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你叫我怎麽忘?


    沈昱寧被轉到了心理科的特殊病房,在這裏,病房內所有的布局和陳設都跟普通病房差別很大,且不說房間內那些看不懂的機器,牆壁上甚至留了一扇透明的玻璃,視線正對病床,不知道是故意為之還是方便家屬探望。


    如今,顧逢晟也隻能隔著這塊玻璃望向屋內的沈昱寧。方才她情緒過激,傅醫生給她打了針鎮定劑,如今她躺在病床前沉沉睡去,屋內和屋外的空氣一樣死寂。


    沈昱寧竟然連他都會忘,剛才他小心翼翼到她跟前,試圖聊天陪她緩解情緒,她剛換了病房,額頭上的紗布也還未拆,看到他靠近自己,情急之下把床頭櫃上的玻璃杯打了個稀碎。


    “我不要回去!”


    “我不要回京平,我要留在達木讚,我要留在這裏!”


    她抵觸到了極點,說到一半就覺得頭痛,最後隻能伸手捂住額頭,彎腰蹲在牆邊的小角落上。


    傅顏見她失控到如此境地,隻能讓顧逢晟暫時離開病房。


    他盯著屋內發呆許久,手機響了無數次也沒理會,末了直接關了靜音。


    “這是她自從看診以來的所有病情記錄,你看看吧。”


    傅顏站在他身後也看了一會兒,想了想後還是決定讓他知情。雖然之前沈昱寧再三囑咐病情的事對任何人保密,包括顧逢晟,可這些日子跟兩人相處,幫沈昱寧一步步重建,都讓她對這個女人敬佩不已,為她的堅忍,也為了兩人之間不容褻瀆的愛情,她想違背一次沈昱寧的意思。


    淡藍色文件夾從她手中遞交到他麵前,顧逢晟頓了頓,很快打開去看。裏麵紀錄了沈昱寧這小半年以來的所有病症,密密麻麻,他看得心驚。


    4 月,第一次問診,出現入睡困難,間接性頭暈。


    5 月,患者出現惡心嘔吐,聽覺異常,對類似爆炸聲響極為敏感,應激反應強烈。


    6 月,無法專注,嚴重失眠。


    7 月,患者記憶出現偏差,懷疑自我分裂人格意圖,入睡好轉。


    8 月,間歇失語,抵觸加重,缺失部分記憶。


    ……


    傅顏輕輕歎了口氣:“除了她自己,大概沒有任何一個人能跟她感同身受,我原本以為她的意誌力可以讓她渡過難關,但現在的情況來看,恐怕是難了,就算我加大藥的劑量可我的能力終究有限,而且醫院裏的設備也不是最先進的,能試的辦法我幾乎全試了。”話說到最後,她也有些無力,盡管這不該是一個醫生應該有的情緒和態度,可這個時候,傅顏很希望自己能幫到他們。


    即使,那點希望看起來微乎其微的渺茫。


    直到這時候,顧逢晟才後知後覺的明白,鳴笛,玻璃杯掉在遞上發出碎裂的聲音,甚至是開香檳酒瓶時發出的響聲,都會直接或間接刺激到她。過往的那些悲傷,無力和痛苦,被她選擇性忽略或者埋葬在最深處的那些回憶,都會像被一根引線牽引,這些東西,會在日後她不確定的某一天,突然隨著一個個輕而易舉的開關一湧而出。


    看著那些描述嚴重的醫學術語,顧逢晟內心幾近絕望,他也是在這時候才想起,過往她所表露出來的一幕幕細節,都是她努力壓製的結果。她怕發病了會嚇到他,所以拚命堅持下去,希望那些陰霾不要讓他已經悲傷的臉上再添愁容。


    但最終,這片陰霾還是不受控製的出現了。


    沉默了將近兩分鍾,顧逢晟才開口。


    “帶她去國外會不會好很多,我之前聯係過蔣秦醫生,她跟我說昱寧的情況隻能去長期入院治療,當時我怕她不同意,一直沒跟她說。”


    可現在她的情況,顯然也不能適應長途飛行。而且到一個她根本就不熟悉的地方去治病,顧逢晟還是有所擔憂。


    傅顏聽說過蔣醫生的名號,當即讓他好好考慮,早做打算。他猶豫著,看向病房裏好不容易安靜睡著的沈昱寧,還是打去了越洋電話。


    這次,那邊很快接通。


    “蔣醫生我……”


    他話剛說到一半,就被她打斷。


    女人語氣堅定,輕聲向他宣布了自己接下來的決定。


    “逢晟,我想了想還是應該聽你的。”她頓了頓,“你說得對,不管這個世界多不堪,我們都要有點理想主義的。成立私人醫院的我考慮清楚了,希望這個決定不會來的太晚。”


    顧逢晟聽完,滿是感動。


    他努力了很長時間,都希望蔣秦能留在國內,他甚至在一開始開出了豐厚的條件為她籌備,但她最後都拒絕了,而且還十分決絕。他以為怎麽也都是不可能了,可如今,她卻同意了。


    人生境遇和意外,總是會在不經意時突然出現。


    顧逢晟確定好蔣秦回國的時間,仿佛牢牢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不管怎麽樣,他都要為了沈昱寧做最後一博。


    有些事隱忍了許多年,如今,也不必再忍下去了。


    -


    接近午夜,顧家所有的祭祀儀式全都結了束。


    習俗說人死後頭七的這天魂魄會回到家裏見親人的最後一眼,為了讓他們能清清楚楚的看到,所以要在屋內點亮所有燈。


    長輩們祭祀結束各回各家,整個家裏隻剩下顧若清和喬望軒。顧逢晟回去時沒有聲音,更不打算去客廳同這兩個人打聲招呼,隻身走進祠堂。


    這裏他隻來過三次,幼年時父親意外離世,他就是在這裏被母親帶走的。後來母親也走了,葬在南淮,顧青山卻偏偏要在祠堂裏為她立了個牌位,夫妻倆挨在一起,沒能同穴而眠,可在另一種程度上也算達成了。


    可他現在看著,隻覺得那是永遠也逃離不開的禁錮。


    祠堂中央擺了個長桌,顧青山的牌位供奉在中央,旁邊放了兩根蠟燭,屋內亮著燈,燭火飄忽閃爍。


    顧逢晟站在香案前,默默看著,想著,他如履薄冰的這些年。


    明明是自己的家,但走每一步都要看人臉色,每一個決定都要受製於人,他在顧家像給傀儡,也不枉旁人編排到他身上的諸多流言。


    身後有腳步聲緩緩走進,他沒回頭也知道是誰。


    顧若清穿著喪衣,一步一步走到他跟前。


    “回來的這麽晚,也不給你爺爺上柱香?”她話裏生冷,大概是裝也懶得裝。


    他回過頭,看著此時站在自己麵前,從頭到腳都精心裝扮過的,他名義上不得不喊,也是不得不承認血緣的親姑姑。她看他毫無親情,眼裏的銳利和冷漠仿佛隻想把他生吞活剝。


    顧逢晟盯著她,還是打算問出口。


    “這麽多年,您為什麽總是拿我當一個敵人呢?”他不理解,也想不明白究竟是有什麽深仇大恨,能讓一個姑姑不惜血緣想要殺掉自己的親侄子。


    更不明白,為什麽她已經演了這些年,怎麽不能一直再演下去?


    顧若清笑了笑,嘴角淬著恨意和嘲諷。她越過他,從一旁的桌上拿了三根清香,點燃後舉到頭頂,跪在地板上故作虔誠的上了這住香。


    “你為什麽一定要問個答案呢?”她起身,將手指上沾到的香灰一一拂去,“你知道,我一向欣賞你聰明,小時候你就已經習慣了凡事不問原由,怎麽現在好像越活越回去了?”


    她帶過這個侄子幾年,在他剛回京平時更是給了他許多溫暖,顧逢晟年少時一度認為,自己雖然早早沒了母親,但有這樣一個姑姑也是萬幸,可他怎麽也沒想到,當年的那場車禍,背後的罪魁禍首會是他從前尊敬的姑姑。


    “我從南淮回來那年,因為水土不服,整夜整夜的做噩夢,爺爺沒空,是您一直陪著我。”


    顧逢晟對上她冷寂的目光,陷入回憶裏。


    “我對母親在世的記憶不多,心裏那些渴求的母愛,都是您來滿足的,那時候我真覺得,我把這個姑姑當成母親。”


    顧若清麵色冰冷,聽到這番話後卻突然變了變臉色。如今站在她麵前的顧逢晟,已經是華清的掌權人了,得天獨厚,也終於如願以償。


    可她卻覺得他不應該這樣說,他應該憤怒,應該狂怒,甚至是歇斯底裏質問她當年為什麽想要加害他的性命。他不該這麽平靜,平靜的好像隻是在看一個瘋子的獨角戲。


    “你……”


    她想開口,卻說不出來什麽,這一刻,顧若清後知後覺,自己好像因為一念之差,毀掉了他內心最重要的東西。


    “我從來沒想過要跟你爭什麽,顧家的財產和地位我更是不屑一顧,你們眼裏最珍而重之的權勢和地位,在我這連一張白紙都不如,我隻想過隨心所欲的生活,完成我的夢想,再和心愛的人相守一生。”


    他想,如果沒有當年那場車禍,他現在應該也和沈昱寧在一起並肩,而不是眼睜睜看她離開多年,卻什麽也做不了。現在她又變成了這樣,這一切的一切,命運究其枯爛的根頭,都在她這裏。


    窗外起了風,蠟燭搖曳不停,最後還是熄滅。


    顧逢晟閉了閉眼。


    “我念著您是我的親人,公司上的事一直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沈家的事,您讓我怎麽忘?”


    他沉思良久,對著顧青山的牌位,還是心軟了。


    “昱寧是我妻子,但她不是顧家人,顧家的一切跟她無關,您也不必處心積慮要借她來對付我,您要是傷她一分,我會不惜一切。”


    他最終還是選擇了再給她一次機會,與此同時,也罷黜了她在華清的所有權力。


    “公司的事您不用操心,望軒已經到了南淮分公司,相信有他在,姑姑您也會放心,爺爺臨終前交代我要您安度晚年,您還是——好自為之。”


    第55章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京平斷斷續續的雨持續了快一個多月,進入九月份,悶熱的雨季總算是過去了。


    在這段時間裏,顧逢晟大刀闊斧地推進了援非項目,也正式開了工,華清將所有參與項目的工人和成員都用專機送往達木讚,舉行開工儀式那天,他也不遠萬裏前往了達木讚的建築工地。


    這算是風波過後的首次露麵,援非項目萬眾矚目,國內外都在第一時間進行了報道,且轉發的多是官媒,網絡上還是讚許的聲音多過質疑,網友們誇讚他的慈善作為時,也會有一小部分人將關注點放在新聞圖上他從未取下的婚戒。


    他在工作中忙碌,卻也放心不下沈昱寧,開工儀式過後第二天,顧逢晟就趕了最早的一班飛機回到京平,十六個小時的飛行令人疲憊到了極點,可下了飛機第一件事,還是雷打不動先到蔣秦的醫院裏看望沈昱寧。


    這一個多月她也不好受,蔣秦一直在用係統脫敏療法控製病情,藥物治療和心理治療作為輔助,沈昱寧持續性的回避,治療最初還大鬧了一場。ptsd 影響最大的症狀是逃避行為,逃避回憶和創傷有關的刺激物和環境,蔣秦了解她的病史,但對她的創傷過去一知半解,就算是聽說了,在治療開始前也要再重新了解,可再提及,她就要再受一次刺激,剛開始的幾天她幾乎歇斯底裏,對達木讚的事閉口不提,顧逢晟束手無策時,還是徐衍來幫忙才能讓她開口講起那些過去。


    沈昱寧的毅力勝於常人,潛伏期長至三年,也就給治療時增加了許多難度,幸而蔣秦是這個領域首屈一指的專家,潛心鑽研此病症數十年,治療時因人而異,又將她的那些過去一一了解,為她單獨製定了跟從前截然不同的治療方案,一個月過去,總算有了些成效。


    她已經從最初的逃避逐漸正視那些過去,雖然在聽到特殊聲響時還是會下意識驚恐,但她已經能心平氣和的同旁人講起在達木讚的過去。


    晚上七點半,顧逢晟來醫院的時候她已經吃過晚飯,正直起身子靠在床上看著麵前電視。沈昱寧視力受損嚴重,現在已經發展到不戴眼鏡就看不清任何事物了。


    關門聲響起時,新聞聯播裏正好在播送華清在非洲工程的新聞,主持人報道過後還連線了當地的駐外記者。她側頭看向他的身影,電視屏幕裏跟眼前從上到下都穿著一致的男人正在鏡頭前接受采訪。


    他不疾不徐,目光堅定,在身後嘈亂的喧囂中開口:“華清一直堅持,所有的對外援助都不附加任何條件,都是為了切實造福非洲人民,進而加強兩國的繁榮發展。”


    她還想聽下去,下一秒,他已經上前關掉了電視。


    “怎麽沒聽醫生的話?你現在的眼睛不能長時間盯著電子屏幕。”顧逢晟大步流星走到床邊坐下,伸出手替她摘了眼鏡,收好後放在枕旁。


    他聲音又輕又緩,有點問罪又像在哄她,沈昱寧搭上他的手,看著此刻跟方才電視機裏判若兩人的他,下意識彎了彎嘴角。


    “我沒有不聽醫囑,是林則跟我說你這兩天很火,我這才找出來看一看。”她有心辯解,很快轉移了話題,湊到他跟前眨眨眼。


    “顧總的采訪條理非常清晰,外交措辭也很嚴謹,你知道我剛才在想什麽嗎?我在想你當年要是沒放棄會怎樣。”


    沈昱寧逐漸明媚,唇邊上揚的弧度也愈發爽朗。


    她拉起他的手在身前,眼眸亮著,“說不定也會跟我一樣,被分到非洲的某一個地方。”


    這話大概是無心,也或許也隻是一句若有若無的感慨,但他聽完,隻是另有原有。


    畢竟去的是達木讚,顧逢晟怕會影響到她所以才一進門就關了電視,放低聲音是思念過度,他不過離開兩天,卻覺得漫長至極,若是去了別的地方還好,偏偏是達木讚,那裏的一切仿佛都有她的印記,他在那片土地上每走一步,想起她時也就更為炙熱濃烈。


    想到這,他也顧不上自己還沒換過衣服,伸手環抱將她攬在胸前,過了好一會兒,才緩緩開口。


    “那我肯定會不如你,沒準還要被梁老師罵說他看錯了人。”


    沈昱寧聽得入迷,額頭抵在他下巴處,她笑了笑,抬眼瞧他,“哪那麽誇張?”


    “我這說的可是真的,剛到達木讚的時候是大使館裏的一個外交官來接的我們,他是使館裏的三等秘書,姓白,應該是你從前的同事,跟我說起你時滿臉都是驕傲。”


    這件事不過是個小插曲,他卻記得認真,顧逢晟甚至默默想到,若真如此,說不定他真的不如沈昱寧。也正是因為見識過那裏的凶險,才知道她那幾年何等艱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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