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煢煢上下打量紀寒燈,幹淨,整潔,清爽,隻是校服領子折在了裏麵,她順手幫他把衣領翻了過來,細細撫平。紀寒燈配合地俯身靠近她,讓她的胳膊不會舉得太累,明亮的眸子裏溢滿笑意。


    衣領是他見她之前故意折進去的,因為他知道,許煢煢一定會注意到這一點,並且第一時間幫他翻回來。他享受被她關心和照顧,哪怕隻是再微小不過的一個舉動。


    許煢煢順手揉了把他的頭發:“笑什麽笑。”


    紀寒燈感受著她的掌心撫過他發間,輕聲說:“因為開心。”


    果然是小孩子,這麽容易就能開心。許煢煢心生羨慕。


    不像她,隻有住上三室一廳的新房才能真正開心得起來。


    臨走時,許煢煢叮囑:“別忘了吃蘋果,不然就爛了。”


    她有點愧疚,不該買瑕疵蘋果給他的。


    紀寒燈低笑:“姐,蘋果在快爛掉的時候吃起來更甜哦。”


    許煢煢:“……”


    真是傻人有傻福。


    她暗暗決定,下次務必要拉著許江和趙靜文一起過來看他。讓紀寒燈知道,他也是被爸爸媽媽圍繞嗬護的孩子。


    那時的許煢煢並不知道,在不久的將來,她也會失去被爸爸媽媽圍繞的資格。


    人生,如夢幻泡影。


    總以為還有下次,直到再沒有下次。


    看上去漫長又難熬的高中生活,眨眼之間就快結束了。


    去接紀寒燈回家的路上,許煢煢特意買了兩個又紅又圓的新鮮大蘋果,外加一根火腿腸,寓意紀寒燈科科滿分。轉念想起高考一百分好像不算滿分,連忙又加了一個蘋果。一千分,管夠。


    可那天她在校門口站了許久,許久,始終沒有等到那個每次都會笑著向她奔來的身影。


    紀寒燈,出事了。


    第8章 -從天而降的她-


    在紀寒燈還小的時候,趙靜文想過帶他去監獄探視金曉慧和紀暉。


    無論紀寒燈表現得多麽堅強,小孩子總歸還是會想念爸爸媽媽的。


    結果那兩人不約而同地拒絕了探視,趙靜文斷定他們是不想給撫養費,生怕一見麵她就會找他們算賬,坐了那麽久牢,硬是一次都沒見過紀寒燈。


    “真是一對畜生!”趙靜文破口大罵。


    許江和許煢煢點頭讚同。


    許煢煢憤憤不平:“這樣下去紀寒燈連他們長什麽樣都忘了!”


    紀寒燈無所謂地笑:“忘了也好,我不在乎。”


    他當然不是不在乎。


    隻不過,在乎也沒用。


    他的爸爸媽媽,並不愛他。


    高中生涯的最後一天,紀寒燈早早收拾好行李,站在校門口等待許煢煢。


    想到許煢煢今天一定會用擔憂關切的眼神注視他,會苦口婆心地叮囑他很多高考注意事項,會騎著小小的電瓶車載他回家,紀寒燈不自覺彎起唇角。


    不遠處停著一輛黑色轎車,車門推開,下來一個戴著墨鏡、穿著花西服的中年男人。


    男人掃視了一圈校門口的學生,目光在紀寒燈身上停了兩秒,又麵無表情地移開,走到傳達室窗口,道:“讓我進去一趟,我找我兒子。”


    門衛擺擺手:“家長不能進。”


    男人有點不耐:“那去叫我兒子過來,叫紀寒燈,高三……幾班來著?”


    門衛沒有搭理他。


    男人呸了一口:“什麽態度!”


    紀寒燈站在一旁,眼神毫無波瀾,男人說的每個字都傳進了他耳朵裏。


    剛才紀暉一下車,紀寒燈瞬間認出了他。


    仿佛是基因裏自帶的,哪怕隔著墨鏡,隔著數年光陰,隻遠遠看上一眼,他便迅速確定,那是自己的父親。


    紀寒燈平靜地看著紀暉從他身旁路過,平靜地聽著紀暉和門衛發生爭執,愈吵愈烈。在紀暉攥緊拳頭準備揮向門衛之時,紀寒燈平靜地開口,隻說了一個字:“爸。”


    爭吵??頓時停止了。


    紀暉聞聲轉頭看向紀寒燈,目光慢慢從疑惑轉換成驚詫,似乎沒想到年幼的兒子會突然一下子長了這麽大,長成了一個徹徹底底的陌生人。


    在進行一番激烈、浮誇、引人注目的認親大戲後,紀暉拉著紀?p寒燈上了他的小黑車。


    “說吧,找我什麽事?”紀寒燈始終很平靜。


    “見自己兒子還需要理由?當然是想你了!”紀暉還沉浸在激動中,從駕駛座探身過來抱住紀寒燈,“寒燈,這些年你受苦了。”


    濃烈的煙味刺入鼻腔,紀寒燈皺著眉推開紀暉:“到底什麽事?”


    紀暉歎了口氣:“你媽病了,很想見見你。”


    “什麽病?”紀寒燈問。


    “要人命的病。”紀暉摘下墨鏡,揉起了眼睛。


    揉了半天也沒揉下半滴眼淚。


    好拙劣的戲碼。


    紀寒燈想出言譏諷,卻發現紀暉已經快速啟動了車。


    “停車。”紀寒燈警覺起來,“馬上高考了,我沒時間回去。”


    分貝縣離紀家有七個多小時的車程,稍一耽誤,他就有可能錯過高考。


    “還有三天呢,怕什麽?考試前保準把你送回來。”紀暉毫不在意。


    兩句話的工夫,車已經駛離了校門口。


    紀寒燈沉下臉:“停車,我姐今天來接我回家,等不到我她會著急。”


    紀暉嗤笑:“你哪來的姐?回哪個家?搞清楚你的身份,你姓紀,我和你媽才是你血濃於水的家人!”


    紀寒燈聲音無比冷:“那就把許家這些年收留我的撫養費結一下吧,算算清楚,一分都別少。”


    紀暉咬牙:“小畜生,誰教的你胳膊肘往外拐?許江和趙靜文都已經死了,什麽撫不撫養費的?你媽不是每年都給了五千嗎?”


    紀寒燈放棄與他交流,伸手開車門準備跳車,被紀暉一把拽了回去。


    “你他媽不想活了?!”紀暉怒不可遏。


    “許煢煢在等我。”紀寒燈沉聲道,“所以,停車。”


    “為了個許煢煢,你連重病的親媽都不肯去見?”


    紀暉黑著臉,用力踩下油門,絲毫沒有停車的跡象。


    紀寒燈頓了頓,說:“我不能錯過高考,考完第一時間去看她,可以了嗎?”


    方才第一眼見到紀暉時,有一瞬,紀寒燈以為他是來祝自己高考加油的。盡管他們已經十一年沒見,可在他人生中最關鍵的時刻,紀暉還是過來盡了一個父親的責任。


    然而,那隻是他可笑的幻想。


    紀暉不屑一顧:“高考?高考有個鳥用?你哪來的自信認為自己有能力憑高考翻身?你媽早就打聽過你的成績了,一個小破縣城高中的年級第七而已,指望考上什麽好大學?連拿第一名的實力都沒有,就別費那個勁了。靠高考走上人生巔峰的奇跡,隻屬於那些被命運眷顧、天賦異稟的第一名們,紀寒燈,你有這個資格嗎?”


    紀寒燈目視前方,沒有說話。


    紀暉繼續道:“考上一個普普通通的大學,浪費四年的時間和金錢,畢業後找一份普普通通的工作,淪為最底層的上班族,未來二十年之內都買不起房,這就是你紀寒燈的人生。就算你真的走狗屎運考上了一流大學,薪水又能高到哪兒去?能比人家創業公司老板還高嗎?無非是變成一個為了還貸而活的打工機器罷了。有意思嗎?”


    紀寒燈指尖有些細微顫抖。


    紀暉語重心長:“現在許家隻剩一個許煢煢了,你有良心,想要報答她,我也不攔著。可是以你的能力,何年何月才能報答得了人家呢?大學四年的學費和生活費,還不是要許煢煢去累死累活地幫你掙?除了拖累她,你什麽都做不了。寒燈,你已經是個成年人了,不要把希望寄托於虛無縹緲的高考,要早點認清現實。”


    “是,許家人確實很可憐,他們夫妻倆死得那麽慘,我也很難受,你媽在家都快把眼睛哭瞎了,可這不是正說明了好人不長命嗎?善良有什麽用?守規矩有什麽用?最後有得到什麽好下場嗎?事實證明,做個又窮又心善的老好人,是會倒黴一輩子的。所以啊,你還是回去跟著我們一起做傳銷吧,說不定過兩年就能買上房了。”


    怪不得。


    怪不得時隔多年突然出現,原來是為了搞傳銷發展下線。


    不是因為想念他,也不是因為誰生病,就隻是因為,多拉一個人過去,就能多拿一份人頭費而已。


    原來,他作為兒子,在他們心中隻有這麽點價值。


    紀寒燈木然地坐在副駕駛,神誌和靈魂似乎在一起消融。


    見紀寒燈半天沒有出聲反駁,紀暉以為自己的觀點被認可了,說話更加肆無忌憚:“等賺夠了錢,別說報答許煢煢了,你就是想睡她,她也會主動脫——”


    少年的拳頭猝然砸向紀暉的臉,凸出的骨節鋒利如尖刀。


    重力帶動著牙齒刮破了口腔,血腥味即刻在齒間四散蔓延,紀暉還沒來得及喊痛,便看見紀寒燈高挺的身軀撲上來,伸手死死掐住了他的脖子。


    紀暉下意識踩住刹車,直直撞上了馬路邊。紀寒燈兩眼血紅,膝蓋重重地抵上紀暉的肚子,雙手用力鉗製著他的脖頸。


    “畜生,給老子鬆手!”


    紀暉發出嘶吼,試圖推開紀寒燈,卻發現自己的力氣遠遠比不上對方。


    曾經那個總是怯生生打量著他的年幼兒子,此刻化身成了一頭狠戾嗜血的野獸,眸底充斥了恨意與殺氣。他吼聲越大,紀寒燈掐得越狠。


    “不要用你那張嘴侮辱她。”紀寒燈冷聲開口。


    紀暉這才理清紀寒燈突然發瘋的原因,識趣地示弱:“好,好,是爸口不擇言了,爸跟你道歉,跟你姐道歉,快點鬆手。”


    可紀寒燈沒有鬆手。


    修長的雙手一點一點加重力氣。


    掌心下的頸動脈發出蠱人的跳動,似乎在引誘著他:快,來掐斷我。


    父親的臉因窒息而慢慢漲紅,叫罵聲逐漸微弱,直至變成垂死的嗚咽。


    去死吧。紀寒燈心想。


    垃圾就應該去死才對。


    他的爸爸媽媽,大概天生就擁???有超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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