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頭大馬被馬車夫拎韁一甩,車輪便滾滾向前,馬車簷下的玉鈴隨著車輪前進而搖晃,清脆碰撞,在渾濁吵鬧的巷內掠過一陣清音。


    意識到時雨要走,李現之?匆忙回頭看她,他?甚至還向馬車上走了一步,想去伸手拉她的裙擺,卻被時雨躲開了。


    “李大公子,今日你鬧夠了沒有?”


    時雨原封不?動的將他?的話?還回去了,眼看著李現之?臉色一陣青白,憋悶的想殺.人,卻又?一句話?都反駁不?出來,她又?道:“那?位顧家大姑娘我並不?相識,你與旁人什麽?關係,也早已與我沒關係了,還請李大公子日後離我遠些。”


    “你我之?婚約,之?前我便提過一次,你卻依舊去康佳王府上下聘,後我又?約你詳談,你也未曾來過,今日,本?郡主便與你再提一次,你我解除婚約,日後再也不?見,若是李大公子日後還像是今日一般胡攪蠻纏,那?便別怪本?郡主去尋雙方長輩,給你李府難堪!”


    時雨說完之?後,丟下麵目漲紅的的李現之?不?管,轉而將馬車門推開一個小縫,隨即閃身進去了。


    李現之?眼睜睜看著時雨離開,喉中有千萬句話?,卻也喊不?出來,他?當真不?知這信是怎麽?回事,這顧青萍他?也不?相熟。


    之?前一時惱怒,上來便是質問,現在冷靜下來,反倒能反思了,今日之?事,他?越想越覺得自己?衝動,他?不?該如?此直接來質問時雨,但時雨已經走了,根本?沒聽他?的解釋。


    馬車碌碌而行,車窗經過李現之?時,李現之?還瞥見車窗縫隙中有一抹粉紗衣驟然?閃過,許是時雨的友人趙家姑娘。


    而再多的,李現之?已經看不?見了,他?隻能看著那?輛車頭也不?回的離開這小巷,離開他?的身邊,他?想追上前去與時雨解釋,但又?不?能。


    因他?此刻還深陷在這一堆亂事裏,他?的友人狐疑的看著他?,他?的妹妹不?敢直視他?,還有一個更麻煩的顧家大姑娘!


    而此時,時雨已經乘坐馬車,施施然?的離了這團亂糟糟的事。


    她與駕車的馬車夫道了一句“多繞兩圈,仔細瞧著,別被那?群人跟上”,然?後才徹底安下心來,坐回到馬車裏。


    馬車內還是她方才離去的模樣,燭火倒了便沒再點?,車廂內暗沉沉的,熏香爐倒了,一股濃鬱的煙香味兒?混著薄薄的香灰便飄滿了整個車廂,角落處,陸無為還像是方才一般靠著車壁坐著,似是一直沒動過似的。


    時雨總覺得,他?這人就像個石頭雕的人像,不?管生了什麽?事,都驚不?了他?那?顆死水一樣的心。


    車廂太暗,她去尋了燭火來,燭火的燈油已灑了大半,隻餘下薄薄一點?,所以點?出來的燈光也如?黃豆大小,照不?清晰,馬車向前行駛,時雨俯身在柔軟的波斯地毯上爬行,一路行到馬車壁旁,借著手裏的火光去瞧陸無為。


    陸無為依舊是方才的坐姿,寬闊的肩背靠著車壁,晃都不?曾晃一下,暗粉色的唇瓣在暖融融的燭火照耀下,泛出流淌著的蜜色的光澤,他?的眼本?是閉著的,等時雨膝行到他?麵前時,他?才抬眼來看。


    他?生了一雙瀲灩的瑞鳳眼,但他?麵上太冷,抬眸看人時也不?顯得風情,反而透著一股審視的意味。


    “陸哥哥久等。”時雨早已習慣他?的冷臉了,也不?懼,依舊軟綿綿的靠過來,她一張口,就是甜死人的黏膩嬌音:“處置他?們耽誤了些功夫,陸哥哥,可會生人家的氣??”


    方才那?場麵混亂,說時遲過時快,細說起來不?過是一盞茶的功夫,隻是她怕這些事兒?一冒出來,讓陸無為對?她越發不?喜。


    之?前她百般撒錢,陸無為都不?肯跟她走,現在又?鬧了這麽?一場,她擔心陸無為更不?肯跟她了,所以她趕忙湊上來討好?,一連聲的說好?話?:“我現下心裏隻有你的,他?來糾纏我,我看都不?看!隻覺得心中生厭呢!”


    她怕陸無為不?高興,所以話?說的很重,恨不?得把李現之?踩在泥地裏,好?一副薄情寡恩的模樣,陸無為聽了,莫名有一種物傷其類的憋悶,仿佛這一次是李現之?,下一次便是他?一般。


    左右他?現下隻是個小倌,比之?李現之?更不?如?呢,若是再來一個“陸無為”,他?就要變成下一個“李現之?”了。


    陸無為掃了她一眼,道:“昔日既是未婚夫妻,那?也當有些情分,時姑娘變心倒是快。”


    時雨趕忙又?給自己?找補:“我與他?解除婚約,是因著他?與旁的女子勾連,且待我不?好?,不?算我先變心,我性若大雁,隻允一生一世一雙人的,日後陸哥哥與我好?,我定是不?找旁人,日日陪著陸哥哥快活的!”


    她一邊說,一邊貼過來,像是貓兒?一樣湊過來,似是想在陸無為的肩膀前蹭。


    時雨是真急,焦迫的意味都快從她的眼角眉梢裏溢出來了,到了陸無為肩膀前,又?堪堪停下了,不?知是不?是怕陸無為不?高興,所以沒碰。


    她人沒碰,但她的呼吸卻輕輕暖暖的落到他?的肩上。


    她身著一身男子書生紗衣,跪坐時,紗衣層層疊疊的堆落在她膝間,烏黑濃墨的發間束著一條青色綢緞發帶,說不?出是綢帶上的絲亮,還是她墨色一樣的發亮,纖手捧燭台,那?一點?光映著她瑩潤的臉,似是誰家的仙子落塵了一般,滿麵暖燭輝,一雙眼會說話?,一下又?一下的鉤著陸無為的眼。


    陸無為瞧一眼,就被她燙了一瞬。


    他?知道她在想什麽?,無外乎就是想渾水摸魚熬過這個話?題、亡羊補牢的演上一演而已,“你是不?同的我最喜歡你”這種話?,公子苑常能聽見,都是那?群恩客們嘴上的常態,但他?偏生就是吃這一套。


    他?幹脆轉過頭不?去看她,隻道:“讓馬車快一些,我要早些回。”


    但他?心裏,卻又?想讓馬車慢一些。


    說喜歡的那?個,眼底清明無半絲雜念,從不?說喜歡的那?個,卻喉頭發緊難以出言。


    情愫在暗裏湧動,有真有假,就是難辨些而已,時事傾軋,輸贏難定,甚至有時候,誰是獵人都分不?清。


    馬車很快便到了公子苑,時雨放陸無為下去之?前,還可憐巴巴地揪著他?的衣袖,非要討一個時間。


    “陸哥哥每日深陷於此,人家心口都痛。”時雨一邊說,一邊拿柔脂一般的細軟指尖去揉陸無為的手背,一下又?一下,貓兒?一樣半個身子都壓著他?,不?準他?下車,奶喵喵的叫:“陸哥哥到底何時肯與我走呢?”


    這句話?,時雨翻來覆去問了很多次了,但陸無為一直沒給個準確的消息。


    到了今日,他?維持著下馬車的姿勢,左臂上卻貼了個嬌軟美?人,貼的他?心煩意亂,一句“明日”竟是脫口而出。


    時雨大喜:“當真?那?我明日去哪裏接你!”


    陸無為話?出口,便知道不?好?了,明晚會有一批新的孌.童入苑,錦衣衛準備拿賊拿贓,所以特意將動手的時日定在明晚。


    也就是說,明晚正是錦衣衛絞殺這個公子苑、拿苑主下獄的日子,過了明晚,他?便能恢複錦衣衛的身份了,自然?也能同時雨說上一句真話?了,但是這是機密,他?不?該說的。


    當真是美?色迷人眼,柔情醉人心!


    “明晚不?行。”陸無為閉了閉眼,狠心用手肘一托,將時雨送回車內,道:“後日,我自會去尋你。”


    時雨哪兒?幹啊!她想跳下馬車去追,但陸無為跑的飛快,她已來不?及了,幹脆趴在馬車的車門處遠遠的喊:“說了明晚就是明晚!後日太久了,你可知這一日我要怎麽?過呀?我夜夜無眠,我度日如?年!陸無為,你沒有良心的嗎?”


    四周沒什麽?人,時雨也不?怕被人聽見,所以拔高聲量又?喊了一遍:“夜夜無眠、度日如?年啊!”


    陸無為跑的更快了。


    他?從時雨停馬車的地方,一路跑回到了公子苑的後巷,準備回公子苑。


    後巷位於公子苑後五十步處,公子苑喧囂熱鬧,便襯得後巷寂靜幽深,這後巷磚石不?怎麽?平整,縫隙裏還有青苔野草,風一吹,便吹的他?身上的紗衣紛紛而飛。


    陸無為踏入後巷時,便聽見後巷裏突然?響起來一陣“咕咕”聲,順帶還有一些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的動靜。


    “咕咕”聲,是錦衣衛常用來傳信的聲音,他?們模仿各種鳥叫,形容各種情況。


    此時,是在公子苑後巷裏蹲守的錦衣衛在哄笑?。


    這群畜生耳聰目明,遠遠瞧見陸無為下馬車、聽見時雨喊“夜夜無眠度日如?年”,全都來勁兒?了,遠遠地見了他?,就開始咕咕咕的亂吹,陸無為都能猜到他?們在說什麽?。


    “當真是公子苑頭牌!陸校尉名垂千史啊。”


    “瞧瞧把人家小姑娘勾的!陸校尉好?手段。”


    “嘖嘖嘖嘖嘖嘖,嘖嘖嘖嘖嘖嘖!”


    “做臥底都能做成這樣,不?愧是陸校尉啊。”


    “真是好?大一輛馬車啊!”


    “誰家的錦衣衛做成陸校尉這樣?幹脆洗手與你家做外宅吧!”


    陸無為冷著臉,麵無表情的踏過了這一路的“咕咕”聲,順帶數了數後巷裏藏匿了多少人。


    起碼十幾個。


    殺不?完,根本?殺不?完啊。


    ——


    陸無為重回公子苑繼續當他?的暗探,與賓客或龜公周旋,時雨已回了康佳王府沐浴休憩,撲到被子裏夾著花枝軟枕疲憊的滾上兩圈,他?們倆各有各的事兒?要忙,短暫的將對?方忘到了腦後,撲向自己?的花團錦簇、或一團亂麻裏。


    而就在他?們倆按部就班的沉澱回自己?的此間事中的時候,李府與顧府卻鬧了個天翻地覆。


    那?位顧青萍顧大姑娘,本?就是個孱弱多病的身子,性子還敏感自疑,在巷子裏被嚇的昏厥之?後便生了高熱,先送回到了李府,請了大夫來治,人還尚未醒來,顧府的人便已聽了信,撲來了李府。


    顧青萍的大兄到了之?後,還聽聞了一些流言蜚語——她妹妹竟還與李家大公子暗通款曲!


    誰不?知道李家大公子已與安平郡主訂婚,擇日便要成婚了?


    他?親妹妹,旁人不?知道,他?自己?卻清楚,顧青萍謹小慎微又?多愁善感,路邊碰上一隻野貓都要喂些食水,傷人的事情半點?不?做,晚上夜路都不?敢走,養於深閨,每日靠著湯藥吊命,怎麽?可能那?般大膽,與旁的有婚約的男子勾連?


    他?們顧府的姑娘,來赴了一次宴,莫名其妙發病暈倒了不?提,還背上了此等汙名,日後如?何做人?


    若是個生性堅韌、伶牙俐齒的姑娘,興許還能反駁回去,但他?妹妹是個何其軟弱好?欺的性子,會被人活活逼死的!


    所以顧府的人來勢洶洶,到了李府便開始逼問。


    李現之?回了李府後便已問過李摘星了,李摘星不?開口,李現之?便罰了李摘星的丫鬟,重責之?下,問出了李摘星將此寫了情詩的信寄到康平王府上的事情,隻因李現之?逼她認錯,而她心生逆反,便想叫所有人不?痛快。


    一點?口舌之?爭的小事,最後竟鬧成了這般!


    “何其荒唐!大家之?女,竟如?此行徑,與那?些狐媚賤妾有何不?同?”


    李現之?悔之?晚矣!他?盛怒之?下,將李摘星罰去跪祠堂,李摘星自知理虧,也不?敢言語,老老實實的去了。


    李現之?有心重罰,可到底是自己?的親妹妹,也不?能真的打死,後來顧府來人,李現之?也暫且顧不?上她,轉而去咬著牙給顧家賠禮。


    李摘星是從中挑撥,但被當成一把刀使的顧青萍也不?清白,她是當真喜愛旁人的未婚夫的,隻是未曾主動出過手而已,現下被人挑出來,這口苦水她也得咬著牙往下咽。


    李府有虧,顧府也沒理,所以兩府鬧了一通之?後,便都選擇息事寧人,李府接連賠禮,顧府帶昏迷不?醒的顧青萍離開。


    但此事鬧了一夜,難免被旁人知曉,送走了顧府的人,李現之?又?要四處勒令丫鬟不?準四處傳播,然?後再去給之?間在巷子裏瞧見了這一場亂事的友人們送一些禮,那?些人收了他?的好?處,便明白他?是什麽?意思了——他?要以彼此情分為橋,封他?們的口,讓他?們休要將此事四處遊說。


    這事兒?若是傳開了,顧青萍名聲毀了,李摘星也定要落一個“挑撥是非”的名聲,得了這種名聲,日後家世清正的兒?郎都不?會選李摘星為妻,所以兩家都想壓下。


    這一場混亂裏,滿盤皆輸,誰都沒得了一點?好?。


    等所有亂糟糟的事都處理完了,李現之?一個人站在李府的遊湖麵前發怔。


    他?似是有很要緊的事情要做,但是又?處處提不?起力氣?,隻得立於此處。


    已是深夜了,李府內的丫鬟們已散,府內回廊寂寥,片瓦無聲,如?同整個李府都死去了一般,月華落於樹梢遊湖,萬籟俱靜之?下,府門熄了燈,大半李府都暗沉下來,一片昏昏間,李現之?的背影孤零零的立著看湖。


    遊湖上栽滿了清荷白蓮,此蓮是由南蠻傳來,甚得時雨喜歡,她雖然?還未進府,卻非要種下,說是日後賞玩。


    此花有人麵盤大,根莖近人高,荷葉之?大,能容一個妙齡女子跪坐其中而不?沉於水,船一進去,猶如?入了藕天花間,不?辨東西?。


    白日裏此間人來人往,有宴客大醉,於湖間暢遊,撞歪了一片蓮,殘蓮盡落,浮於湖麵上,魚蝦亂銜,他?當時心裏還不?舒坦,覺著這一群人手腳粗魯,但一轉眼,他?竟也變成了這些殘蓮,歸路無一。


    他?今日竟冤枉了時雨。


    原來,時雨不?肯來他?弱冠宴是有緣由的,都是李摘星從中作梗,竟害的他?與時雨鬧了如?此大的誤會!


    之?前時雨邀約他?去茶樓一見,他?又?因與友人相約,未曾去見時雨,按著時雨的性子,該是多難過?


    怪不?得,時雨竟會起了與他?退婚的心思。


    時雨小女兒?心思,愛哭愛鬧,以往見他?周遭服侍的丫鬟貌美?些,都會酸唧唧的哼鬧,憋悶上一整晚不?開懷,故而他?周遭都是小廝伺候。


    時雨瞧見個丫鬟都是如?此,若是瞧見了那?信,怕是要心如?死灰了吧?


    在他?不?知道的日夜裏,時雨說不?準要哭的如?顧青萍一般暈過去呢。


    一想到此,李現之?心底裏便浮起了淡淡的愧疚。


    時雨那?般喜愛他?,他?卻縱容他?那?不?懂事的親妹去傷時雨的心!硬逼著時雨與他?解了婚約!


    時雨該是多難過啊!


    是他?傷了時雨的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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