幾位大臣加以提拔,作為托孤輔臣。


    王嶠作為陳留王氏,誠然是高門之後,但是在這一場宮變中,其地位與擁有的實力並不是最需要爭取的人。如果是王嶠自己寫的或是逼迫父皇寫的這份詔書,那麽完全沒必要給自己一個司空視尚書事這個虛位,畢竟陳留王氏目前在禁軍中沒有力量,把三公和尚書事都加在王嶠身上,那就是典型的頭重腳輕。真的隻是王嶠護駕有功,讓父皇腦子一熱,才有了這一份任命?


    元澈越想心中疑慮越重,不過這個問題也並不是目前急需解決的大事,他還是要先奪下未央宮,把父皇救出來。既然如此,就先等等未央宮那邊的消息。


    薛琬暫時在一座小殿內歇息。天已朦朦亮,這一夜他幾乎未合眼,在殿內半夢半醒躺了一個時辰,未央宮的防禦事務暫時交給了兩個兒子。如今時局,一帝一後一嬪皆死於這場動亂中,他作為六軍的鎮軍將軍,竟也參與其中,可以說是當之無愧的首惡。即便是功成,皇帝不明不白的死亡,自己日後也會成為其他人的攻訐對象,甚至可能在廢立之後瓜分權柄時,就要退出台麵。


    他現在之所以固守未央宮,其實也是有幾分膽怯。眼下各方齊聚長安,玉璽等物卻在太子手裏,這便意味著發向各州的明堂正詔在法理上俱有絕對的正當性,各個方鎮進軍長安,問責他們的日子也就不遠了。不過方鎮也分兩派,陸家和漢中王氏之間必然有一場較量。然而兩大門閥的對決,或許最終雙方都可能毫發無傷,損失的隻是自家罷了。


    薛琬木訥地躺在榻上,昨夜發生的一切如同一場沒有盡頭的噩夢。他不能安睡,無法安睡,盡管極度疲憊,但眼前那些慘死的麵孔、可怖的屍身,無時無刻不在壓著他的魂魄死命捶打。他無法在睡夢中懺悔,亦無法在睡夢中遺忘,永遠麵對,永遠自責。


    “父親,早膳已經送過來了。”門外是薛乘的聲音。


    薛琬慢慢從床榻上起身,胡亂擦了一把臉,打開門道:“進來吧。”


    來送早飯的不止是薛乘,薛益也在。托盤裏肴饌豐盛,顯然是用心準備過的。


    “父親昨夜沒睡好?”薛乘將早膳放在桌子上後,關心道。


    薛琬木然地看著地麵,歎了一口氣:“哎,為父錯信王文度,擅作廢立之謀,如今陛下竟已歸天,實在是……”


    薛乘和薛益聽到父親自責懊悔,內心稍稍鬆了一口氣,但還是勸慰道:“王文度執於詭道,出以奸言,迷惑各方,必被萬人唾罵,其實……其實隻要我等能對太子殿下稍作示好,殿下未必不能深察父親之苦啊。”


    “也罷,也罷。”薛琬歎息一聲,旋即走到桌案邊,對二子道,“戰亂危局,我孩兒尚能思父盡孝,為父內心已是甚慰。這一宿你們也是辛苦,就坐下來一起用飯吧。”


    說著,薛琬便命人再端上兩副碗筷,自己先坐下,待薛乘給自己盛了一碗白粥後,便示意二子隨意取用。


    薛琬用了不少,但薛乘、薛益二人卻並不動筷子。薛乘道:“現今各方休戰,宮內局勢漸穩,今日一早,長樂宮已有人傳話,請皇帝、太子和諸皇子歸於正苑。褚潭之禍,不足為慮。”


    薛益點頭道:“是了,現今秦州刺史府、南涼州刺史府俱有宣聲,若有朝堂明詔,即刻下隴援助京師。”


    “嗬,方鎮狡詐,偽作姿態,不過是要挾重情……”薛琬說到一半,心裏忽然一沉,目光狐疑,掃向二子,“大郎、二郎,為何不用些?”


    薛乘此時從懷中取出一份詔書道:“其實有一件事,孩兒未告知父親。長姐墜橋而亡,陛下體恤憐憫,特賜詔追封,另封公主在我家郡望。當初或要以此求我等寬待,罷兵言和,相忍為國啊。隻是如今陛下橫死苑中,殿下有心寬仁,我等實在無力奉詔。因此夜不思寐,想請父親賜教一解法。”


    薛琬聽罷,額頭上留下絲絲冷汗,驀地起身,跌向後麵的屏風上。然而他剛要爬起來,雙手卻被兩個兒子死死握住。


    薛益道:“父親莫怪孩兒心狠,世祚得存,我與兄長也有諸多無奈。阿弟尚且年幼,我與兄長若要保全門庭,不得不苟活於世。父親與王濟一道入長樂宮,皇後、阿姐俱亡,父親能否逃脫幹係?若父親還存於世間,無論是西北各方鎮入都勤王,還是日後王子卿入宮行廢立之舉,父親都要為皇帝之死擔責。與其那時被各方追責,體麵全無,倒不如今日橫心一死,以愧舉情,倒也不失臣節。”


    薛乘亦點頭道:“是啊,亂世屠刀,滾滾人頭。父親挨得過臘月,難道活得過明年嗎?”


    薛琬聽罷掙紮了幾下,麵容扭曲到了極點,忽然大喊道:“孽障!孽障!我……我為你們兒子籌謀,竟是養虎為患!”


    薛乘道:“父親,虎毒不食子。父親就當是為了我們。”


    薛琬忽然冷笑道:“可笑王濟,先前還勸我,說我家嗣存靠你二子。若知今日結果,我何苦迫你長姐入宮,犧牲了一輩子的幸福。我又何苦害她受那醃臢之人的□□,又何苦……嗬,吸血了一輩子,我自去償命。好在,好在無鳶還在。她日後是要嫁給太子的,日後她會把你們一個一個……”


    薛琬說到一半,忽覺得五髒六腑劇痛,氣道腫脹得無法呼吸,繼而滿臉漲成黑紫色,汩汩鮮血自孔竅流出,最終僵硬地躺在二子冰冷的目光下。


    薛乘站起身來,冷漠地看了看倒地的父親,道:“稍後你我便以攜父親屍身向太子請罪,皇帝被害,父親保護不及,日夜憂懼,服毒而亡,以報先君。”


    第338章 歸位


    薛乘、薛益二人領詔, 申明父親死因,元澈對此並未申斥,也並未原宥, 責令二人先退出宮城,回到上林苑。


    既歸正宮, 元澈並未當即繼位, 仍以皇太子身份詔汝南王元漳兼任太常,操持皇帝喪儀。未央宮南的中樞署衙尚未恢複,未央宮內的幾處殿宇便暫時用作中樞日常辦公, 隨後彭耽書等九卿也各自歸屬。


    太子歸苑後,吳淼負責接手未央宮禁衛, 陳霆則領兵駐守連通上林苑的宮城西門。陸昭等人自然也被送入未央宮。


    “昭昭,那天晚上你去了鍾樓之後, 到底還去了哪裏?”元澈送陸昭至宮苑中庭,而後站定, 轉臉問她。他眼角銜哀,目光卻是近乎極致的柔情。正值宮人們忙進忙出的搬東西, 霧汐已經從箱籠裏找出一套素服, 捧在手裏站在陸昭身後,顯然是陸昭一會兒要換的。


    陸昭接過衣服,聽了元澈的話不禁一笑。謊言會令人疲憊, 情人之間瑣碎的謊言有時更令人自厭。以往她若無必要,都會跟元澈說實情,若有必要, 隱瞞不說就好。而這一次, 她不得不和一個卑劣的自己打一個照麵:“我去了司徒府啊,殿下已經知道了。”


    說完這句謊言, 陸昭自己也覺得大不習慣,突然就不耐煩起來,想要躲開,於是側了個身,走近殿內。


    元澈聞言也就不再追問,隻是輕柔地,用自己能聽到的聲音說:“每一次都要分別,有的時候我都不知道你還會不會回來,我還能不能找得動。”


    陸昭忽然轉過臉望著他。她頭上戴了一朵白色木蘭珠花,上麵仍有一絲黑色的血跡,仿佛身體有一部分枯萎掉了。然而這分枯萎並沒有令她色衰,反而令她色盛了。妖冶幹枯的黑色與她的眼底一道,鉤著一條雪白的身軀,墜入暗處,於是她變得複雜叵測,山回百重,耐得住欲望的消磨,也承得起權力的重量。


    “要把我拴起來嗎?”陸昭露出了一絲不善的笑意,逗著他,同時也在挑釁他——她挑釁一切要壓製她的力量。


    元澈卻搖頭笑了笑,慢慢走到她身邊,手中拿著那條黑色的氅衣。他再次走到陸昭麵前站定了,隨後替她把氅衣披好。直到柔軟的動物皮毛落在頸邊的一刹那,陸昭這才察覺自己的脖子早已被冷風吹得冰涼。一時間,陸昭的眉宇竟鬆弛下來,接受了這份溫暖。


    元澈為陸昭係好了氅衣,安靜地端詳著她的臉,開口道:“那年你穿著它,衣擺拖地拖了好長。”


    被熟悉的衣料包裹的感覺,讓陸昭聽懂了。她也仰起頭看著他,繼而在他的目光裏看到了十六歲的自己,甚至更早的自己。不知道是被元澈的目光燙到了,還是被彈指而過的時光灼傷了,陸昭向後躲了躲。


    那一瞬,她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到底還在溫柔地抵著元澈的胸口,然而身體卻不能追隨上去抱住他。數載時光,不得不承認,她對他有那麽一刻是全然放心的,也是全心全意交付的。她可以聽到他的心跳,他也可以感受她的體溫,互相觸碰著內心深處不可告人的渴望。然而這份渴望,現在的他們都沒有辦法幫助到對方。


    之後,元澈揉了揉她凍紅的耳垂,離開了。


    褚潭占據渭橋,渭水兩岸的狀況可謂糟糕透頂。由於淳化縣先前有所準備,褚潭大軍一路南下,雖然劫掠了不少財貨,卻並未收獲到什麽糧食。褚潭的心情極為惡劣,一支沒有軍糧但卻賺得盆滿缽滿的軍隊,一旦對方張勢強攻,己方必然四散而逃。因此籌謀一番後,為求自保,褚潭不得不讓這些兵眾將手伸向近畔關隴人家的田舍中去。幾日之內,關隴鄉民群情洶湧。


    雖然鄉民憤怒,但是亂事至今還沒有爆發出來。褚潭倉皇集兵,並沒有經過訓練,不過還是要強於普通民眾。關隴民眾雖多,但至今還沒有一個可靠的組織。褚潭麵對此況也忽然約束部下,擺出一副嚴陣以待的姿勢,雖然雙方互有謾罵,但並沒有發生什麽流血事件。鄉民之中一旦沒有強勢人物支撐,雖然看著聲勢浩大,但本質上仍是情緒的單純發泄。要想撬動這股力量必須有人出麵,提出一個目標明確的利益訴求。


    當地官員雖然也阻止過一些自衛戰,但無奈後台不硬,從者甚少。保衛家園當然要緊,但那些鄉眾和鄉宗一旦表現的過為活躍,日後保不齊也是第一個被清理的對象。這是關隴世族如今的弱點所在,賀禕死後,朝中他們本地已經沒有舉足輕重的代表,在時局政治中其實是處於弱勢的。


    然而當陸歸的軍隊出現在京畿周邊的時候,情況便大不一樣。衛冉在車騎將軍府下,作為先遣部隊開始接觸關隴人家。衛家本身就是京兆一帶的望宗,本身又帶有陸家的背景,因此一日之內便有數萬民眾和鄉宗前來陳情。


    幾日後,這些鄉宗便聯絡當地百姓,一反常態,阻止好了部曲,搭建臨時的箭樓和塢堡。在一個夜晚,數十處鄉閭高喊口號:“褚氏亂我鄉土,侵占民田,殘害妻兒。若再與之相忍,窩巢何存!”


    渭水附近,陡然出現數萬人持刀執銳,衝殺至褚潭的營壘。褚潭營中新平人居多,本身也都出身於關隴鄉民,隨著本地鄉民的衝殺,大部分人也都不由自主地被裹挾其中。


    褚潭的軍隊雖然有不少精銳,但大部分都未經過訓練,衝殺起來後,便四散而逃,一些混亂的地方,甚至不分敵我的互相砍殺。褚潭見狀連忙披甲而起,率領精銳慌忙從亂鬥中脫離出來,重新列陣,然而身後又被有備而來的衛冉部突襲,陣型徹底被鑿穿。褚潭此時已與兒子分散,不得不與零星部眾趕緊逃出包圍圈,一路渡過渭橋。褚潭望著渭水,自己一年以來培養的精銳或已戰死,或投河溺亡,不由得含淚歎息道:“我等向北,投奔王使君吧。”


    後有追兵,一隊人馬一路疾馳,半途便已經脫力


    ,疲憊不堪。忽然前方依稀有新平旗號的兵卒聚在一起,褚潭等人不禁生出幾分慶幸,若能沿途將這些人集結起來,到了王叡處也不算窮途而投。不過褚潭也未疾行上前,而是派人先過去打探,己方原地修整。


    片刻後,打探的人便攜部眾而來,見到褚潭後稟明道:“回稟將軍,已盤問過軍號,確是我軍。”


    褚潭此時也頓有劫後餘生之感,方要上前慰撫,但看到對方人人一張殺氣騰騰的臉後,頓覺不妙。


    李度率領幾名騎兵連同百餘部眾,將褚潭等一眾人半圍了起來。


    “保護明府!”褚潭身邊還剩零星親衛,在意識到對方滿滿的殺氣後也也有了危機之感,當即持槍掠陣,保護褚潭。


    然而褚潭目光一黯,漸漸排開了眾人,向對方一揖道:“某治新平不力,勞損鄉民,罪責難逃。隻是這些跟隨我的人也都家有妻兒老母,早年也是征戰各方,為國效力,實不應以褚某一人之罪而禍及身。但請壯士顧念則個,留這些兒郎一條性命。褚某不敢惜身,願奉壯士邀功。”


    李度望了望身後的鄉眾,進而轉向褚潭,冷漠道:“格殺勿論。”


    褚潭零星疲卒,麵對李度等群情憤慨的壯勇幾乎毫無招架之力。不到一炷香的時間,包圍圈內已是屍體堆積。李度走到奄奄一息的褚潭身邊,眼中含淚道:“當初我等誰家沒有妻兒老母,誰家妻兒老母又當死於爾等之手。”


    刀鋒斬下,一顆頭顱滾滾而落。一百餘名壯士麵朝隴山,徐徐下拜:“惡人得懲,妻兒老母盡可安息了。”壯士哀泣,掩蓋在渭水的浪濤之中。


    褚潭、薛琬兩處大火撲滅,雖然仍有王叡大軍壓境、益州也有策動,但長安和中樞已經緩過了一口氣,從一味的防禦,開始著手反擊。帝後之死雖然是大事,但朝廷永遠更側重於實際。喪禮相關的事眼下全都集中在了元漳身上,其餘則由王嶠、魏鈺庭、吳淼這幾名台輔重臣來分管。由於皇帝死前仍未去王濟尚書令一職,王濟本人又待在長樂宮,此時雙方本該坐下來談一談,但在陸昭的建議下,元澈對長樂宮的各種訴求直接置之不理。


    幾番請願無果,長樂宮的宿衛們也漸漸失去了耐心,王濟所率領的部眾與其他宿衛衝突不斷。最終,王濟竟然直接甩手,離開了長樂宮,在第二日的清晨一身官服,重新出現在了未央宮的大門前。


    其實此次兩宮動亂,情形複雜至極。王濟、薛琬、舞陽侯每個人都有失職之罪,其中裹挾著帝後之死和薛芷之死。但若論實際,卻沒有一條確鑿的證據能夠指向王濟本人。雖然皇後觸柱而亡,但沒有證據能夠證明是王濟逼迫或者觸怒了皇後。皇後重病沉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或許皇後是因無生之念呢?這種問題一旦陷入了模棱兩可之中,各家必會裹挾群情讓朝廷以大局為重,沒有必要再生動蕩。


    皇後之死記錄下史書上,必然是以“憂”崩,畢竟世族亂政這句話誰都不願意出現在史書中。假使這種事情都能讓王濟這種台輔入罪,無疑是整個世族價值體係的崩塌。譬如薛琬之死,高宇初之死,都是在把罪責塗抹模糊。一旦有人想要挑摘幹淨,那就是整個世族階級的敵人,台麵上自然會湧現出一股力量,阻斷這一切,保全王濟等人,就是保全世族,保全自身。想繩斷司法,那是絕無可能。


    為著這一分可能,王濟也是拉下了老臉,咬牙堅持。內宮禁軍已經翻不起大浪,隻要他挺過了這一關節,便不會成為皇後之死的罪魁禍首。


    第339章 民動


    渭水浩蕩如雲海, 密密麻麻的營壘與霞光一同凝固在黃昏之中。血色的殘陽預示著殺伐,近八萬人棲息在殘陽下,巡邏的旗幡流動著, 那片剪影與岩石上匆匆而行的螞蟻並無不同。


    這些人來之前是六萬,函穀和潼關的守將在當年陸家回攻京畿時便被邊緣化, 他們隻在潼關廢了一些功夫, 在一路走著走著,走成了八萬。這個數字的增長隻意味著兩個字,饑荒。


    淫祀與連年兵災對百姓的涸澤而漁, 導致耕種人數嚴重不足,大規模的土地並購以及饑餓引發的爭鬥讓每一片土地都殘破不堪。這種情況下, 在軍中反而是最可能吃飽飯的地方。


    據說民亂爆發當日,司隸校尉王叡拜訪了一個當地的世族。在這片易子而食的地方, 時任河內郡戶曹,宴請當地太守的菜式是:生炮雞, 紅煨羊肉,醋摟魚, 豆腐一道, 玉蘭片外加燉菜兩道,點心菜兩道。王叡沒有入席,僅僅索要了一道菜出來, 放在離這戶人家不遠的一口枯井邊,然後離開了。這盤菜的香味飄不到寥寥中原赤地千裏,卻最終引爆了整個河南的民變。


    “別說是皇帝, 就算是司徒、各部尚書、甚至薛琬那兩個不爭氣的兒子坐在個位置上, 幾萬災民也絕對不是首要之務。”營中穿行的有數十人,為首的一人輕袍緩帶, 華簪綴發,在一片晚霞中,整個人如著浮光錦緞一般燦爛風流。“幾萬災民那是幾萬災民自己的事。”


    天下的核心永遠是皇宮、二關,南線的荊江重鎮,益州的重重關隘。也有敖倉,但敖倉本身乃是作為全天下將物資輸送長安的樞紐。少數人決定多數人的命運,多數人的性命、安危、溫飽與否,自己卻永遠是第一負責人。


    其餘幾人圍拱在這名儒將的四周,聞言便道:“司隸校尉說的極是,前幾日還有幾名寒門學子鬧事,依卑職看,那就是不身居高位,不體察聖心。各地的郡守、州刺史,中樞的台輔、外朝的三公,外加上皇帝陛下,哪一個不比他們見多識廣,哪一個不比他們深謀遠慮。他們反倒來指教。丞相非在夢中,君乃在夢中耳!”


    昔年曹操恐人暗中謀害己身,常分付左右:“吾夢中好殺人;凡吾睡著,汝等切勿近前。”一日,曹操晝寢帳中,落被於地,一近侍慌取覆蓋。於是曹操躍起,拔劍斬之,隨後又回到床上睡著了。醒來之後,他看到倒地的侍衛,佯驚問:“何人殺吾近侍?”眾以實對。曹操痛哭,命人厚葬之。


    時人皆以為操果夢中殺人,楊修卻知其意。在侍衛臨葬之時,楊修指而歎曰:“丞相非在夢中,君乃在夢中耳!”曹操也因此更加厭惡楊修。


    “嗬,丞相非在夢中,君乃在夢中耳!其實那個近侍倒也是好心。”另一人點頭道。


    如今清醒的自然也是高位者,災民的問題嚴重,但朝中卻鮮有人提及,不過是因為在長安城內還有更多的問題需要他們來處理。那些事情一旦處理不當,將會動搖整個權力的高塔。幾萬災民的死活並不會影響曆史,至少不會影響袞袞諸公的曆史。


    王叡望著這群目也追隨、步也趨奉,唯唯話卻誤解了的幾人,心裏泛起了一絲淡淡的嫌惡。


    “我靜如鏡,民動如煙。”王叡望著看不到盡頭的民眾,喃喃道。


    大殮當日,皇後靈柩停於延年殿,皇帝靈柩停於太極殿,朝臣朝夕殿哭,各地諸侯王需歸國致哀。刺史持節督軍事者,需派遣使者歸國致哀。凡五品以上,入殿皆著常服。大行皇帝去掉死衣後,除了要楔齒、綴足,身體下還要鋪上草薦,之後眾臣祭奠。


    與此同時,各州、郡、縣官員,及僧道、將吏、百姓等都要在州府門外穿著素服,各自向京師方向重行序立,百姓在左,僧道在右,男子居前,女子居後。而後,通告國喪的使者便高聲宣布:“上天降禍,大行皇帝,今臘月二十奄棄萬國。”待眾人痛哭之後,使者再宣布遺詔。


    大行皇帝、皇後完成大殮,這意味著喪儀已經過半。太常屬的博士們繼續負責喪儀,而三公等也要為大行皇帝、皇後擇取諡號。國家屢有禍事,喪儀本應節儉,但是以尚書台為首的人卻在喪儀問題上立主鋪張,大肆操辦。其實所思所慮,不過是給緊張的時局留下一個緩衝的空間。至少陸家這一方仍未逼迫王濟辭去尚書令一職,這就給其留有一個掙紮的餘地。


    夕哭之時,秦州刺史陸歸的使者衛冉、司隸校尉王叡的使者王安,也都在列。王謙則派陸衝歸都,意在和陸家作一個溝通。因司隸校尉是方伯之首,位比三公,因此使者與吳淼、王嶠等人一排,陸歸開府儀同武官公,使者的排序也稍稍靠後。元澈和陸昭則立於棺側的席位哀哭。陸衝在稍後的地方,勉強擠出幾滴淚來,看看前麵,愣是不知道陸昭是怎麽保持眼淚珠兒一般往下掉的。陸衝又悄悄看了看更後麵的陸微,這個臭小子走了另一個極端,幹脆裝也不裝,直接幹嚎。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門閥之上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詩槊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詩槊並收藏門閥之上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