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他近乎絕望地停下腳步時,突然聽見了一句“別怕”。


    金鑾殿外,她義無反顧,向他伸出的手;溫柔如水的月色之下,她衣袂翩飛,提燈而來的堅決;還有她渾身是血,虛弱地倒在他的懷中,卻還強撐安慰他。


    他想起來了。


    ……他不能死,為了崔錦之,為了無數因他慘死的無辜生靈,他還不能死。


    幾乎是刹那間,祁宥隻覺得全身一震,耳邊嗡鳴作響,嘈雜的人聲破開死寂,如潮水一般湧入腦海中。


    “……喂進去了!”


    “什麽時候……才……醒來?”


    “隻要喝的進藥,便是好事……隻是……傷勢過重,不知道何時才能……”


    祁宥隻捕捉到幾個模糊的字眼,想要拚命睜開沉重的眼皮,卻再也支撐不住,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緩慢地睜開眼睛,迷蒙地看著眼前跳躍閃動的燭光。


    呆愣了好半天,少年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的一隻手臂被人抱在懷裏,他遲鈍地下移視線——


    瞳孔刹那緊縮,眼前猝不及防地撞入自己朝思暮想的身影。


    他或許還身在夢中,祁宥迷離恍惚地想著。


    可是身上的疼痛針紮似的傳了過來,提醒著他這似乎不是夢。


    少年就這樣緊緊盯著崔錦之,直到眼睛酸脹無比,才萬般不舍地眨了一下眼睛。


    他吃力地抬起另一隻被重傷的手臂,摩挲過她的臉龐,才發覺她還帶著未幹的淚痕,輕柔地想為崔錦之擦幹眼淚,卻不想粗糲的指腹驚醒了她。


    崔錦之猛地抬頭,呆愣愣地看著祁宥,淚水頃刻奪眶而出,少年的心瞬間就被她狠狠攥著,緊縮成一團,他聲音破碎幹啞:“……別、別哭……”


    她酸澀地說不了一點話,隻伏在他的身上泣不成聲,祁宥被她哭得慌了神,一隻手摸索著同她十指相扣,一隻手無措地在崔錦之的後背輕拍著。


    過了好半天,丞相直起身子,出門將醫官找來,那醫官被人大半夜從帳中揪出來,手忙腳亂地背上藥箱趕過來,又細細把了一會脈,才道:“殿下如今蘇醒,自然是無虞了,隻是失血過多,還要多多調養才是。”


    崔錦之送走醫官,才轉過頭來看著已經支起上半身,倚在床頭的少年,她慌忙上前想要讓祁宥躺下,卻被他一把拉入懷中。


    因為牽扯到傷口,少年重重地悶哼了一聲,可他依舊不願放開,死死將人抱在懷中,貪婪地聞著她身上淡淡的藥香。


    原來真的不是夢。


    胸腔中仿佛有一把熊熊燃燒著的烈火,灼燙地祁宥心口都痛了起來,閉上眼睛感受著自己劇烈的心跳。


    在無數敵軍將他圍困住,無數尖刀刺破皮肉的那一刻,他的腦海隻突兀地剩下最後一個念頭——


    如果能再見到她就好了。


    此刻願景成真,他緩慢地從崔錦之的頸窩處抬起頭來,二人鼻尖相對,呼吸交纏著。


    再遲鈍的人,在此時也察覺出了不對勁的氣氛,崔錦之被他如狼般的眼神看得惴惴不安,下意識想向後退去。


    卻被人緊緊錮在懷裏,祁宥的視線一寸寸逡巡過她的眉眼,鬼使神差地,他吻上了她的淚痕。


    灼熱的呼吸噴灑鼻尖,溫潤的觸感貼上麵頰,似一把重錘直直而下,砸得崔錦之頭皮發麻,駭然地睜大了雙眼。


    第八十五章 愛戀


    少年如獲至寶,望向懷中之人的眼神用盡了畢生的溫柔,他近乎虔誠和癡迷地吻上她的臉頰,一路向上,顫抖著親吻上崔錦之猶帶淚痕的眉眼。


    他輕輕退開一點距離,還同她額頭相抵,鼻息溫熱,眸中帶著她從來都不曾察覺的眷戀與愛意。


    “……這段時日昏沉中,我隻剩下一個念頭……那便是能再見你一麵就好了……”


    他嗓音微微抖著,目光帶著隱隱的期盼,卻還含著微弱的恐慌。


    崔錦之的寒毛都要豎了起來,被他熾熱幽亮的眸光看得心裏發驚,愕然地怔楞了好半天。


    這可是她親自養了六年的崽兒啊!雖說一早就知道他內裏是個重生回來的芯子,可崔錦之這麽多年是真心實意把他當作小孩子來教導的啊!


    她是天性多疑,是猜測過祁宥會不會對她忌憚警惕,可她從來沒想過——他對自己抱著別的心思啊!


    向來能言善辯的丞相在此刻無聲地張了張嘴,過了好一會兒才結結巴巴道:“……什麽時候?”


    這話問的不清不楚,祁宥卻聽懂了,他更加用力地握緊了她的手:“我不知道……或許是你想要救我的那一刻,或許是……你說會永遠陪在我身邊的時候。”


    他似乎苦笑了一下,溫順地將頭埋進崔錦之的頸窩裏,露出一段脆弱白皙的脖頸,悶悶的聲音隔著衣衫傳過來:“……你就是個騙子。”


    “老師,你對我的許諾,我都一字一句記在了心裏……”


    可你呢?


    崔錦之說不出話來,呼吸一滯,茫然地任由他抱著“殿下……這是不對的……我們是君臣……”


    少年深深地吸了口氣,低垂著眉目,任由苦澀在舌尖一點點蔓延開,“我知道,這等悖逆之事,我原本沒打算讓老師知道。”


    “從閩州返京時,老師曾說,世間有一種情愛,不是朝朝暮暮,不是長相廝守,隻要能盼著她平安喜樂,就足夠了。”


    “我從前不懂得。”他心口發疼,卻緩緩道,“可我現在明白了……老師。”


    這兩個被他抵在舌尖反複流連,讓人生生聽出其中本難以言說的依戀。


    崔錦之全身發麻,第一次覺得他擁住自己的姿勢別扭至極,想伸手推開他,卻順勢被祁宥抱得更緊。


    他突然有些後悔,埋怨自己分明克製了數年,卻在觸碰到生死界限之後,隱忍不住地露出一角端倪來。


    想要拉她一同沉入深淵,讓她看到自己腐朽醜陋的過往;想要把他在晦暗天光之下,如何默默地窺伺告訴她;更想要她就這樣一直陪在他的身邊。


    他知道自己不該在此刻吐露出心聲的。


    可是他忍了太久太久,沉默的愛意化作最可怖的異獸,一遍又一遍將他的血肉啃噬幹淨,叫囂著讓他拋開所有,不管不顧地就這樣和她在一起。


    祁宥原本可以忍受的,他早就習慣了孤身一人,對抗著這巍巍皇城中的詭譎風雲,可偏偏老天爺讓他重來一次,又不由分說地在他原本既定的苦厄人生中強行塞進一個崔錦之。


    貪婪就像在心頭瘋長的野草,哪怕一把火燒精光,卻還能在對上她溫柔雙眼的那刻,奇異地生長起來。


    可他還是將未盡的心聲悉數咽進了肚子裏,閉了閉眼,喉結輕微滾動,抬起了頭。


    崔錦之被他深情卻又苦澀的眼神盯得心頭發酸,也不知道該怎麽麵對這樣的局麵了。


    她從來都是抱著教導的心態去看待祁宥,隻是把自己當作引路的明燈,讓他既能看清渾濁的世間,又能懷著赤忱的勇氣去麵對醜陋。任務完成了,自然也是她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了。


    身為時空管理局數年來最出色的員工之一,崔錦之明知會生出羈絆,卻還是願意用真情去陪伴任務對象,本身就已經很危險了。


    她有些茫然地想著,自己當初的決定是不是正確的?


    祁宥見崔錦之不開口,喉嚨發幹,艱難地笑了笑,“奔波幾日,真的隻是為了振奮軍心嗎?”


    他雙手捧起她的麵龐,直直地撞入她的視線,不容她躲避分毫,低聲道:“老師,你為什麽哭?你看見我昏迷在床時,心裏想的是什麽?”


    頓了頓,還要說下去,卻被崔錦之用手止住了。


    不管自己是不是對少年隻有師徒的情誼,又或是生出了一些別的念頭,都不重要了。


    因為她注定會離開這個世界。


    從祁宥率兵出征後,崔錦之就發現自己聯係不上係統了。並非是那日他遞來手繩時給人斷聯的感覺,而是任務即將走向終結,係統為了讓宿主更好地完成任務,主動地切斷了聯係。


    或許她為了防止結局異變,應該假意答應祁宥,隻要他能夠完成她想要的。反正最終脫離世界,人死燈滅,上天入地也尋不得她。


    可少年忐忑萬分,卻又帶著一縷縷期盼望向她時,讓崔錦之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半句謊言。


    她低聲道:“殿下,這些年隻有臣同您最親近,或許……或許殿下弄錯了,您其實對臣隻是親情罷了……”


    可祁宥知道不是的。


    他沒有哪一個時刻,比此時更明白自己的情意,知道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麽。


    但他不打算和崔錦之爭辯。


    少年原本如黑曜石般的雙眸此時如水般霧蒙,黯淡無光,啞聲道:“老師……你不要覺得我惡心……我什麽都不求,隻要你好好的。”


    “你、你就當作什麽也沒有發生,我們就還同從前一樣,你想要的,我都會替你做到,好不好?”


    崔錦之被他近乎卑微的懇求弄得眼眶一酸。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他這樣珍重純淨的情義,坦然地放在她的麵前,崔錦之無論如何也狠不下心來說什麽,隻是忍住下顎的酸脹,輕聲道:“殿下明明知道,臣怎麽可能厭惡您。”


    原本拚命在心底安慰自己的少年徒然紅了眼眶,他驀地低下頭,想要掩飾自己的脆弱。


    崔錦之拚命咬住牙關,卻還是沒能將最殘忍的事告知於他,伸手拭去他的淚珠,放柔了聲音:“好了,殿下能夠平安無事地醒來,這麽憂心傷神幹什麽?”


    這話便是想要輕飄飄地揭過,祁宥默不作聲地點點頭,全身湧上一陣陣的疲乏,崔錦之扶著他躺下,坐著床邊看著少年沉沉睡去後,才輕手輕腳地出了營帳。


    大半夜請醫士的動靜早就驚醒了顧雲嵩,他立在帳外,瞧見崔錦之一臉倦容地出來,伸手遞過一個酒壺。


    崔錦之微微抿了一口,淡淡的甘甜泛上舌尖,她笑了笑:“想不到定遠將軍的酒壺裏,裝的是養生的參湯。”


    顧雲嵩沒能被這個冷到極點的笑話逗出一個笑容來,他低下頭,踹了一腳土地上的石子,“京城一直有人不住地傳信,命你早日動身返程。”


    “我知道。”崔錦之點點頭,“已經在這裏呆了三四日了,景王怕是急得不行,明日我便回京了。”


    他從善如流地接道:“那我安排下去。”


    可嘴上說著要安排,腳下卻像生根了一般不肯挪動一下,崔錦之累得不行,覷了他一眼,“怎麽了?”


    顧雲嵩憋了半晌,冒了一句:“你來駐地,真是為了穩定軍心?”


    崔錦之:……


    她頗為頭疼地想起自己剛剛應付完裏麵那個難纏的煞神,好不容易出了門,迎麵又撞上了刨根問底的顧雲嵩,實在是想殺人的心都有了。


    沒那個精力剖析自己的內心,崔錦之倒是想起來另一件事:“……我想問問你,我這個破敗的身子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若是……”


    “你是不是想問,若是有一天你撒手人寰了,大家會是什麽反應?”


    顧雲嵩平和地抬起頭看了眼涼月,同崔錦之不急不緩地走著。


    輕風微拂,將二人的影子拉得婆娑搖曳,營地不遠處的小河之上,已有無數螢火紛飛,朦朧的微光在初夏的夜晚中閃爍著,美好靜謐。


    “百姓大概會為你哀悼痛哭,同僚也會唏噓不已,我嘛……”他微微一笑,說不出的情緒蘊藏在其中,“我早就做好了準備,大概會難過一段時日,不過也能很快走出來。”


    他說的輕鬆自在,夜風溫柔地掩蓋住內裏的沉重,沒露出半分多餘的情緒來。


    “你曾經說楚王心懷大義,我卻不這麽認為。”他停下腳步,認真地看向身側的崔錦之,“你知道,我那日從亂軍中救下他時,他是什麽樣子嗎?”


    “祁邵斷臂濺出的血覆上了他的側臉,青筋暴起,雙目赤紅,金瞳閃現……沒有半點活人的氣息。”


    “那樣重的傷勢,身上的血怎麽也止不住,我軍中醫術最精湛的醫官也束手無策,隻能堪堪吊著他的命。可你來了,他就活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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